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何日英雄

　　何年何日英雄
　　BY：桃子-Nata

　　序。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木兰诗》

　　一。

　　大漠。黄沙。落日。古城。
　　一轮血般红的刺眼的落日，就那样寂静的挂在天边的地平线上，无悲、亦无喜。有的，只是那亘古不变的死样的沉默。
　　在遥远的彼方，那被浩浩的长队所激起的风沙，已经渐渐停息了。一粒粒无言的沙砾，就像那一个个凋谢的魂灵，毫不引人注意。
　　又是一战。一场败战。
　　仰起头，触目所及，我已经看不见你，看不见你举着迎风飘扬的“楚”字旗，昂首长立。
　　回首望去，衰草颓斜，凄惨横杂；马革裹尸，血染沙场。天际那血色的残阳，一如此时的我，不生，不死……
　　一阵塞外所特有的寒风，裹挟着浓浓的血腥，森森地刮过，好似传说中，那来自地狱冥府的曼珠沙华的香味。
　　这是我昔日弟兄们的血！那些在这一战之前，还高喊着为国立功、誓杀匈奴的弟兄们；那些在这一战之前，还念叨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弟兄们！而在这一战之后，他们都将长眠于此，长眠、在这远离家乡的塞外大漠。
　　我支着沾满鲜血的“明月光”，慢慢起身，不顾腿上的伤痛，挣扎着去寻找那些还活着的弟兄们。毕竟，“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哪怕心中再想念家乡那缕幽幽的明月光，但仗，还是要打的；仇，一定得报的；家，也肯定会回的！

　　二。

　　塞外的天，格外的高，格外的远。高远的，好像是永远抵达不了的彼岸。
　　一圆大大的冰轮，镶嵌在如墨的夜幕之上。就好像，是谁，在无尽的绝望之中，抛下了点滴的希望。
　　望着它那完满的弧度，我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我在塞外过的第几个中秋了。好像自从里正帮我裹完头之后，我就没有再和家人一起过中秋了。
　　阿爹的腰，还经常会疼吗？有没有记得在下雨天，多添件衣？阿娘的眼睛，还是会看不清东西吗？上次从王大夫那儿领的药，有记得按时服用吗？还有菁儿，我这么多年没回去了，她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她，应该已经答应嫁给邻村的李末了吧……
　　我还记得，当时那个怯怯的菁儿，羞红了脸，跑来问我，裴哥哥，你……你觉得菁儿怎么样？
　　我记得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笑，笑得一脸的灿烂。
　　不知道，当时，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吗？

　　三。

　　今天这一场败仗，是输了个彻彻底底。
　　楚将军牺牲了。全军上下，也就只剩下十几个弟兄了。
　　大家都无言，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喝着最后的那几坛旧醅，眼神涣散地望着前方明灭不定的篝火。
　　这闪烁的篝火，就好似我们不可知的明天。
　　我悄悄抬眼，扫视了一下大家。我注意到，当年毫无畏惧的年轻小伙子们，鬓上，已新添了一层挥不掉、抹不去的白霜。
　　沉默。还是沉默。
　　时间仿佛是一块琥珀，凝住了，从此止步不前。
　　“今天，又是中秋啊……”墨殃打破了长久的沉默。顿了顿，他又用他那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明年中秋！明年中秋我们一定要回乡！”
　　“那边，就是家的方向了吧？”我指着远方的某一点，缓缓开口道。
　　我心中很清楚，那边，就是家乡。
　　但是，那是个永远都回不去的方向。

　　四。

　　平康四年春，匈奴开始策划进攻中原，夺取明家的天下。
　　得知风声的当今皇帝明岚靥不以为意，认为匈奴不过是一介无能小族，不必太过在意。
　　当朝老臣以死相谏也未能奏效。
　　平康五年夏至，匈奴大举入侵中原。在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就灭掉了周边近十个小部落。
　　平康六年初，中原边界不断被匈奴所骚扰。
　　这一年，中原老百姓过了个不太平的年。
　　平康六年夏，中原边疆频频告急。
　　平康六年立秋，皇帝明岚靥终于下旨，派年纪尚轻的楚风扬将军出征，讨伐匈奴。
　　一时间，满朝风雨。
　　平康十六年，匈奴军和中原军的拉锯战依然没有结局。
　　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匈奴的势力越来越强，而我方人数却越来越少。
　　几次向上请求增援，都迟迟未见援兵。而军中，也渐渐传出了明岚靥决定割地求和的风声。
　　恐怕，这次是上头决定放弃我们了吧。

