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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落印的那天晚上,月言做了噩梦,梦见有个穿着怪异的女子来到她的床头,默默地站着,神情悲伤愤恨,却不像要伤害她的样子。
月言推醒兰生,说,有鬼。
兰生跳起身来,把紫檀佛珠握在手心,毫不犹豫就念起了往生咒。随后,夜风忽紧吹开格窗,沙哑如断弦的琴音惶然响起了一阵,又隐去了。
兰生外出察看,回来的时候,一时脱力,竟坐倒在地上。
朦胧的化境中,太子长琴坐在榣山的一处向外挑出的山石上。意念所注,这已然不是原本的榣山,树影摇动的地方不时有往昔的影子重叠明灭,瀑布落下,遮住一世又一世的怨憎孤苦。
受想行识,生诸般相,风卷残云般的时光之后,留下片片残影。
太子长琴的背影清雅恬静,衣摆顺着山石垂落到悬崖下面,手指下的琴弦,断了两根,悬在琴外,尚未续起。
依然焚香,敛袖,橙黄色的夕阳笼罩着化境中的榣山,有淡淡的温柔。
挽月的残魂,烟雾一般聚拢在悬崖山石边,聚拢在太子长琴身后。只余几魂几魄,自己已经不知道了,太久的岁月,沉浸在往事的执着中,几乎都忘记了身在何处。
挽月说:“如我所想,太子长琴。我穷尽一生的修行,只为在一个人的心里留下痕迹,但耗尽我一生,竟然比不上你的一个背影。”
挽月说:“我为执着一人一事,放弃了修炼登天,却得不到任何回报,甚至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住在哪里,魂归何处。”
挽月说:“他再也不曾回来过,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我不明白。我真后悔……”
太子长琴没有说话,抚在琴弦上的手,缓缓拨动,仍如千万岁月之前,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就随兴地编一些小曲,以遣四周冷清。所余五弦,曲调自若,只右手拨弄着,又有些神思惶然的模样。
挽月恨声道:“不能为仙,不如堕去地狱。太子长琴,就算是魂魄,就算是幻象,你也永远不能再成为天界乐神!”
遂化为厉鬼之形,戾气陡生,将这化境榣山染上一片如墨黑晕。就在风摇影动的时刻,挽月看见了太子长琴的全貌。
那左手的衣袖飘然而动,里面是空荡荡的,胸前有大片深色的血迹。俊秀的双目紧闭,残破不堪的魂魄在风中忽而明灭了一下。夕阳的橙黄色,一时覆盖住血迹斑斑,以至于让人误以为,那是灿烂夺目的色彩。
误以为,仍是当年居于洪崖境的太子长琴。
这样满身伤痕的,濒于消散的,残破的仙人。挽月不由得呆住。
太子长琴说:“你口中那人,想必不是无情,只是看惯了万物之秩序,不再会轻易地执着心动。”
“不轻易执着,是莫大的幸事。你该为他感到高兴。”
挽月说:“你……是天界第一乐神?”
太子长琴微微一笑:“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听说。”
“那么,你认识悭臾么?”
太子长琴睁开双眼,虚幻苍白的脸庞第一次流露出惊异之色。“悭……臾。时至今日,竟频频听到……这个名字。”
挽月说:“难道……”
难道上古乐神,天界战将,这些都是真的,悭臾对她,并未以谎言搪塞,又或是根本不屑。但只记得化龙而去的一瞬,精光大作,还以为那人怕她纠缠,施展法术离开了。挽月是一介地仙,要修炼登天尚需数千年光阴,这渺茫的邂逅与离散,也只能在尘心中留下如此痴缠。
太子长琴想,若要登天,必要舍得红尘万丈,舍不得,便是不得。悭臾成为应龙,花费了比修仙更为长久的时光,这颗心早已涤尽尘埃,应是,不会再有烦扰清修的眷恋。
太子长琴如是想着,默然不语。
其实有许多事,有许多执着,都是这样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换到他人身上,便多了那数分的阴差阳错,所谓缘分,亦不可能跨越过千年万年的距离,发生什么感天动地的奇迹。
就譬如,红颜白发,明明可以相守着,却偏偏为一念之执,错过了最后的一生。
“悭臾,在不久之前,已飞往不周山龙冢。或许……不在尘世了。”
太子长琴努力地回忆着,说。每当搅动那层层叠叠的记忆,魂魄的缺损处便一次次地涌出鲜血,残缺的伤口不会愈合,只会随着年月渐长,愈加深入绽开。
蓬莱故国,宫殿山,百里屠苏,飘浮着焦螟的空气和夕阳……一剑劈开,天地无声。
片刻后,化境中的榣山剧烈震动,天际忽生万丈光芒,如天庭乍现,又如旭日初升。慈悲而严肃的,催去黑晕戾气,逼退混沌晚霞,强烈的光芒照耀着,阴灵束入化境的挽月身不由己地,被拖向光明的深处。
纵使未受天蓬灵印,奈何此心成痴,追到这里,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枉然。太子长琴略抬起头,仰望过去,轻轻地叹息。
那是无边佛法,含着眷恋人世的慈悲胸怀。知道那是谁,只是,又何必……
方太和尚被从佛堂里挖出来,亲自出马,用着一串琉璃佛珠收压住了府邸里的阴灵。来的时候,一路上见草叶花木都黯淡了颜色,想必怨力颇重,隐藏颇深。
方太和尚不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在黯淡的庭院里热了热身,就进书房去了。听那沙哑的琴声,该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那样拨弄,简直不是弹琴,形如牛饮。兰生一边在心里念着往生咒,夹带着几句叹气,一边和月言等候在门外。月言体弱多病,但府中除了千觞,再无功力深厚足以保护她的人,只得一同留在此处。
那酒鬼,不用说一定是喝醉了。兰生想。
其实千觞没醉,不是所有的时候他都会喝醉。饮酒只不过是与遨游四海一样的恣肆之举,酒鬼和酒鬼也是略有不同的。况且,喝醉了也能办正经事,伺机而动的,才是醉酒的妙处。
三刻之间,方家府邸中鬼影重重,来自阴间的啸叫在风中尖锐划过,囚困在此的地缚灵被光明之力逼退,坠入轮回,刹那之间,有几只鬼卒挤过一时洞开的往生之门,被千觞斩于剑下。
方太和尚年轻的时候霸道风流,年老以后,风流是不风流了,霸道依然在。这样犀利的佛法,连千觞都闻所未闻。
三刻过后,生门关闭,阴风止息,又过一刻工夫,黯淡尽去,清夜如旧,方太和尚走出门来,说了一句,完事。
兰生进去看时,只见自己的黄花梨木柜子打开着,那断了弦的琴被摆到了桌案上,原本的光华已然敛去,琴面上赫然一张符纸,书写着天蓬之印。
月言说:“我担心这琴是古旧之物,附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
兰生摇头,说:“没什么。贴了就贴了。只是一把琴,还招来了阴魂,真是……一直这么不吉利。”
说这话的时候,心头却莫名感到疼痛,好像所有根植着的记忆一起被拧紧了,瑟缩在一处。
月言略有忐忑地看着他:“那,明天我找人来,把庭院都打扫一遍。沾过不干净的东西,瞧着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这话其实仅仅聊胜于无,但兰生并没有反对。兰生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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