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甜

　　（一）

　　“喂，闭嘴！这事儿已经定下了，我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只是通知你们。”他说。

　　身为江湖儿女，婚姻的自主权本就大半在自己手中，何况，他和父母并不亲近。于是，就这么一句话之后，婚事便定下来了。

　　当时，他作为一个江湖中人，小有名望。彼时他年少力强，意气风发，仗着手中一把剑闯荡江湖，从未败北，人人赞他的剑是江湖第一快。

　　但是有一天，他与人喝醉了酒，呼呼大睡了三天。三天后，他醒来后，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宣布说：“我想成婚了，我要娶江南慕容家的小麦。”

　　慕容家的小麦长得不丑，但是也并不漂亮。圆脸蛋，圆眼睛，圆圆的嘴巴总是嘟着，时不时带着少女的娇痴，用耍赖一样的语气拖着长音，用江南特有的乡音道：“侬不要欺负小麦！”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小麦无父无母，是慕容家二管家去乡间收账，路过麦田时捡到的孤女，被慕容家大小姐带在身边，当丫鬟养大的的。

　　慕容大小姐得知了消息，气得直拧小麦的耳朵：“说，快说！你什么时候勾引了他？”

　　小麦捂着耳朵，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一边落泪一边求：“小姐，侬不要欺负小麦！”

　　虽然是当事人，但是小麦也不知道究竟。慕容大小姐听说过他的名声便对他起了兴趣，三个月前悄悄追到陕北去瞧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主动上前搭讪结识了一番，自那之后就一直对他颇有爱慕之意。当时，小麦也跟在慕容小姐身边，却连和他说话的机会也没捞到一个。

　　可是，三个月之后的今天，他斩钉截铁地说：“我非小麦不娶。”

　　（二）

　　江湖年轻一辈的女侠们泪流满面，慕容大小姐泪流满面，小麦自己也泪流满面。但最终，她还是被送上了花轿，在唢呐队的吹吹打打声中一直送到了他的面前。

　　小麦战战兢兢，花烛夜时，掀了盖头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麦不会武功，侬不要欺负小麦！”

　　他哈哈地笑起来，俯身吻上她圆嘟嘟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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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到了后半夜，有好奇心过旺的轻功高手跑来听壁脚，听到小麦抽抽噎噎地，软软地道：“侬不要欺负小麦！”又听到他笑呵呵地答：“喂，闭嘴！”

　　之后又有嗯嗯啊啊的声音……轻功高手表示他再也不要听洞房的壁脚了，孤家寡人伤不起。
　　新婚之夜后的那个清晨，他拉着小麦的手不放。

　　小麦羞得红了眼圈：“放手，侬不要欺负小麦！”

　　他笑起来，对小麦说：“我不是要欺负你啊。”

　　“我都不认识你，你却忽然这么娶了我！”小麦抱怨。

　　他摸摸小麦的头发，慢吞吞地哄：“你现在已经认识我了啊。好吧，虽然你还不是很喜欢我，是被逼着嫁给我的，但是我发誓我会对你好，只对你好。”

　　而后的几年中，他的确做到了。他用一切，来换小麦的一笑。

　　江湖上再也没有人见识过传说中天下第一快的剑。

　　他用年轻时走镖攒下的积蓄购了十几亩田产，换了个衣食无忧。有人看到他携着妻子小麦四处游玩，然而腰间却只挂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再不见他当初不离身的那一柄剑。

　　直到第七年的时候，又有一个少年侠客，仗剑站在了他的面前。

　　（三）

　　那少年侠客在他的面前，从背着的剑鞘中抽出了开刃的长剑，吐字清晰而激昂：“在下季兴，请求挑战前辈的天下第一快剑，不死不休。”

　　他已经有七年不曾在江湖中有所作为，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侠客，而成为了枉负天下第一快这一盛名的，传说中的前辈。