　　五。

　　“记得，当年我离家的时候，弟弟才刚刚一岁。小小的，像个小肉球。”这是未凉的声音。平铺直叙之间，能听得出丝丝暖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他已经长高了不少了吧。”未凉喝了一大口酒，愣了会儿神，忽的打开了话匣。
　　“当时，家里条件本就不好，刚出生的弟弟更是让家里雪上加霜。爹想过把弟弟卖给别的人家，换些钱好过冬。可是娘怎么也不同意。
　　“我也不想让弟弟走。因为弟弟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可爱。而且弟弟走了，娘会很伤心的。
　　“我就对爹说‘爹，弟弟我来照顾吧。我会把吃的分给他的。’
　　“当时的我，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一定不能让弟弟走！
　　“爹同意了。看我的眼神，与过去相比有了些变化。
　　“后来，我经常半夜饿醒。但是我不后悔啊，因为一看到身边酣睡的弟弟，我就觉得挺值的。
　　“再后来，楚将军征兵。我就想啊，来应征的话，家里负担会减轻些，爹他们，也能过得好一点。于是我就来了。
　　“离开家的那天，弟弟一直在哭。哭得我的心很难受很难受。
　　“也就是那天，爹唤弟弟叫作‘凉安’。”
　　未凉轻轻笑了笑，带着对往事的怀念。
　　“希望不要在这个鬼地方见到凉安！”未凉依然笑着，望着家的方向。但是眸子，已然沾染上了水汽。苦涩难当。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父母再失去一个孩子。
　　未凉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六。

　　“为什么！男子汉不就应该为国立功，血战沙场么！及时为国捐躯，那也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就像楚将军他们一样，都是英雄！”墨殃果然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一个真正的战士！
　　未凉无奈的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在说“你不懂”。
　　可是墨殃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我墨家，一直出的都是武将。为了明家江山，流血牺牲的先祖们不在少数！
　　“从小，我家老爷子就跟我说：‘墨殃啊！身为咱墨家的人，什么都能少，就是斗志不能少！哪怕敌人再多再强，也都不能畏惧！’
　　“老爷子跟我说过多少道理啊，我愣是一条都没放在心上。除了这一条。
　　“小时候练功，每次觉得累了、苦了、想放弃了，我都会想到那一句话，‘哪怕敌人再多再强，也都不能畏惧’！
　　“然后小小的我，就会把练功当做敌人。然后忍一忍，所有的难就都过去了。
　　“后来明岚靥派兵讨伐匈奴，派的是楚将军。老爷子就很生气啊，说什么不派他那个开国功臣去，偏偏派年纪轻轻的楚风扬去！
　　“可是我觉得是谁都无所谓啊，因为楚将军也很厉害的啊。只要能打跑匈奴，谁还不都一样？
　　“可是我知道就算我说了老爷子也是不会听的，就自己偷偷跑出来投向了楚家军。”
　　我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墨将军，偏偏生出了个这么神经大条的儿子。
　　看来，今后他是无缘在与儿子相聚了。

　　七。

　　“何时方能把家还？何时才能把家欢！”如绸缎般滑而凉的声音。是竹殇。一直沉默着的竹殇。
　　“要是让我选，我宁愿在家陪着爹娘，还有紫霓和孩子。
　　“家衣裹在身，胜过万千华裳锦缎！
　　“英雄如何！将军又如何！建功立业终是比不过伴家人一生！”
　　“你！”墨殃自知自己是说不过竹殇了，只能摔了酒囊，转身愤愤进了营帐。
　　“哼。”竹殇冷笑一声，像是嘲讽，像是怜悯。
　　“在来这里之前，我只想着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教书先生，挣点钱，陪着爹娘，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家人平安。
　　“后来，我真就当上了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我记得那是平康五年。因为就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紫霓。
　　“半年后，我娶紫霓过了门。
　　“日子很平淡，但是很幸福。早晨，紫霓目送着我去书塾；傍晚，紫霓做好了满桌的家常菜，站在门边，等着我回来。下雨了，她会打着伞来接我；天冷了，她会记得送来一件外衣。
　　“平康六年的惊蛰，紫霓发现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们说好，要是男孩，就叫他紫殇；要是女孩，就叫她霓殇。
　　“可是，就在那年处暑，一纸征兵令，将一切都打碎了。
　　“直到我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叫紫殇，还是叫霓殇。”
　　竹殇的语调很平静，很平静，就像一觞掺了水琼浆。
　　可是他的眼神，写满了悲凉和凄绝，就像塞外的穷秋，就像，井中的囚水。

