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谧

　　二
　　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认识的同学，而且还是要好的朋友！那种惊喜、欢欣之感无论如何表达都觉得难以尽善尽美，终于明白古人为何将“千里他乡遇故知”列为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当一个人正处于孤独失落、百无聊赖的境地时，还有什么比喜逢一位挚友更令人振奋、欢愉呢？程夏只觉得用冬日的一米阳光、沙漠的一泓清泉来形容从天而降的蓝梓歆都不为过。
　　其实程夏和蓝梓歆算不得青梅竹马、亲密无间的闺蜜，她们的友谊充其量只能追溯到初三下学期。虽然小学和初中都在同一个学校，但也仅限于知道有对方这个人式的点头之交，程夏从未想到自己日后会和蓝梓歆有何深交。像蓝梓歆这样又漂亮成绩又棒的女孩自然是老师同学的宠儿，自然是程夏这样每次大考只能排个中不溜秋名次的普通女孩可望不可即的。而且蓝梓歆不是书呆子，学校的乃至市区的文艺汇演少不了她的乐器演奏，程夏还在校刊上看到过她发表的随笔并为她隽秀又大气的文笔深深折服；她也不只是文艺才女，每次校运动会赛场上总少不了她灵活的身影，接力赛总是跑第一棒，让那些缺乏运动细胞、一听到枪声就惊声尖叫的女生只有羡慕的份……想到这里，程夏笑嘻嘻地捶了蓝梓歆一下：“跑那快干嘛？欺负我不是田径队的是吧？”边说边提过一包蓝梓歆的行李。
　　蓝梓歆感激地望着程夏，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天上掉下个程妹妹！我怎么这么有福气？”
　　程夏被她那副夸张的样子逗乐了：“蓝大小姐，你可以去演话剧啦！”
　　蓝梓歆假装恼羞成怒地戳了程夏一下：“竟然说我在演戏？！”忽地收起嬉笑怒骂，郑重地握紧程夏的手，“说真的，刚才我还在想要努力适应一个没有朋友、没有熟人的全新环境，还在怕我会孤单得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她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一滴泪珠粘在长长的睫毛上，在旭日的辉映下显得分外动人，程夏的心瞬间就暖暖的，即使多愁善感是水象星座的天性，她也深深感动于蓝梓歆如此看重她们的友情。她又何尝不是？蓝梓歆实在是上帝派到她身边的天使，在她最孤独萎靡、消极无助时翩然而至，使她感到无限慰藉和希望，使她还有信心和勇力孜孜不倦地耕耘梦想。这样说毫不夸张，程夏忘不了，步入初三时，爸爸为了让她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从而能冲刺一下进好高中，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将她插进学校成绩最好的火箭班。她知道父亲这么做是为了女儿好，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不辜负父亲对自己的期望，是以一进重点班就收敛起往日所有的散漫和随性，脚踏实地地做题考试、备战中考，怎奈毕竟基础有限且班中强手如林，使得还算聪明的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跻身中游队伍。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就够让人抑郁了，何况还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班上的同学似乎都清楚她“走后门”的内/幕，很多人对她都不大待见，纵然她绝非敏感多疑之人，也真切地感到各种轻蔑、鄙夷、冷漠如芒刺在背。她带着谦恭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向某位优等生请教题目，对方往往只甩给她一句不耐烦的回绝和一个漠然的背影。那真是一段度日如年、痛苦难熬的日子啊！程夏本以为凭着自己的乐观、洒脱没有什么坎过不去，可终究还是在一次大考后被自己糟糕至极的分数推下了天塌地陷、欲哭无泪的绝境，忽就觉得自己像个瞎子，在黑暗的洞窟中疯狂摸索、乱跌乱撞可就是找不到出路。