　　似乎他不仅没有江湖人的自觉，连前辈的自觉也一并没有。他甚至不曾去看那直指着自己的剑尖，完全无视了季兴，只侧头和小麦温声细语：“小麦，要不要吃桂花糕？”

　　“前辈！”季兴的眉头皱了起来，剑又向前逼了逼：“在下正式向你提出挑战，请求前辈答应赐教。如果今天不方便，请前辈定下时间和地点。”

　　他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说：“喂，闭嘴！我们这儿正在商量下午茶吃什么呢。”

　　是小麦救了季兴的窘迫。她嘟了嘟嘴，用一如既往的声调对他说：“侬不要欺负小麦。”

　　“嗯？我没欺负你啊！”他怔愣。

　　“侬有，侬问小麦下午茶点吃不吃桂花糕，却把别人撂在一边，害得人都要误会小麦是个吃货了，只知道茶点了！”

　　“唔……对不起，是我错了。”他歪头想了想，转而面向季兴，好脾气地道：“那么，你觉得茶点吃桂花糕怎么样？”

　　小麦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也瞧着季兴，热情地邀请：“季公子，一起来吃下午茶吧。”

　　（四）

　　季兴同流合污地，也变成了一个吃货。

　　悦来居的桂花糕味道确实没得挑剔，入口化在舌尖，甜蜜蜜地让人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来。
　　但是小麦似乎对甜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嫁为人妇多年的她至今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一直以来的涉世未深让她还还带着些少女才该有的天真和热情。她问季兴：“江湖上这几年，都有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大事自然是有不少的，只是从未波及过他和小麦的田园生活。

　　陕北张家坡一座古墓中发现了本武功秘籍并一张藏宝图，惹得寻宝热潮沸沸扬扬，死伤无数，至今还未尘埃落定……

　　当年江湖上的第一美女练功走火入魔，毁了容貌，被同门师兄悔婚，恨得亲手杀了自己貌美如花勾走了自己心上人的妹妹，落得了个疯疯颠颠……

　　慕容大小姐也已出嫁，却嫁给了被慕容世家灭了门的仇人的儿子，嫁时两家均不知情，等知情时，便成了一场腥风血雨……

　　季兴碎碎叨叨地和小麦说起来，眼睛和小麦一样闪闪发着光。

　　“我知道的。”季兴说，瞥了一眼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他，“我今天向前辈挑战也许就意味着我活不过明天。但是生命不算什么，剑术才是我的追求，我已经挑战过了很多的人，到如今，见过我出剑的人都已经闭上了眼，可是人们都说我的剑不是天下最快的剑。于是我就知道，必须要来找你们，必须挑战最强的目标。”

　　他忽然开口，慢吞吞地道：“我不是你想找的最强目标，我已经七年没有碰过剑了。”

　　“胡说。”小麦出卖了他，她说：“七年了，你每日早上都会练一个时辰的剑，晚上又会抹黑练三个时辰的剑，风雨无阻。”

　　季兴笑起来：“我知道，前辈是怕以后都不得安宁？”

　　“不，他才不怕呢！”小麦一拍桌子，替他下了决定：“七日后，在西边那座山的山顶上，你们比武。”

　　（五）

　　他自小麦替他应下了挑战之后，就开始闷闷不乐。

　　小麦倒是和季兴依旧谈得很来。

　　季兴身上带着江湖客特有的洒脱，洒脱到除了剑术和大义之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有一日见过他清晨练剑，季兴对小麦说：“知道吗？我觉得我恐怕要输呢。”

　　“不过不要紧。”季兴笑，“你是个奇女子，前辈也是个奇丈夫。死在你丈夫的手下，对我来讲也是一种荣耀，值得呢。”

　　“荣耀？”小麦问。

　　“是啊！我听人讲过前辈的过往，他行走江湖时，帮人护镖，替人解难，人人称道，如今说起来都让人热血沸腾！”季兴摸着自己的剑，道，“我也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那样的，真正的英雄。若我能活下来，我想为这个江湖做更多的事，才不枉我的名声！”

