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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园之路
午后的斜阳从大槐树的枝叶间穿过,光点稀稀疏疏地撒落在破旧的客栈墙上,这是戟国边境小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这样小的一个镇却出奇的热闹,此刻已过了午时,客栈内却座无虚席。
楚燕归将马拴在大槐树下,此刻即便继续赶路,过了戟国边境,半夜到了翯羽国的偃月城也无法入关,不如就在这小镇上歇一晚,明早再走,明日傍晚时分也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偃月关。
去年十一月,兰芷皇帝寿辰大宴之时,楚燕归从兰芷国都兰城跑出来,躲躲藏藏,马不停蹄地连续赶了五个月的路,逃离了兰芷,穿越了戟国,终于还剩下一天的路程,就到翯羽国西部边境的偃月关了。
那个娘亲称之为家的地方,是楚燕归从出生至今十九年未曾踏足过一次的土地。娘亲生前念念不忘的家国——翯羽,对于以前的楚燕归来说,只是一个传说中遥远的国度,在幼时娘亲所讲的故事里听过,如梦如幻。几个月以来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赶路,不仅仅只是为了娘亲的遗愿,就连他自己也止不住地万分期待……
“什么?没有上房?也要一两银子一个晚上?”
此时客栈里,一个俊秀的黄衫青年瞪着大眼对掌柜嚷道。他身边跟着一个身着浅灰色短衫的少年,少年背着个硕大的包袱,从客栈门口望过去,只见包袱下边支着一双小细腿,完全看不到少年的上半身,整一个会走路的大包袱。
“客官,咱们这是小地方,也不常来贵人,所有的房间都是一个样儿,今日只剩最后两间了。”胖掌柜说道。
“少爷,我看我们还是将就一晚吧?明日回到偃月城就好了。”那背着大包袱的少年扯了扯青年的衣袖小声说道。
“这是我们戟国边境离翯羽最近的小镇,此处再无第二家客栈了。”胖掌柜心想你要不住,等一会儿天晚点就连柴房都没得住了,从这往翯羽边境的偃月关路上再无其他小镇了。
“这么破的客栈,房间肯定比柴房好不了多少,根本就不值一两银子。”黄衫青年朝身边的少年小声嘟囔。
“可是……”那少年还想说什么,却被黄衫青年用手中拿着的一根灵芝狠狠地敲了一下脑门。
“可是什么?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总是插嘴,再这样我以后就喊你夜明砂了(注1)!”黄衫青年贼笑着威胁道。
“不要!少爷我不要叫夜明砂。”少年哭丧着脸道,他家公子每次一不高兴就胡乱改他的名字来出气,谁叫他从小没爹没娘,是被公子捡来的,连名字都是公子给取的。
“为什么不要?我看叫夜明砂也挺好的,多好听啊。”
“不要!再好听也不过是蝙蝠屎……”少年低着头撅起嘴闷闷不乐。
“……”
“掌柜,我要一间客房。”
这时,一道好听的声音传来,吵杂的客栈大堂登时犹如注入了一股清流,听者如沐春风,大家不禁都住了口,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拥有这如春风一般温暖声音的人究竟是怎生摸样?
就连那拌着嘴的黄衫青年和少年也回头……
只见离黄衫青年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位身姿修长的青年,一袭半旧青衫,黑色的靴子上沾着点点黄土,乌发间系着一根白色发带,由于长时间骑马,被风吹散的几缕发丝此刻正安静地垂在他的脸侧,浓墨淡彩皆难以描出其眉目之一分神态,那双眼睛好似一方薄雾迷茫的无底深潭,只要稍微望久一点,仿佛就会迷失在里面,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了……
“掌柜,我要一间客房,可还有?”楚燕归见掌柜愣着没答话,只好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哦,还剩下最后两间客房了。”那胖掌柜此刻才回过神来。好险,差点把老脸都丢在了那迷蒙的薄雾中,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多年来,在这人来人往的客栈,还是首次遇见这样难以用言语描绘之人 。
“那我要一间。可否将沐浴的水送到房间?”楚燕归终于可以洗个澡休息一下了,前几日都是风餐露宿,向来爱干净的他,最近这几个月着实委屈了。
“热水马上就能给送过去,客官您是要在房里用膳还是……?”掌柜殷勤的问道。
“不用了,先给我送热水,其他的晚些再定。”说完,楚燕归便随着掌柜唤来的小二往楼上的房间去。
直到楚燕归的身影消失在了二楼的拐角处,那黄衫青年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原想要两个房间,此刻只剩下一间了。
