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误

　　春夜薄凉，华灯初上，襄阳王府的客院里，夕雾正拿着刚刚签订的盟书左右思忖。虽说他们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今盟书在手可说是大功告成，他应该可以轻松了。可是按襄阳王的为人和之前的拖延推搪，怎么现在就忽然痛快爽利起来了？是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安排？或者根本就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也许真的是你想的太多了，夕雾。”光姬公主看着眉头深锁的儿子，有些心疼的劝着，“王爷昨日就已经答应我，这一两日内就签订盟书，现在不过是依约而行罢了，咱们了了这桩心事，可以早点儿回去，不是很好吗？”
　　“可您还是答应了他要再多住两天啊，我总觉得襄阳王不是热情好客这么简单，万一有什么阴谋，我怕他对母亲不利。”夕雾仍然有些担心。
　　光姬公主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拍着他的手轻声说：“王爷盛情相邀，咱们总不好拒绝，况且不过多呆一两日，能有多少文章可做。你这孩子，从小读书习武样样不落人后，心思细密，事事考虑周全，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为了不让别人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你这样孝顺，时时处处都为母亲着想，我很安慰。只是如果你能放松心怀，每天都快快乐乐的，我会更加高兴的。”
　　夕雾抬手挽住光姬公主的胳膊，笑着说：“既然母亲这么说，那我就听您的话，不去理那些烦心的事情了。明天我陪您出去走走，咱们买些新鲜好玩儿的东西带回去。”
　　“出去的事情还是听王爷的安排吧。不过说起回去，你打算怎么安置若雪姑娘？我看的出来你很喜欢她，现在盟书签好了，也不用担心她那儿再出什么枝节，不如……”
　　“母亲”,夕雾抬起头，打断了光姬公主：“她帮王爷做事，等咱们走了她就算是完成任务了，王爷必定不会亏待她。她留在这里有不少的好处，何必跟我远渡重洋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我是喜欢她，不过也只限于用她的身子排解一下寂寞，回去以后我还有那么多姬妾，虽说多她一个不多，可总是麻烦，算了吧。”
　　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手里托着的茶盘也跟着发出一声轻响。光姬公主和夕雾都顺着声音望过去，卿若雪捧着茶慢慢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给两人行了礼，把茶放到桌上就退到了一边。夕雾盯着她一片惨白的脸，神色变得深沉起来。
　　“若雪啊，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东瀛去？”光姬公主直接开口问话。她看的出来这个姑娘对夕雾是真心以待，如果她愿意，自己可以做主把她带回去。夕雾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把心思藏得太深，深到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愿意又怎么样呢？她希望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希望他不要把她当成有所企图的眼线，希望他不止迷恋她的身体，希望他偶尔表现出的柔情呵护不是她的错觉，她希望他爱她…而刚才夕雾说的每一个字都明白告诉她，这些不过全是她的奢望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缠着跟他回去，平白让他嫌弃呢。不如顺着他的心意说了，做件让他高兴的事情。
　　卿若雪心里一片哀然，缓缓回答说：“公主，我…我不愿意孤身漂泊背井离乡…你们走后，王爷…王爷会为我安排以后的生活，我…会过得很好的……谢谢公主的好意，是我没这个福气继续伺候公主和…公子…”话到后来，语声已经开始渐渐发抖，若雪一直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才没让声音里渗进哭腔。
　　光姬公主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阴冷的夕雾，摇头叹了口气，有些事情，还得他们自己解决。于是又稍坐了一会儿就说累了，起身回自己的客院休息了。
　　送走了母亲，夕雾回到房里看见若雪还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立刻冲过去捏起她的下巴冷声问：“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回去？”她刚才那一番拒绝的言辞，让他莫名觉得异常愤怒，完全忘了是自己先口口声声说着不愿她跟随的。若雪垂着眼睛避开他的目光，不想再重复一遍那些让她心碎神伤的理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当作回答。
　　夕雾凝视她半响，忽然放开手大笑起来：“我用你暖床消遣，慰藉一时的寂寞，你靠我换生活安稳，半生衣食无忧，很好，咱们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很公平。不过，我还是会想念你的身子的，真的很香很甜，我永远都要不够。所以剩下的这两天，我都不打算放你下床，我要好好记住你！你，也休想忘掉我！”说话间已经把若雪抱到了床上，嘴边挂着的笑意却丝毫都没有溶进眼底，深沉的眸色里只有说不尽的黯然。
　　“公子，等一下…”若雪极力挡住夕雾压上来的身体，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举到夕雾眼前。他的话再一次刺伤了她，可他就要走了，从此再没有机会见面。所以即使他不在意，她也想送给他，至少还能有些东西留在他身边。
　　“我…在里面加了一些安神静心的香料，以后公子晚上可以睡得安稳些。我…我没什么能…能留给公子…只有…只有这个…求公子…收下……”声音越说越小，从刚才开始就想要忍住的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夕雾停下动作坐到床边，轻轻接过那个精致的香囊，抚着上面的两朵樱花，看着哭的双肩发抖的若雪。她的眼泪烫到了他的心，那是真实的，不能掩饰不能作伪的，让他心里一阵悸动。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轻擦着她脸上的泪问：“为什么哭？”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和自己的心里最深处的期待一样。
　　若雪吸了吸鼻子，他的温柔她永远无法抗拒。纵然他不屑，她还是想要他知道，她爱上他了。鼓起全部的勇气轻轻开口：“公子，其实我……”