　　八。

　　那一晚，大家的话，很多。好像马上就要循着那永不会迷路的忘川之水，向着那长长、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奈何桥出发；好像，马上就要喝下那会遗忘前尘的孟婆汤；好像，有些话，再不说出来，就不会再有人知道，只能随着自己，湮灭在阴森可怖的地狱冥府。
　　弟兄们围着明明灭灭的篝火，平静地说着那一段段的世间别离。直到丑时三刻，才回帐中休息。
　　夜，已经很深了。
　　夜色很浓，如一块墨色的美玉，带着些微的凉意。
　　我悄悄地走出了营帐，望了望四周，寻找着那个方向。
　　地上的篝火，早已熄灭。没有了先前的温暖，有的，只是物是人非的凉意。
　　我不禁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弟兄们。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方向。那个，我永远回不去的方向。
　　情难自已，我不自觉的跪了下来，义无反顾。
　　“爹，娘，恕儿不孝，不能再侍奉你们了！来世，寰渊还做你们的儿子！来世，寰渊定会服侍你们一辈子!”话音刚落，我已泣不成声。
　　来世，寰渊必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不再忍受别离之苦！
　　寒风四周，卷起满地的黄沙。
　　此刻，身冷，心中更冷！

　　九。

　　突然，肩上一重。
　　我本能的转过身，低吼道：“谁！？”
　　“是我。”
　　原来是竹殇。
　　我站起身，轻声问道：“你怎么没有睡？”
　　“睡不着。”
　　也是。今夜怕是我们在人世睡的最后一觉了。明天夜晚，我们都将长眠。
　　“你，希望你的孩子，叫紫殇，还是叫霓殇？”
　　“霓殇！”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疑虑，如此的决然，如此的坚定。
　　果然。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人不求功成名就，但求举家平安。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要是菁儿有了孩子，我也希望是个女儿。”
　　两人相视一笑，再无他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那边，心中，波涛汹涌。
　　明晚，突袭匈奴军！

　　十。

　　平康十六年农历八月十六夜，匈奴军中突然火光四起。
　　楚家军遗将，突袭了匈奴军。
　　领头的，是一个一脸决然的年轻男子。
　　黑发在风中飘扬四散，书写出了必死的觉悟。
　　手中墨翎枪挥舞，所过之处，再无生命的存在。
　　第二个，是一个眉间有着萦绕不去的忧伤的男子。
　　手中的“明月光”杀气烈烈，在火光中舞出了一个个漂亮的剑花。
　　紧接着的，是两个面容清秀的男子。
　　书生样的那个，手中挥舞着名叫“情殇”的乌鞭。所过之处，樱花盛开。
　　而另一个，则手持未央刀，身形矫健地在匈奴军中穿梭，好像黑夜中舞蹈着的精灵。
　　在他们身后，是一个个身着楚家军服的士兵，勇往直前，向死而生。
　　那一夜，匈奴军受到重创，只能暂时撤军休整。
　　而那些突袭的楚家军遗将，无一生还。
　　那一夜，鲜血染红了黑色的天幕。楚家军遗将们，用自己的生命，在泛黄的历史长卷中，书写了最为悲壮的一笔。

　　十一。

　　平康十六年农历八月二十日，明岚靥收到探子的消息，楚家军已全军覆没。
　　明岚靥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好像一切的结局，他早已意料到了。亦或是，这一切，本就是他的精心安排。
　　平康十六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日，明岚靥派人给匈奴王送去大量金银珠宝和美人，请求割地求和。
　　平康十六年农历九月八日，明岚靥收到匈奴王回信。信中，匈奴王以楚家军遗将突袭匈奴军，使匈奴军受创为由，要求明岚靥再割两城，并将中原第一美人——慧芷公主明芷靥——送给匈奴王做妾。
　　明岚靥思忖再三，终于答应了匈奴王的无理请求。
　　那一天之后，明岚靥突然有了吐血的怪病。
　　平康二十年中秋，明岚靥驾崩。匈奴军再次入侵中原。

　　十二。

　　江河奔流，却带不走将士们的悲恨；苍鹰远眺，也望不穿那家乡的方向。
　　沙场上，又一次狼烟四起。
　　听啊！那些将士们的呼吼。听啊！那些破碎家庭的悲鸣！
　　可是，纵使将士们再怎么抛头颅洒热血，纵使将士们再怎么挥剑奋勇杀敌，那君临天下的王者，也不会听到；纵使家人们再怎么拦道痛苦，纵使家人们再怎么跪地哀求，那君临天下的王者，也不会动容。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没有无双的权位，你休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人们都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可是事实上呢？建功立业的还不是只有那几个！剩下的，都只有百战一死，无人知晓。就像那十二位楚家军遗将一样，埋没在历史的深处。
　　敢问，对他们来说，何年何日英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