“少爷,怎么办?我只能住柴房了吗?”那少年扯着他的衣袖一脸担忧。
“你这小笨蛋,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住柴房了?不是还有一间客房吗?本公子只好委屈跟你挤一间了。”黄衫青年又敲了一下少年的头。“掌柜的,剩下那间我要了。”
“嘿,客官您莫要嫌弃我这客栈破旧,再破那也比露宿外头强呐。”胖掌柜打趣道。
“啰嗦,赶紧送热水,我们晚些下来用膳。”
楚燕归沐浴过后,感到一阵舒畅,从小包袱里取出另一件干净却同样半旧的青衫换上,擦干了头发,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又梦见了小时候,以前跟娘亲一起,住在兰芷皇宫御膳房后面,冷宫的隔壁,一个无人问津的破旧小院里。虽然未曾真正挨饿受冻,但是娘亲对他极为严厉,私底下偷偷教他武功,每日清晨必须早早起身练武,逼他背熟所教的武功心法,念一句就让他记住一句,不许忘,忘了要挨罚,武功没练好不让玩。
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何身为御膳房一个普通宫女的娘亲却懂得那么多。教他读书习武,急切的想要让他尽快学会一切,却要他在别人面前装作不识字,就算被欺负了,只要不危及生命就不许还手。
每天晚上睡前,娘亲都会给他讲有关翯羽的故事。有时候是翯羽的历史故事,有时候是翯羽的武林韵事,讲得最多的是翯羽的帝都九歌城,甚至连九歌城中哪家首饰店的首饰最好看,这些琐碎的事情也能讲个半天。心心念念着总有一天要带他回到翯羽去,所以给他取名楚燕归,娘亲是翯羽人氏,原名楚燕姬。那未曾谋面,甚至生死未明的爹也在翯羽。
娘亲是在翯羽时怀上他的,之后到了兰芷,他便出生在兰芷了。
兰芷皇宫里那几个御厨看他们孤儿寡母甚是可怜,很少让他娘亲干重活,大家都以为他是娘亲跟某个王公贵族的孩子。因为在宫里王公贵族调戏漂亮的宫女,甚至生个孩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宫里那几个小皇子小公主也因此常常欺负他,等他长大一些后,才懂得避开他们。后来武功日益精进,还常常溜出宫去玩,直到娘亲病重才一直陪着娘亲在小院里呆着。
早年娘亲刚怀上他时,为了保住他,被人设计废了武功,落下了病根,之后又被迫从翯羽长途奔波到兰芷国,生下他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最后也是为了他才留在兰芷,躲在御膳房当个小小的宫女,掩饰了身份尽量不引人注目,只想让他平安长大,不至于在外流浪挨饿。常常对着他念叨:“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翯羽人……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带着娘亲一起回翯羽去。”可惜,后来娘亲病重无法长途跋涉,终是等不到回来的那天。
楚燕归长大后出落得越发俊美,小时候常欺负他的皇子公主们更是嫉恨万分,常常无故找他麻烦,只当他是宫里的奴来欺负。那几年娘亲重病卧床不宜走动,他虽身怀武功,但为了娘亲能安稳养病,也为了在宫里能偷偷拿到好药材,只好隐忍着继续呆在兰芷皇宫。娘亲的病时好时坏,拖拉了三四年,终于在去年十月底去了。等到十一月,兰芷老皇帝寿辰大宴,没人注意到他时,才偷偷带上娘亲的骨灰,迫不及待地逃离了皇宫……
翌日清晨,天微亮楚燕归就醒了,一早就收拾好包袱,打算用完早膳便直接出发去偃月关。离翯羽边境越近,心就越是急切,总是莫名地期盼着早一些踏上那片娘亲心心念念的土地。出生在兰芷,长到十九岁,却未曾对兰芷有过一点点怀念之情。而翯羽那片他未曾踏足过的土地,却能让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总觉得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楚燕归拿着包袱下了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醒得很早,大堂居然又没有空桌子了。
“客官,您是要用了早膳再上路么?这会儿人满,要不您跟别人搭个桌?”这时,小二上来招呼。
楚燕归看了眼四周,正想跟小二说要点东西带路上吃。
“这位公子,不如同我们一桌吧?我们这只有两个人,不会挤。”说话的是昨日那黄衫青年,今日他换了一身绣工精良的浅绿衣衫,旁边依旧跟着昨日那短衫少年,少年旁边的椅子上放着那个巨大的包袱,青年右手边还剩下一张空椅。
楚燕归往左微微低头,看到那靠窗的位置上果然就只有两人,周围也没那么吵,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在青年右边的空椅上坐下。
“多谢!”楚燕归对那青年微微颔首道谢。然后又跟小二说:“给我一碗粥和两个包子,然后再要两个馒头和半斤牛肉干抱起来,我要带走,再把这水囊也装满水。”
“好嘞,马上来!”