　　“夕雾皇子！您在房里吗？江北有事求见。”院外的一声高喊止住了若雪的话。夕雾吻了一下她的头发，柔声说：“我出去一下，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你歇着吧。”说完起身应了江北，朝屋外走去。若雪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泛起一丝突如其来的不安。
　　“江总管，找我什么事？”夕雾站在院中，问向一旁的江北。江北一脸媚笑恭顺地回答：“王府里锦樱苑的樱花这几日盛放，王爷特命小的来请皇子和公主明日一早去锦樱苑赏樱，以慰二位思乡之情。小的顺路先来禀报公子，稍后再去通知光姬公主。”
　　“母亲今日乏累，应该已经睡下了，明日我会和她一起过去的，就不劳江总管空跑一趟了。王爷细致周到，我们非常感动，请江总管先代为转达心意，明日我们母子再当面向王爷道谢。”夕雾客气地答应着，蓦然觉察到了树后隐藏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对方武功很高，应该是跟着江北一路进来的。江北看来毫无所知，自己也是才刚刚发现。会是襄阳王派来的杀手么？不对，没道理。江北的仇家？那跟进院子干什么？在外面直接杀了他就好。到底是……
　　“那既然如此，小的就不去打扰公主了。”江北把夕雾从猜测中拉了回来，“小的会把公子的谢意转禀王爷，明日一早王爷会在锦樱苑恭候两位。公子没有其他吩咐，小的就告退了。”
　　夕雾点头示意江北退下，自己却一直留意着树后那人的动静。直到江北出了院门也没见那人动身跟上，更让他觉得疑惑，轻身移到树前喝道：“什么人，胆敢夜闯王府？！”

　　展昭趁着夜色潜入襄阳王府后，就小心闪避着巡查的卫兵和来往的下人，仔细搜寻江北的踪迹。凭着印象来到襄阳王书房附近的时候，正好看见江北从里面出来，朝府中一处院落走去。展昭一直跟着他到了客院，还是没有找到机会挟了他问话，只能和他一起进了院子，藏身在一棵大树后，观察动静。
　　这个被江北称为夕雾皇子的人，是什么人，是哪里的皇子？跟襄阳王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展昭听着江北和夕雾的对话，带着满腹的疑问循声朝夕雾看过去。由于花木的遮掩，他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而这个背影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有种十分熟稔的感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展昭开始极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却始终找不到关于这位夕雾皇子的一点印象。因为想的太过专注，有些出神，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变化，那一声低喝才让他意识到夕雾已经到了身边。
　　这位皇子看起来武功不弱，这个时候强行逃脱一定会惊动更多的人，加上展昭实在是非常好奇，很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于是也就直接从树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夕雾眼前。
　　分毫不差的眉眼五官，完全一样的身形体态，就连现在脸上那万分惊诧的神情都如出一辙，如果不是身上穿的衣服还有所差别，夕雾简直要认为自己面前其实是放了一面镜子而不是站着一个人，一个他几天前刚刚冒充过的人。这就是展昭么？难怪，难怪那些禁军卫士会认错，不是什么夜色昏暗，一时心慌，而是根本就一清二楚，一模一样。
　　展昭此时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夕雾的声音和背影都如此熟悉，因为那分明就是另一个自己。看来他就是那个夜闯大内栽赃嫁祸的人。难怪，难怪那么多人会众口一词的指证他，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一阵恍惚，霎时间千头万绪，无数影像飞掠过脑海却什么也不能抓住。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默立着，心里同时涌起无数的惊疑，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一瞬间过的好像比一整天还要漫长，院子里安静到可以听见耳边的风声。
　　“夕雾皇子…”江北的声音再次在院门口响起，展昭警醒过来，在江北迈进院子的同时，飞身从后墙跃了出去。夕雾深深看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回身面向已经走近眼前的江北，又恢复了平静：“江总管，去而复返，有什么事么？”
　　江北迅速收起眼中那一道寒光，弯下腰说：“小的犯了糊涂，刚才忘了告诉公子，明日的早膳也摆在锦樱苑，王爷请公子和光姬公主一起共用，就不再送到客院来了。小的出了院子才想起来，就赶回来通知公子，公子莫怪小的大意。”
　　“恩，我知道了，多谢江总管。”
　　“那小的不打扰公子休息，这就告退了。”江北出了客院就直奔向襄阳王的书房。虽然那个身影一闪而逝，但他确定，那是展昭，一定是展昭，而夕雾竟然丝毫没有对他提起，这件事情必须马上禀报王爷。
　　夕雾并没有留意到江北的异样，展昭那张脸反复在他眼前晃过，搅扰的他心神不宁。展昭，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除了惊异之外，竟然还有一丝奇怪的亲近感，自己和他似乎有种莫名的联系，可那究竟是什么呢？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季高为什么和自己说只有七八分的相似，襄阳王到底是何居心？还有……太多的问题让他非常困扰，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不知不觉间就走进了屋里，到了床边。
　　若雪已经缩在床角沉沉睡去，她这两天的精神好像不太好，总是睡不够似的。夕雾心里泛起一阵怜惜，翻身上床把若雪拥在了怀里。她实在是太瘦了，回去以后要好好给她补养一下身子，胖一点才好。等一下，回去？自己想带她回去？夕雾有些诧异地盯着怀里沉睡的人，重复着刚才脑子里闪过的想法，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眼睛里露出笑意。嗯，是，他要带她回去，要她永远在身边，他要每天都能这样抱着她入睡，看着她醒来。襄阳王给她的赏赐，她所要的安稳无忧的生活，他一样可以给她。也许，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愿意交给她，比如，他的心。
　　像是有所感应般，若雪在他怀里动了动，小手抚上他的胸口，轻声呓语：“公子…别走…”夕雾吻着她的额头哄道：“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乖…”若雪安然的睡颜让他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但同时又想起了展昭想起襄阳王和未知的将来，心绪陡然变得复杂，就此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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