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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尾虎鳳蝶·其二
她將桌上酒盅送到鼻下一嗅,便知是上好的羅浮春。
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九釀葡萄春,朱門金叵羅。月照芳春酒,無忘酒共持。一尊春酒甘若飴,丈人此樂無人知。
綠腰原是見慣了風月歡場的女子,早已無了方才被強行擄入帳中的驚惶之態,只是斜倚在紅紗帳外,咬著牙兒抄著手兒看著她,似是要看這前鋒騎兵,究竟有何能耐。
她也不慌張,仰頭將杯中好酒一飲而盡,之後將手里杯盞慢慢把玩著,心中盤算,眼睛卻如急色的男子一般,盯在那綠腰身上。
如此演技,天衣無縫。
目光逐漸滑落,她仿佛要用目光褪去眼前這絕色花魁的衣衫一般,纖腰粉頸,玉臂朱唇,盡皆收入眼底。綠腰羅衣微解,就欹在那裡任她輕薄,忽地,嘴角竟起了一絲調笑。
“妹妹,你可看夠了?”
她一怔。
妹妹,你可看夠了?
“丫頭,一介賣笑脂粉,敢對我無禮。”她仍是沉著,低低地呵斥道。
不知道竟是哪裡出了岔子。她心中暫且相信這女子是在對她頑笑,數年來她的女兒身在軍中千百男子里無一人可以識穿,眼前的這花魁,不過短短一忽功夫,便開了口道破。
聽了她這話,綠腰輕啟榴齒,媚冶一笑:“我自然是那賣笑脂粉,妹妹卻是那軍中的花木蘭,如何比得?”
她心中微微一跳,壓住些許慌張,屏息看綠腰襟佩搖曳地向她徐徐走來,待近了身時,又是懶懶一笑,柔聲道:“平常男子見了我,與妹妹根本兩樣。妹妹騙得了那些鬚眉蠢物,卻騙不了我。”燭影搖紅,她愈發顯得面如白玉,唇齒噙香,星眸微張,眼裡神色卻是了然於心,別是一番的風情綽約。
是了。她千算萬算,卻算錯了眼前這女子竟是煙花場上的人尖兒,風月事故一眼便知。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出了紕漏,竟被她穩穩認出,且帶著那十拿九穩、不屑于陪她做戲的神情。
“妹妹便縱是再怎麼像男人,這裏面,也還是跟我一樣的女兒心。”綠腰將一隻玉手貼上她的胸口,左右撫揉,似是調戲,又似感歎。她已是遮瞞不住,惟有側身躲避,沉默而已。
她冷冷地看著面前這分毫不知羞恥,做慣了雲雨風月之事的風塵女子,舉手投足之間,便是連放蕩荒淫都一派渾然天成,似乎絕美畫皮之下,藏有一隻恬不知恥的小雌獸。
可卻又無端的勾人。在她面前,任何的下作浪蕩,似乎都因天真無邪而情有可原。她似是全然不知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何不妥,如惡作劇了的孩童般懵懂。
“若妹妹不嫌棄,我今夜來陪妹妹玩一宿,亦無妨。”綠腰說著,竟伸出一隻纖纖細足,自她腳踝慢慢磨將上去,一直摩挲到襠下,輕輕一勾。
她臉騰地一熱,連忙擰身躲開。
心頭無名火起,一扯,一扭,一按,綠腰哎呀一聲,桌上酒器茶具叮啷滾下檯面,而人已被一個反手擒虎,按在桌上。
綠腰哪裡吃過這樣的皮肉苦,叮嚶一聲痛哼。她冷眼看著她,低聲道:“留你不得。”
心中,殺機已暗動。
直看著綠腰在自己身下掙扎,她另一隻手已暗中伸向腰間摸著佩刀。明日若別人問起只推說這花魁今夜不從嬉笑打鬧,推拒之間自己誤觸刀上身死,至多遭些處分。一介煙花女子,縱是得著王的寵愛,也并不是什麽稀罕的人物。
“哎呦,你弄疼我了。”綠腰嬌嗔著,渾然不知自己已經大禍臨頭。
她仍是死死按著她不放。千軍萬馬都見識過,多少頭顱曾在自己馬刀下斬落,要殺區區一個弱質女流,真如捏死螻蟻般輕易。
綠腰還在帶著嬌癡地埋怨:“妹妹,你好粗魯,豈是不知道會疼的么?”
