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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十六岁那年月蚀,在七月八月的中间。潭边的红菖蒲死在白石上,渐浊的天河隐去渐沉的月色。空山鹧鸪,暮夜蛙鸣,有人渐行渐远。小凯追上去,从身后搂定他,哭得伤心欲绝。
夏藤终是狠不下心来,无奈地转身,把小家伙拥在怀里,轻抚他的背脊。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却力不从心。小凯可怜兮兮地望他,哽咽得不能言语。
来得及的,是眉心临别一吻,然后身化千只青萤,在小凯掌心纷纷流落如沙,一盏月魄狂风里吹熄,离霜飞晚,蒹葭白露转瞬随风散去无影踪。小凯惊讶得止住哭泣,却唯见天心月明,碧空如洗。
一只落单的流萤不明就里地自在飞过,见小凯在身后边追边抹眼泪,恶作剧地翩然振翅一旋,向天际扬长而去。茑萝花蔓也乘人之危,在匆匆跑过的纤白足踝上一揽,小家伙应声而倒。
听见池冷荷枯,蔓草幻为荆棘,蟋蟀夜哭,栖鹘磔磔空笑。越是蜷缩,越有一种透骨的害怕,再无眼泪,也无冷暖,风那么大,岁月那么悠长,人间天上都那么遥远,即使生命都换成声音,他也不能听见,小凯哽咽不止地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凯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几只画眉在月桂枝头议论他,边说边嬉闹,桂子和露水抖落在颈上,清甜微凉。
朦胧翻身,没能落入月神温暖安静的怀抱,没人在耳边轻轻吹气,低声说早安,小凯爬起来揉眼睛,唤了一声,夏藤。嗓子是哑的。
枝上画眉飞去了。风来的时候,一天一地都是飘香的桂花。小凯蓦然想起什么,鼻子一酸,却不肯再哭。
以前,一觉醒来他不在身边的话,望舒峰上一千朵山茶花开过,一千只杜鹃鸟飞过,漫山遍野数不尽的清溪之畔莲叶之间,暮雨之后总是,那么一回眸,就能遇上。不然,就闭上眼睛,再睁开,他若一方离去,总是八方而来。
一天,桂木落为秋雨,两天,霜华结遍千草,三天,枯草幻为流萤,五天,山雀衔来束发的花环,十天,最初的伤心淡了。
暮色里依然要立在蟾光潭边望着,瞥见独自漂在水中随风微荡的竹筏,忍不住多看几眼,便轻易红了眼眶。潭水渐落,白石渐出,芦花飞尽,水上吹来莲骨的余香,吹得人心空如一只蝉蜕。
十四天清晨,山雀飞来,栖在小凯肩上边啄边扑棱翅膀,小凯抬手挡住眼睛,指间望见草上晨光斜照,露水簌簌清坠,忽然领悟了什么,从草地上翻身跳起来,心里像忽然困了只不安分的小野兔似的,挣揣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山雀在半空里振翅,时而回看,见小凯能追上,疾飞不顾,忽而一个盘旋,轻巧落上一枝甘棠。花枝摇下一霎急雨,棠花初绽,小红方好,只不见夏藤的影子,小凯喘息未平,失望得差点晕过去。
你是月神么?花下有人问。小凯定睛一看,是个华衣的美丽少年倚在树下,小凯冲他摇了摇头,抬头只见山雀在枝上自顾自梳理羽毛。
望舒峰上,真的有月神么?树下的少年问。小凯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转身想跑,听见少年说,等等,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忽然忍不住轻吟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小凯迟疑了一下,回过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少年安静地对他笑了笑,脸色苍白,双唇微抖,竟是奄奄一息。
左手掌心,暗红的血迹正从腕上淌下来,小凯挽起他的袖口,见青紫的小臂内侧有蛇的齿痕。
记起小时候捉野兔,毒藜棘丛里迷了路,刺得浑身是伤,火辣辣的,给月神一寸寸细心地吻过,就不再疼。
小凯低头在少年臂上吮几口,吐出毒血,伤口四周的青紫色淡了些,听见少年说,你真美,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艳阳初升,在少年颊上唤起一缕不祥的潮红,他说,我叫月葵,你呢?小凯摇头。只有贵族的孩子,名字里才有月字,山下一起打架的孩子都没有。
你不能说话?不想和我说话?
又摇头。
等我好了,带你下山,好不好。
使劲摇头。
月葵的笑容淡了,气息弱下去。小凯有点慌,想起身,却手脚发麻,目眩欲倒。山雀不知何时飞去,衔回一枝夹竹桃,小凯摘下枝上的花朵,含在齿间咬出花汁,俯身滴在失去血色的唇间。月葵想说什么,可是没有力气,倾身在小凯唇上轻碰一下,昏了过去。
醒来夕阳西下,是睡在谁的膝头,月葵瞥见上方心不在焉的脸,自有千百种说不出的好看。小凯若有所觉,低头望他。
你一个人在这里多久了?会害怕么?
小凯摇头。
会寂寞么?
小凯不懂。
月葵从他膝上坐起来,摘下自己的月桂木雕项链,十六岁的生日礼物,还未戴满十七岁,轻轻挂上小凯新月色的颈,说,我该走了,父亲见不到我,会派族人上山,我不会让他们打扰你。
跑出去很远,忽然想起什么,暮光斑驳里回望,大声说,我是族长的儿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什么时候害怕了,寂寞了,就下山来,他们见了月桂项链,就会带你来见我,谁也不敢欺负你。晚风乍起,话音未落,已不见了人影。
后来的日子,怎么数也数不清,只记得夏藤回来那天,是傍晚,落了雨。潭边的浅滩微润,小凯趴在细沙上,画月神的样子,莲心为眉目,莲子为唇齿,芰荷为衣,兰芷为发,可是怎么画也不像他。
雨停了,小凯侧卧在细沙上,伸手去握画中人的手,心里很安稳,好像是终于能躺在月神的身边。
雨后的沙是冷的,没有那人的温度和触感,不小心一滴眼泪漫过眼角,抬手去拭,又不小心碰乱了画。手忙脚乱扑上去重描,可是眼泪怎么也管不住,噼里啪啦落在沙上,急雨一样,晕开那些微暖的温柔线条,再也不能画好。
最后抱膝蜷在面目全非的画旁,像夏藤离开时一样,哭得伤心欲绝,原来这么多天,一点都没有长大过。
听见清浅的足音,踏雨后平沙而来,在身边停驻,有人俯身抱他,搂他在怀里,耐心地等他止住哭泣。
小凯任由月神捧他脸颊,儿时那般为他啄去泪痕,就是不肯抬眼看他。临别未竟那一吻,从额头,缓缓向下,滑落在小凯的唇。
二十八昼夜之于月的盈亏,就是一个轮回,莲心为眉目,莲子为唇齿,二十八个日升月恒里酿就的清醇,极久远也极甘冽,不能抗拒,且易醉。
月神的吻温暖过的唇,是春光里破茧的蝶翼,可以歌,可以笑,可以说话,还可以——咬人。若是歌不成声,笑不成欢,心里有委屈,却说不出口,就只好搂住夏藤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咬下去,然后,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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