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天堂

　　序
　　大鄷历贰佰肆拾伍年，新帝即位，改年号为煦。
　　——节选自《大鄷朝历法•四十五篇》

　　正文
　　木兰花开的季节里，鸳鸯出生了。
　　小小的鸳鸯就已经很调皮，经常把娘亲弄得哭笑不得，而且她很黏娘亲，只要一离开娘亲身边就会哭闹不停，也不许别的人抱她，一抱就嚎啕不止。
　　鸳鸯就这样在娘亲无奈又饱含宠溺的目光中渐渐长大。

　　从记事起，鸳鸯就和娘亲住在这个美丽的山庄中，管事称呼娘为木兰夫人——私下里她一直认为这个称呼来源于山庄里无处不在的木兰花。
　　每年五、六月份，山庄就会被木兰香气所弥漫，粉白的、绯红的木兰花缀满枝头，美不胜收，而鸳鸯的娘亲总是会在空闲的午后一个人来到忘尘苑的庭院中，静静地站立着，看着木兰花，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泛起情绪，似怀念，似遗憾，然后在一盏茶后离开。
　　鸳鸯对娘亲的这个习惯十分疑惑，所以总是躲在一边偷偷观察，几次后终于被娘亲发现，只好老实交代。
　　“鸳鸯就是想知道娘亲在干什么嘛。”
　　娘亲听到鸳鸯的话，愣了愣，突然失笑，伸手轻轻地捏捏女儿粉嫩的脸颊，“傻孩子，有问题怎么不直接问娘亲！”
　　鸳鸯嘟起小嘴：“那娘亲在干什么……”
　　“娘亲啊，是在怀念啊。”她放开女儿的脸颊，改为轻抚女儿的小脑袋，淡淡地笑着，“娘亲是在怀念永远到不了的天堂啊。”
　　“天堂？娘亲，什么是天堂啊？”鸳鸯愣愣的问，仰着小脑袋望着娘脸上不知名的神色，心里突然不舒服了。
　　娘亲低头，望着女儿稚气的小脸，慢慢地，轻轻地说：“所谓天堂，就是最美的、但你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啊……”
　　鸳鸯沉默。她还太小，没有发现娘亲话中那经历过惆怅、绝望之后的云淡风轻。
　　——但那个午后与娘亲的对话，一直深藏在她的记忆深处。

　　无忧无虑长到十三岁的鸳鸯迎来了她短暂的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
　　娘亲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上三个月了，形容枯槁，但是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在望着鸳鸯时总是透着淡淡的温柔与浓浓的不舍。
　　鸳鸯一直侍奉在娘亲床头，原本活泼的她渐渐变得沉默，与娘亲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渐渐多出了坚强与柔韧。
　　管事不间断地送来各种各样名贵药物与补品，原本只是五旬的年纪如今竟已白发苍苍，浑浊的眼睛里总是涌动着一些深沉的情绪。
　　鸳鸯曾经听见管事与娘亲一场争吵。
　　管事说：“夫人，为什么不让老奴通知那个人？”
　　娘亲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不会过来的。”
　　管家竟一时无语。
　　站在门外的鸳鸯悄悄离开。

　　娘亲走的那天，正好是木兰花开的日子。
　　鸳鸯看着娘亲仿若熟睡的面容，眼睛涩涩的，但流不出眼泪。
　　管事默默地流着泪，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扭曲了空气。