还记得那天下晚自习后，同学们都匆匆收拾书包回家，没人注意到她已坐在座位上发呆了很久（或者注意到了但懒得搭理吧，准中考生争分夺秒的紧张氛围不亚于准高考生），她不知自己要坐到什么时候，只觉得双腿像被灌了铅，沉甸甸得根本迈不开步，大脑就像刚经过宇宙大爆炸似的混沌迷蒙，只有数学77分英语81分几个字眼不断闪现，如此劣绩该如何面对爸爸妈妈殷切的目光和他们已悄然爬满皱纹的脸庞？就这样出于一种本能呆坐着，不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肩头，随即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很晚啦！怎么还不回家？”
　　程夏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人，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抬眼一望，蓝梓歆的眼神里满是探询和关切。
　　那时她们还不熟，也对，在整日埋首试卷、沉浸题海的初三时代，哪有闲谈玩耍、深入交流的机会呢？但程夏对蓝梓歆印象不错，主要得益于她某次从蓝梓歆的桌旁走过时，瞥见她的英语试卷，得分很高，就随口问她“能不能借我一下你的试卷，我想订正”，其实就算她一口回绝程夏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可她竟爽快地答应了，态度也挺自然的，就是这件小事让程夏那一整天的心情都特别明快，从此只要遇上民意投票之类的事，她必定毫不犹豫地写下蓝梓歆的名字。
　　然而成绩一般的程夏亦是个要强、硬气的女孩，她可不愿在一位远比自己优秀的女生面前显露一副悲戚、软弱的模样，于是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笑道：“啊，是很晚了……你怎么也还没走？”
　　“我？我刚才想着把错题整理完了再走，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就剩我们俩了，一起走吧！”蓝梓歆爽朗一笑。
　　“嗯！”程夏觉得她真是老天派来拯救自己远离窘境的天使，实在不想就这么冷场，她于是没话找话道：“这次模拟你考得如何？”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啊？！怎么一张口就说错话？同学之间不随便互问成绩早已是校园里约定俗成的自然法则，况且自己和蓝梓歆根本算不上铁杆闺蜜，竟然一开口就是最敏感最微妙的问题，即使对方成绩过硬、不惧问询，也会烦不胜烦吧！以后她对我十有八九也没有好脸色了……程夏越想越惴惴不安，想说几句打圆场的话却张口结舌以致只发出一串“呵呵呵”的傻笑。正尴尬间，不想蓝梓歆倒打开了话匣子：“唉！烂死了！只有480多，排名肯定要大滑坡，我等着被训死！不过说真的，这次的题目出得也忒变态啦！中考又不是奥数，出这么难干嘛？！我一拿到数学卷子心就凉了因为我第一题就不会做！”
　　程夏想不到向来以乖乖女形象示人的蓝梓歆还有如此“豪放不羁”的一面，不禁噗地笑出了声，再瞧她那副不吐不快的神情，显然并不反感自己方才唐突的提问，程夏舒了口气，这一刻她已被蓝梓歆的平易近人所感染，竟忘了自己的总分才420而只想好好安慰一番眼前这位可爱的女生，她真诚地拍拍蓝梓歆的肩：“淡定淡定！题目巨难你都可以考成这样说明你实力很硬哦！而且还有我给你垫底呢……”
　　蓝梓歆注意到一抹失落从程夏眼里掠过，猛地意识到自己在一位成绩平平的同学面前大吐苦水是多么不合时宜……想到这里，她充满歉意地搂住程夏，柔声说道：“嗯！水涨船高，要难大家一起难！所以我们的成绩还是稳定的！下次大考一定能咸鱼翻身！”
　　她的安慰颇具灵效，程夏心里好受多了：连优等生都觉得难，看来这次大考的确非同一般，也许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般差劲呢！因为一次题目过难的考试就失掉全部信心未免太不明智啦！俩人会心一笑，顷刻间考后的一切失意和迷茫都烟消云散。
　　后来的情节是：蓝梓歆说太晚了程夏一个人回家不安全，让开车来接自己的爸爸弯一脚把程夏也送回家，程夏当然不好意思麻烦人家：“真的不用啦！你快回去吧！我几步路就到家啦！”
