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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风雪夜2:相府
二、风雪夜2:相府
城东左厢,信义坊,宰相府。
书房的庭院里,白雪纷纷,廊下的红灯笼,映着白雪,放射出别样的流光溢彩,甚是美丽妖娆。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屏风上,画着春游图,书案上,摆放的两盘水仙都盛开了,洁白如玉,小几上,一盆红色仙客来,浓烈如火。屋子当中,一巨型的铜鼎形状火盆,热气袅袅升腾,蜀绣地毯,素雅的花色,富贵却不张扬。除了外面的风声,里面的火声,周遭静悄悄。
宰相韩琦与长子忠彦,正在下围棋。忠彦手执白棋子,久久不能落下。韩琦等得昏昏欲睡,十分不耐烦,催促道:“落了,落下。啰哩吧嗦,磨磨蹭蹭。这又不是排兵布阵,值得你如此费心费力?”
“爹,您容我想想,想想。”忠彦憨笑。
他们虽是父子,相貌和秉性却差异甚大。韩琦身姿伟岸,精明强干。忠彦宽厚,老实,从不与人争长短。
韩琦端起一旁的茶水,取笑道:“你这犹犹豫豫、不能决断的毛病,倒赶得上富彦国了。”
忠彦道:“富伯父一向谨慎。”
“谨慎?”韩琦挖苦,“他哪里是谨慎?他是胆怯。唯恐我拉着他,一起跳进坑里,到头来,落个满门抄斩之罪!他呀,年轻时候那些热血气焰,都被这些年的富贵给消磨殆尽了!”韩琦又抱怨,又惋惜感慨。
庆历年间,范仲淹主持新政,当时多少才俊豪杰?而今零落,范仲淹、余靖、尹洙都已做鬼去了,留下几个,已成衰翁,国事却比那时更加艰难。
嘉祐末立储,富弼原先参与,但他顾虑再三。后来他因母丧丁忧。韩琦独立支撑大局,当机立断,及时促成今上被立为储君。故而今上即位,韩琦以辅弼之尊,加官进爵,权倾朝野。而归来的富弼,反有些靠边站了。两位多年好友,竟因此生出许多嫌隙。
“爹。”忠彦终于落下棋子,抬起头,犹豫再三,才问道,“富伯父的担忧,您真就不怕吗?”这是他几年来的大疑惑。
韩琦立刻在白棋旁边摆下一颗黑棋,平静地道:“怕!”他抬头,对上儿子的视线,断然道,“怕了,难道就不做?”
忠彦更困惑:“为何您一定要做?虽说嘉祐立储的事,今日看来,结局可谓皆大欢喜。然而于您,日后,此事未必不是祸端。外人看来,今日爹您无限风光,只怕也有许多人等着爹栽跟头。”
韩琦自嘲一笑,道:“这是人臣的本分,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是管不得了。”
忠彦缄默。父亲一向胆大,家里老仆说是“天不怕、地不怕”。庆历时,逆夏入侵,王师全军覆没,朝野震荡。仁宗皇帝下旨召能赴前线者,别的大臣唯恐避之不及,父亲方仕途得意、前程似锦,却不计后果,奔赴前线去了。
能办事,也能揽事,这是父亲的的好处,也是他的弱点。大臣卷入立储,历朝历代都是极其凶险之事,许多人因此杀头抄家灭门。父亲义无反顾。反观富伯父,却全身而退。
治平这三年,皇帝和太后嫌隙、朝臣濮议之争,许多纷扰,父亲都身处漩涡之中。稍微有些见识的韩氏子孙,暗地里,都捏着一把冷汗。今夜,忠彦也是憋不住了。
“爹,前几日,我在太学,无意间,听了些闲话。不知当讲与否?”忠彦问。韩琦一向治家甚严,不许子弟越权涉政事。
“何事?”韩琦问,“雪夜,咱们父子无事,也学寻常人家,闲话一番。”
忠彦整理一下思绪,慢慢地讲述道:“京城市井盛传,入秋以来,官家龙体多恙,不见好转,已多次缺席早朝。御史台谏已有奏章,催促官家早作打算。又传闻,曹太后甚不满官家尊崇濮王,背弃仁宗,意欲效仿嘉祐故事,再从宗室中选择子弟入内,立为储君。”
韩琦垂首不语,目光盯着棋盘。
忠彦再道:“然,选来选去,无论选谁,于曹太后,都是一样的。倒不如颖王,血脉上,乃是她亲姐姐的亲外孙子。相较之于今上,曹太后和颖王更亲近些。”
韩琦继续沉默。
“可是,颖王究竟是濮王一脉。他若继承大统,自然仍是尊崇濮王。这对曹太后,依旧犹如骨鲠在喉。若是,若有仁宗的遗腹子,曹太后的难题便迎刃而解了。”忠彦一边说,一边关注着父亲的脸色。
韩琦抬头,与儿子四目相对。
“遗腹子。”他淡淡得重复这三个字,神色极为平静。
忠彦却紧张,心头如打鼓。这个传言若为真,那么父亲岂不是要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近来太学里已有流言,将父亲比作汉代的霍光。忠彦听在耳里,急在心头。那霍光死后,霍家被抄家灭门。想至此,忠彦浑身一阵发冷。
韩琦拾起一颗棋子,缓缓放下。
“爹!”忠彦压低了声线,“爹,皇祐年间,包拯包孝肃公主审的那件假皇子案,您必定听说过吧?”