“这位公子,看你的服饰不像是戟国人。”那青年看着楚燕归轻说道。昨日他大喊大叫,俨然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不想今日对着楚燕归却是轻声细语,生怕惊到了美人。美人虽只身着一身半旧青衫,却难掩其清风明月般的风华,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我从兰芷来。”楚燕归道。
“原来兰芷人……是这样……特别啊”那青年本想说原来兰芷竟有这样风华绝代的人啊,一想对陌生男子这样说太唐突,便改了口。
“嗯?……我不是兰芷人。”楚燕归脸微侧,看向那青年说道。语气温和,不显得热络也不冷淡。
“哦,对了,我和这小家伙都是翯羽人,来戟国游玩,顺便采买一些药材,不知公子是……?”青年用手揉揉身旁少年的头说道。
“翯羽人么……”楚燕归本不擅长与陌生人闲聊,不过一听对方是翯羽人,顿时有了亲切感,这还是他在路上首次遇到翯羽人呢。于是便道:“我也是翯羽人。”
“啊!我昨天就在想,像这样好看的公子肯定只有我们翯羽才有的呢。”那埋头啃包子的少年突然抬头,指着楚燕归大声说道。
“你就不能小声点。”青年抬手用筷子敲了一下少年的头,咬牙道。又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楚燕归说:“哈,这小子傻乎乎的,你别在意。”
“呵……没关系。”楚燕归莞尔一笑,旁边这一大一小顿时如沐春风,都傻呵呵地跟着乐起来。
这时小二将早膳送上来,楚燕归便不再说话,专心用早膳。
早膳后,楚燕归带上随身的东西牵过马,正准备出发,只见那青年和少年也牵马朝他走过来。
“我们正要回翯羽偃月关,不知你是否也是要回去?”青年向楚燕归问道。
“正是。”
“正好同路,我们一起走如何?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青年仰头看着楚燕归问道。如果枯燥的归途上有这美人相伴定会有趣多了。
“也好。”楚燕归想着如果有个翯羽人带路会轻松多了,路上也可以顺便打听一些翯羽的情况,便答应了一起上路。虽然娘亲以前总是说一些翯羽的故事给他听,可那毕竟都过了许多年,如今兴许是有了很多的变化。
“太好了!对了,我们一路上总不能公子来公子去的。我姓赦,名景天,你叫我景天就可以了,这小家伙叫决明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美人答应一起上路,赦景天高兴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楚燕归。”
“那我就叫你燕归吧,不知燕归家住何处?”
“呃……我未曾到过翯羽。”被那赦景天一问,楚燕归也怔了怔,是啊,他一直只觉得翯羽是他家,可是从未想过家住何处,如今娘亲已去,那未曾谋面的爹生死未明,翯羽那么大,家住哪儿呢?
“燕归不是翯羽人么?莫非有何难言之语?”虽然知道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不该问太多,何况问的也许是别人不愿意提起的事,可是赦景天还是忍不住想问。
“莫不是楚大哥家人遭不测?所以楚大哥一人流浪在外?”那决明子“恍然大悟”地说道,随后又极为同情的向楚燕归瞄了一眼。很快的,他的脑门就被敲了一下。
“我爹娘都是翯羽人,不过我出生在兰芷,以前也都居住在兰芷,未曾回到过翯羽,不过我想以后应该会一直在翯羽了。”这是楚燕归第一次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事。
他以前在兰芷未曾有过一个朋友,在皇宫,别人只当他们母子是奴,他自己也明白自己不是兰芷人,总也无法对兰芷产生一丝好感。娘亲走后,就再也没个说话的人了,也许是因为赦景天是翯羽人,让他有了一些亲切感,多了一丝想要诉说的欲望,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你爹娘不跟你一起回来么?”
“我娘亲刚过世。我爹在翯羽,只是我未曾见过他。”
楚燕归的娘亲没有成亲就有了他,之后又离开了翯羽。他自然是未曾见过他爹,那么多年过去了,也许那爹早已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楚燕归此时也发觉自己今日有点异样,为何要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些。也许这一路上自己太孤独了,娘亲过世后,一直拼命的赶路,连伤心都来不及,心里的苦闷也未曾发泄过一次。
楚燕归突然扬起鞭子,策马飞快地往前奔驰。
赦景天看了一眼前方的楚燕归,在心里轻叹了一下,暗骂自己多嘴,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催着马赶紧跟上去。一路上不再问楚燕归的事了,只在停下休息之时,跟他聊了一些偃月城的风光,楚燕归也恢复了初见时淡淡的温和表情,仿佛之前的惆怅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一路快马加鞭,赦景天又是轻车熟路,他们一行三人申时便已经到了翯羽西部边境的偃月关。
楚燕归骑在马上,抬起头,出神地望着高大的城门顶上剑拔弩张的“翯羽”二字。那是翯羽开国帝王钟离翯亲笔所写,历经了三百个春秋,依旧清晰无比。大大的“翯羽”二字下面,是略小一些却笔势雄健的“偃月关”三字。楚燕归眼眶一热,心止不住的狂烈跳动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胸中迅速的蔓延。
过去十九年,身在隔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异乡,也曾无数遍的想象过家国的样子……
剑雨风刀之中不停地策马奔驰了五个月之久,故园之路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尽……
如今家门就在眼前,心中的滋味千言万语也不足于表达。
赦景天与决明子过了城门发现楚燕归没跟上来,于是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只见楚燕归坐在马上抬头望着高高的城门,随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双眼,下了马,手牵着马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跨进城门之时,他双手轻轻抚着怀里抱着的一个铜罐,淡粉色的唇微微张合着。
“娘亲,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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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 夜明砂是一味中药名称,实为蝙蝠屎。后面提到的名字景天和决明子也都是中药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