　　按照娘亲的嘱咐，鸳鸯和管事用整个山庄作为陪葬，把娘亲的尸首连同山庄，一起烧了。
　　滔滔火海中，木兰成灰。
　　鸳鸯木然。

　　大酆历贰佰伍拾玖年，德贤皇后卒。
　　——节选自《大鄷朝历法•四十五篇》

　　皇帝死死看着大殿下的鸳鸯，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鸳鸯长得和皇帝很像，独独有一双和她一样清澈的眼睛。
　　“她死了……怎么会呢？”
　　良久，皇帝才咬着牙呢喃着，手却握成拳，青筋暴起，眼睛渐渐泛红，倏地站起来怒吼：“大胆！居然敢欺骗朕！她怎么可能死了！她不可能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精雕细琢，金碧辉煌，这个金銮殿贵气逼人得让人窒息。
　　一直漫不经心四处乱望着的鸳鸯想到，并没有注意到皇帝，直到听见皇帝的怒吼，才懒懒抬头，敷衍似的应着：“事实如此，陛下若不信民女也无可奈何。”
　　鸳鸯的话就像一把尖刀，深深扎进皇帝的心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他颓然坐下，面容竟瞬间苍老了十个春秋。
　　“对了，娘亲有东西要我转告你。”鸳鸯突然想起来，抬眼定定望着皇帝，“她说：‘过往已矣，所谓天堂，之于我，之于你，都不过是到不了的地方。世事无常，望陛下珍重。’”
　　鸳鸯话音刚落，皇帝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满目寂然。

　　大酆历我贰佰伍拾玖年，煦帝召回流落民间的义女，赐号寂华公主。
　　——节选自《大酆野史•二十篇》

　　皇帝病了，病得很重。
　　他颁布诏书，立四皇子为新君，打理朝政，而他自己则拖着残破的身体，等待死亡的来临。
　　寂华公主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年岁渐长的她已显现出她娘亲当年的风华绝代，号称大酆第一美人。
　　皇帝朦胧地看着为他端药而来的寂华公主，恍惚中又看见过往。
　　彼时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争位落败、被兄长派人刺杀身受重伤的六皇子，她是寂华山庄的女当家，风华绝代，机智过人。
　　她救了他，他恋上了她。
　　因为对皇宫中尔虞我诈的日子的厌倦，他决定隐姓埋名，留在寂华山庄中。
　　现在他也糊涂了，记不起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总之在与她一起过了两年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幸福日子后，忽然听到兄长患病的消息，他心动了。
　　他对她说，他想回去看看。
　　她笑，眼睛深处却有光渐渐熄灭，嘴上只说着，早点回来。

　　那时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虽然他骗了她，但他总有一天会来接她的。
　　但事实呢？
　　不过四个字：身不由己。
　　于是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自己抱着她坐在木兰树下，说着些俏皮话。
　　她为他唱歌，歌叫《三寸天堂》，很美，却很忧伤。
　　她唱到：
　　停在这里不敢走下去
　　让悲伤无法上演
　　下一页你亲手写上的离别
　　由不得我拒绝
　　这条路我们走得太匆忙
　　拥抱着并不真实的欲望
　　来不及等不及回头欣赏
　　木兰香遮不住伤
　　不再看
　　天上太阳透过云彩的光
　　不再找
　　约定了的天堂
　　不再叹
　　你说过的人间世事无常
　　借不到的三寸日光
　　不再看
　　天上太阳透过云彩的光
　　不再找
　　约定了的天堂
　　不再叹
　　你说过的人间世事无常
　　借不到的三寸日光
　　那天堂是我爱过你的地方
　　然后，她说，她很喜欢这首歌，但是却不认同这首歌的歌词，她觉得，如果是他们，一定会找到属于他们的三寸天堂。
　　而且天堂要种满了木兰花。她补充说。
　　他失笑，答应着，却岔开话题，跟她讲他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她叹；最后讲到他受伤时的情景，她皱眉，恰好负责看护花草的匠人经过，说起他的皇兄患病的流言，她忽然一笑，回头对上他的眼，说，刚说到你皇兄伤了你，就听到他患病的消息，还真是……
　　世事无常。他心不在焉地应道，心里想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忽然风起，吹散木兰香气氤氲。

　　“咳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费力地咳嗽着，寂华公主把药送到他嘴边，他却拼命扭过头，断断续续地说着：“朕……我的……时间到了……是时候……去……找……你……娘……了……”
　　寂华公主一怔，再看皇帝，已断绝了呼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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