“冷青案。”韩琦直言。当时他在定州为官,并不曾参与此案。
“还不止这一件。嘉祐初年,京师不是还流传张茂实太尉乃是真宗皇帝之子吗?”忠彦再说。
“这皆因仁宗皇子无子,才会谣言纷纷。”韩琦平淡地道。
“可是,爹,空穴岂能来风?”忠彦问,“那冷青本是一药铺家的不孝子,出京在外游历,遇到一个游方和尚。两人一起回京,就在京里散布冷青是皇子的谣言。此案由开封府,转给时任御史中丞的包孝肃公审理。孝肃公最后结案,称冷青母亲乃是内廷宫女,趁宫中起火,偷偷出宫,嫁给冷青之父,先生下一女,再生下冷青。
此案虽然结了,可是最号称断案如神的包龙图,也留下了谜团。其一,冷青被捕入开封府大堂,仍坚称是皇子。如此胆大妄为行径,开封府本该立刻乱棍将他痛打一顿,再审。谁知当时的开封知府钱明逸竟起身,离座,向冷青行礼。恍惚是冷青所言有什么真凭实据,钱明逸竟然信了?岂非怪异?那钱明逸,并非寻常由布衣科举及第做官之人,他是吴越王钱俶之后代,他叔祖钱惟演官至宰相,其家族与章献刘太后、仁宗郭皇后家都有姻亲。何等权贵人家子弟,一向骄横跋扈惯了的,岂会轻易被一个市井草民震住?
其二,那个和尚,已审明从前是个禁军军卒。他是在京外遇到的冷青。究竟是冷青早知其母的身份,忽然起了歹意。拉着和尚,一起作恶,还是和尚有心,拉着冷青作恶?这二人如何勾结,想起这么个杀头的大罪来?口说无凭,究竟是什么实证,令他们蒙蔽了心智?当年包孝肃公布的案情里,这些都含混带过。”
韩琦不发一言,垂首,静静地听着忠彦的讲述。
“再者,嘉祐八年仁宗皇帝驾崩后,京城里也一直流传,说大行皇帝有遗腹子。甚而连辽国的使臣入京,都询问遗腹子。”
韩琦不语。
“爹!”忠彦声音已嘶哑。
韩琦抬头,迎向儿子着急的目光,从容道:“无稽之谈。何足道哉!”
见父亲如此自若,忠彦稍心宽。想父亲纵横朝堂几十年,运筹帷幄,京里、朝中大小事,必然都在他的把握之中。想来是他不够沉稳,自乱阵脚而已。于是忠彦道:“是啊。京城坊间,从来谣言纷纷。一些无知草民,酒足饭饱,议论些惊骇世俗之事以求引人注目,也是常有的。”
韩琦再放下一颗棋子,仔细观看棋盘,竟是一盘死棋。
就这时,门外有小厮来报:“相公,林管事求见,说是极要紧的大事。”
韩琦心头一紧。上一回,夜里,林鹤来说“大事”,还是三年前,仁宗皇帝驾崩的那晚。
“让他去前厅等着。”韩琦平稳得道。
前厅里,林鹤来来回回踱步,直到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才站定了。
韩琦不慌不忙进来,稳当当坐好了,才道:“说吧。”
林鹤近前,低声道:“相公,方才东华门外巡逻的禁军,遇到了个庆宁宫的护卫,急匆匆地,行迹有些可疑。他说是赏雪,身后带了个人,像是内侍。”
“庆宁宫?”韩琦问。如今庆宁宫是颖王殿下宫殿。
林鹤点头,道:“是,他叫鲁千里。这人原在濮王府做护院。治平元年,方入了禁军。”
韩琦不语。大半夜的,颖王的护卫出宫,所为何事?
一室寂静,唯有烛台上蜡烛的烛花噼里啪啦响着,烛光跳跃,明灭不定。
这时外面又有响动。林鹤立即出去,不多时,返回,道:“相公,他们去了浴堂巷的仲景药馆。小人早就听说,近年来,那里来了个会用针的名医,无论何等疑难杂症,三针下去,必定有效。人送外号单三针。”
韩琦心惊。这是宫里半夜出来寻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病了?皇帝?颖王?多半是皇帝。这皇帝登基才三年,病病怏怏也是常事。只是夜里出宫寻医,超乎寻常!况且祖宗家法,夜里不得开启宫门。这偷偷出宫,必然是里面出了极大的事。果然是最怕什么,却偏巧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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