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

　　微雨秋鸿，一室酒香。
　　“长老，是山下送来的，镇上走卒，没留下送的人姓名。”
　　少恭正在静坐，调理气息，只觉酒香将那袅袅熏香都盖过了，心中既动，已无所谓坐与不坐。于是睁开眼来，淡声说句，知道了。
　　那是自炎洲而归后的一年整，千觞再没有来找过他，也没有任何信传来。

　　南疆的风光是粗犷苍茫的，但其实，无论人间的哪一处，都比地界更美丽。
　　身穿祭服，戴着面具的风广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美丽的人间。跨过雪山长河，踏入碧绿草原，来到血红的枫林。
　　此生唯一一次的机会踏出地界，肩负着守护凶剑封印的使命。
　　晴雪说，要是哥哥去人间，要多带些好玩的东西，好玩的虫子回来。
　　婆婆说，万事务虚谨慎，不可曝露自己身份。人间诸多难测之人事，完成使命之外，不可再作他想。
　　巫姑说的只有一句。自己保重。

　　若说没有一点悸动，没有一点念头，是不可能的。幽暗潮湿的地界，横天而过的忘川，不见天日的臣民，终年也不过是这些风物。
　　甚至于，很久没有用过风广陌这个名字了。长久以来都是巫咸，殿上顶礼膜拜、忠心服侍，殿下受人尊重，却也为人远避。
　　据说，侍奉女娲大人的人都将孤独一生，因为在他漫长生命的远方，所有的亲友都会不在。死亡从来是令人不悦的东西，也因此在私底下，幽都的人都不喜欢和娲皇神殿里的那些大人们亲近。
　　风广陌记得，第一次见到女娲大人的时候，内心深处曾涌起强烈的敬仰和失落。空旷阴暗，看起来有些湿漉漉的娲皇神殿仿佛就这样被照亮了。敬仰神明的力量，但却不知是失落了什么。
　　只有婆婆的关怀和晴雪的笑容，一直鲜明地镌刻在枯燥而充满责任的生命里。

　　红叶湖畔多生精灵妖物，或许是灵气充盈的缘故。
　　来到乌蒙灵谷好几日，一直在禁地与休宁一道修复焚寂封印。出来走走是十分惬意的事，在这个风俗古老的山谷中，他与所有人难免不是那么说得上话。
　　四时季候，谷物牲畜，最简单的事情风广陌都不太知道。日出东方的那一幕总是让他震惊而迷恋，每天很早就起来，只为站在女娲神像前凝目注视朝阳。
　　这是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兴奋和悲哀，有许多东西，不尝不知道，尝了再失去，就未免是落寞的。

　　红叶湖畔不算安静，各种小小的生灵，在草丛和大树间栖息。就这散散步的一刻工夫，他遇到了总有二十只猴子。
　　真是生机勃勃的地方。风广陌想。他觉得有些困倦，思忖着，睡在这里恐怕不妥，怎么着，还得再回村子里去。
　　但湖畔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块大石头，挺光滑的，看起来，很适合睡觉。
　　风广陌这个人，平时非常严肃的，但有的时候，独处或跟很熟的人相处，就变得有点天然呆。
　　风广陌认真地思考着是不是该睡在这里，思考的时候，还发现在那一片形状不一的石头中间，坐着一个人。瘦弱的背影，头发短短的，被风吹的时候，像一团干燥柔软的蒿草。
　　是谁呢……风广陌走过去，驻足。那人回过头看见他，稍微意外，但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被警惕审慎的眼神这样盯着，神情还是很平淡。
　　清秀的面庞，果然是挺瘦的身体。两道眉秀气得像个女孩子。
　　风广陌想，这样一个小孩，是不是该盘问呢。会不会吓坏他。婆婆说，女人和小孩子都是不可以欺负的。
　　“这位小公子，湖畔有许多精怪，久留此地恐怕危险。”
　　风广陌的中原话说得很好，在地界，中原话差不多就是官话。
　　那少年温文有礼地一笑，然后叹了口气：“我在找我的兔子。我的兔子走失了，就在这湖畔，我怕它已跑进了村子里。”
　　这种悠悠的口气，淡淡的眼神，飘渺忧伤的话语。
　　风广陌想，哪里值得怀疑呢。究竟有什么可以不信任。这只是一个小孩子。凶神恶煞他面对过很多，对于坏人有非常清晰的印象。
　　但是……“不行。”风广陌说。

　　很好笑的，地底来的巫咸大人满村子找一只兔子。
　　如果是牛、羊、猪，或者狼，都比一只兔子这个原因要好。韩休宁表示，她尊重巫咸大人的愿望，于是遣了两个族人，也满村子找一只头上有红点的兔子。
　　焚寂封印修复中，时间还是有些紧的，但巫咸能来已经是雪中送炭，休宁想，有的时候，做人也要有点人情味，不能总是忙公事。
　　休宁暂停了一天修复工作，回到家给儿子缝补衣物。孩子的衣服没人补是一件丢脸的事，所以她不会让别人来帮忙。缝着缝着，休宁大人暴怒起来，把云溪大人揪回来痛骂了一顿。一件衣服十二个洞，是属猴子还是属拖把呢！

　　湖畔落日的时候，少恭已经伏在大石头上睡着了。蜷缩的姿态，很宁静，袖子垫在脸颊下面，仿佛有些畏寒似的。
　　风广陌轻轻推醒他，说：“没有找到，可能没有到村子里。天快黑了，你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呆着了。”
　　少恭看着他，点了点头，但并不走，而是又靠在石头上。
　　接下来，其实可以说一个充满悲伤的关于身世的故事，父母亲人、朋友兄弟，各种各样的往事。风广陌是外表严肃内心善良多情的人，很容易会相信。少恭伏在大石头上，缩了缩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远远镜面般的红叶湖里，两条细长的鱼忽然跃出水面，又倏忽钻进水里不见了。银线般的涟漪，飘动一阵，化进湖面的时候，有点悲伤的感触似的。
　　少恭说：“我想找我的兔子。额头上有一个红点，很小……跑不远。”
　　是不是冷冷淡淡的嘲讽眼色，包围着无奈而柔软的心境。那一刻其实真的很想自问，到底是为什么。有什么意义。即使成功了，又是否是所祈求的彼岸呢。少恭如是回忆着。
　　风广陌说：“不能让你走进村子。对不起了。”
　　少恭点头。少恭说：“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风广陌说：“不行，我答应了一位大人，除非死去，绝不在人间摘下面具。”
　　作为不摘下面具的补偿，风广陌从怀里取出一些食物递给少恭。是用村里的土办法腌制好的肉干，算是招待贵客的珍品，只是口味有点怪。

　　后来，风广陌没有死，也摘下了面具。

　　那时候，风广陌觉得自己心中有深刻的黑暗，因为未曾了解的世界太过广大，而愈加紧缩。
　　再后来，他觉得自己其实是有非常深刻的渴望，渴望在浮世间沉醉一场，拥有一场无赖般的自由，一个女人，或者仅仅是拥有着什么陌生人的情谊与关怀。
　　人生的真谛也是很虚幻的东西，一味追求，不见得能有结果。不如，求取一丝温暖。
　　其实少恭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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