　　小麦的双眼却暗淡起来：“你说错了，他不是那样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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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剑那一日，小麦跟着他一起上山，坚持要亲眼看到结局。

　　他笑笑，当着季兴的面吻了吻小麦的脸，而后扭头对季兴说：“你看，有人惦念我呢，我必须赢。”

　　武功不是花架子，两人招招都直指对方要害，剑剑杀招。

　　而后他的确赢了。他的一剑几乎就要准准的刺入季兴的心脏，然而事实上却是刺穿了小麦的胸膛。

　　小麦挡住了那一剑。

　　他匆匆收招，反噬的力道伤了他的筋脉但是他却丝毫不在意。血液从他的嘴角蔓延出来，一同蔓延出来的还有他的疑问：“为什么？”

　　时隔七年，小麦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是我不知羞，我喜欢他，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不好。可是，我只是……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让我觉得其实我是活着的。”

　　“我怀念我跟着小姐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慕容小姐心情不好时会打我几下，可是那时候的生活多精彩啊！和你在一起之后，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几年。”

　　“你虽然强娶了我，可是你对我很好。你不是第一快剑，不是我梦想中的英雄或情人，如同我就是不能爱上你，我没法子看着他死。我对不起你，但我只能拿我的命来求你……让季兴的故事……可以……有另一个结局……好吗？”

　　（六）

　　故事确实可以有另一个结局的。

　　如果七年前，他没有娶小麦，而是继续闯荡江湖，做他意气风发的大侠。那么他会被卷入种种江湖纠纷之中，直到对他有情的慕容小姐死于仇人之手，他受托照顾小麦，两人经历坎坷无数。那时他可以一心一意地爱着江湖，还立誓要为慕容小姐复仇。他会有着让所有人都觉得炙热而畏惧不已的热情和冲动，他会名满江湖。他还会不顾小麦的请求哭诉，去赴了那场同样来自于季兴比剑的邀约。季兴的剑要穿过他的胸膛时，小麦挡在了他的胸前，替他而死。

　　小麦爱上了他，求他可以有另一个结局，可以好好活下去，哪怕平淡如水，也不要死得那么早。

　　那之后，他虽然活着，却浑浑噩噩，发觉人间再无可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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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其实是已经发生过的，他把它称作上一世。

　　一场醉酒之后，如黄粱梦醒，他猛然发现自己回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于是他不再贪恋江湖风雨，只心心念念那个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烙痕的小麦姑娘。他实现了她死前呓语出的梦想，他等着她再度爱上他。

　　他以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没想到只是一个玩笑。

　　哪怕他苦练剑术，一日不敢松懈，生怕自己还会再次败在季兴的剑下导致小麦丧命，小麦还是软倒在了他的面前，用比上一世更让他惊恐和痛恨的方式。

　　没有久远记忆中上一世那些纷乱的经历，小麦对他的爱永远只会浅薄地停留在最初相识时那一点幼稚的憧憬。她不爱他，他不是那个曾经让她甘愿献出生命的英雄，也不是那个让她想要远离江湖，蜗居田园的情郎。

　　“喂，闭嘴！你别说了，小麦，不是这样的……”他其实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他甚至已经不求人相信，也不想考虑是否会被嘲笑，只要能说出来，对于他来讲就是足够的安慰了。只是，时间永远不够，他只来得及说出：“要知道我……”

　　小麦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尾声）

　　后来，季兴死于一场江湖混战，身中数十箭，也不知是哪些人射出的，他的剑虽快，却保不住他的命。

　　季兴死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小麦的墓前长满了没膝的蒿草，却无人打理。天长日久，碑倒了，墓不见了，人们就忘了他和她。再后来，甚至连他的名字也都没人说得出来了。

　　要知道，强扭的瓜，到底不甜。既然不甜，谁会把它当回事总放在心上呢？

　　【不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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