這聲音,媚態萬千,珠圓玉潤,清澈中帶五六分嬌懶。這數載都未聽過的女兒音,竟讓她有些想起自己吞火炭之前的聲調。
邱君君的聲音。
和曾經的自己一樣的,柔軟成一幅蘇錦的、娉婷艾色的聲音。
她的心抽搐一瞬。同是女子,她卻要因這樣一件事殺她;那麼她如今的所作所為,與那個男人何異。
那個被別人稱為“王”的男人。
十年前那個男人帶兵攻佔她與家人所在的村落的時候,她被母親推進了乾涸的水井里。被稱為王的男人下令屠滅這個不肯屈服與他的村落,他的前鋒騎兵隊把她父親與母親的身體砍碎,丟進她藏身的枯井。
她對這個男人的唯一記憶便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喉頭會發出奇怪的聲音,似乎有人在他的喉嚨口安上了什麽開關,一動便會咔嗒作響。
最後這個男人帶著他的騎兵隊走了,留給她的是殘肢斷臂還有幾乎要將人嗆暈過去的血腥味。踩著屍體爬上井口的她,發現自己心愛的小狗也未能倖免,下半身被碾得稀爛,躺在院子中央用呆滯無神的眼睛看著天空。
她在被屠戮的村子中遊蕩,在漫無邊際的野田中遊蕩,在籠罩了整個山腳的血腥氣中遊蕩。終於她找到落腳的地方,一個只需要出賣勞力便可以獲得食物的地方。
一晃許多年過去,她始終沒有忘記的是那個被叫做王的男人和他的騎兵隊。
一有空她便瘋了一樣地打探那個男人和他騎兵隊的消息。終於有一天被她等到,這個男人下令在她住的地方附近徵召新兵入伍。
於是,沒有意思猶豫地,邱君君變成了商一羽。
她要接近這個男人。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
那就是“王”。
如今,看著身子下面慵懶地皺著眉頭掙扎的綠腰,她猶豫了。
數年來,她從未有機會接近王的身邊,甚至從來沒有見過王的樣子。縱使是前鋒騎兵,她也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親手將這個男人送入地獄。
而這個女人,曾得到王的寵倖。
男人在與女人歡好的時候,是最不設防,也是最脆弱的。不管多麼強大的男人,這一點也會成為他的軟肋。
這便是獸。
一個念頭,在她的心裡悄然形成。
摸著腰間佩刀的手,轉而去解了綠腰的衣帶。她觸及了她柔滑得如同緞子,細細的絨毛卻綿密如獸皮的皮膚,她聽見她在笑,全然不知她方才心裡經歷了多少百轉千回。
這個所謂的花魁。她只有在最原始的事情上有著秉義的天賦,其他的方面,她笨,她蠢,她無知,可是這一切都不要緊。如今的商一羽只需要她風月場上最原始的本性,更重要的,她是被王寵倖的營妓。
“你今夜陪我,明天卻要伺候哪個?”她在她耳邊呢喃低語。
她只是癡癡地傻笑,全無心肝。
“我是爲了留下弟弟給雙親養老,才男裝從軍的,想必你家中也有親人,將心比心,定然可以理解。今夜我交心于你,你若相負,我定不饒你。”
綠腰一面迎送,一面似有些迷茫地道:“親人……?我被賣入紹興班已有十六年……只得揚州有一個姑父,待有人為我贖了身,我便要投奔他去的……”
她低頭親吻她的唇角。“你依了我,我替你贖身,再也不必做賣笑的生活。”
她還是在笑,兩隻手緊緊的抓住她的前襟。
“你卻還真是個傻子。”綠腰說。
她微微一笑,擁她入懷。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誰也不及她心知肚明。
“你可是真的喜歡我?”綠腰忽然問道。
略略遲疑片刻,她看著她善睞明眸,點了點頭。
她一雙玉臂,霎時將她攬入懷抱中,呢喃道:“妹妹,卻不要讓姐姐等苦。”
她笑一笑,心安理得地沉浸于這溫柔鄉。數載軍旅,已有數千個晚上,不曾有這樣溫軟舒暢的香床好夢了。
一晌貪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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