　　“才不是几步呢！至少得走二十分钟吧！”蓝梓歆不由分说将程夏塞进车，“别不好意思！我们回家正好路过丽岛花园，是顺路送你，不是专程送你！”
　　这姑娘命令起人来还真有股让人不得不从的霸气，程夏冲她感激地笑笑：“那就麻烦叔叔了……还有，梓歆，谢谢你哦！连我家住在哪里都这么清楚，嘿嘿！”程夏自己只知道玩得最好的朋友的地址，对方才蓝梓歆将自己家的地址脱口而出还真有点惊讶呢！
　　“哎，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包打听’，这是基本信息嘛……”蓝梓歆一边笑一边对父亲说，“爸，这是我朋友程夏，她家住丽岛花园，麻烦你在那儿停一下哦！”程夏赶忙说：“叔叔好！我叫程夏，谢谢叔叔了！”程夏不知蓝梓歆为何称她为“朋友”而非“同学”，估计她是为了让她爸爸欣然同意我坐顺风车吧，抑或她真的把我当朋友？更可能她只是随口一说……不管是什么原因，程夏都很感动于她这样说。
　　程夏记得自己对蓝梓歆爸爸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觉得他不仅笑容可亲而且外形帅气，蓝梓歆的漂亮显然遗传于他。他主动对程夏打招呼道：“你是歆儿的朋友，歆儿她特别磨蹭，总是最晚出来，难为你有耐心等她哦！”
　　程夏闻言更不好意思了，要不是歆儿自己不知要呆到何时才回家呢，忙解释道：“叔叔您误会了，我才叫磨蹭呢！要不是歆儿等我，我只能一个人回家啦！”
　　“是嘛？呵呵呵……”蓝爸爸笑了，很自然地将话题一转，“月考成绩出来了吧？歆儿排了第几啊？”他的神色不知不觉已不再慈祥随和，而充满严峻和肃然。
　　程夏不禁有些紧张，她用眼角的余光望着蓝梓歆，只见她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凝重了，而严肃中分明还夹杂着厌烦，她咬着嘴唇，终于憋出几个字：“不知道！”
　　“那考了多少分？”
　　“489！没考好！”蓝梓歆冷冷地回应道。
　　“肯定又是数学和物理考砸了吧？”
　　“对啊！数学94，物理74，我好多题不会做……”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程夏从未见过优秀完美、让女生们连嫉妒都没勇气的蓝梓歆如此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忽然就对这位孩子一上车就问成绩且还当着外人的面的父亲没有了好感，若是我的父亲也施加给我这么大压力，以我的成绩该怎么熬下去哟……她想安慰蓝梓歆几句，终究又觉得贸然插嘴不大礼貌，于是只能正襟危坐着祈求蓝爸爸别再谈论跟考试有关的事了。
　　然而蓝爸爸似乎被女儿的分数刺激到了，语调陡地升高：“就这点分你还想考省重点？我就知道你除了一点死记硬背的蛮功夫就没别的本事了！一遇到难题就当缩头乌龟、钻沙鸵鸟，什么时候脑瓜子才真正开窍啊？我看你一辈子都没有和难题拼刺刀的勇气！”此时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尽管她父亲喋喋不休的训斥声不绝于耳，程夏也觉得气氛寂静得可怕。一次考试而已，用不用上升到如此高度啊？！而且父亲怎能对自己的女儿说出如此伤自尊的话？！即使真是恨铁不成钢，在外人面前也该给女儿留点面子吧！程夏很好奇蓝梓歆对如此专横暴躁的父亲难道就毫无反驳？她忍不住悄悄转过头望向身旁的蓝梓歆，不禁吓了一跳——蓝梓歆面无表情地漠视窗外，却正在用左手拼命掐着右手背上的肉！白嫩的手背上一圈圈青红的淤痕清晰可见，难道她挨父亲的辱骂已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养成了自虐的习惯来压制内心的怒气和怨气？真的是再精彩的人也有其背后不为人知的苦楚啊！程夏忽然好心疼这个她向来只能佩服的女孩，顾不得礼貌就冲口而出：“叔叔，这次考试题目真的特别难，连老师都这么说，梓歆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她不知这位凶悍的父亲会如何回敬自己，她只想为可怜的歆儿说几句话。
　　她父亲对外人的语气总算缓和了些，但说的话还是让人极为不爽：“你不用替她开脱，你们女孩就是克服不了畏难情绪，题目再难，都有人做出来，都有人拿高分，为啥不是你们呢？”
　　程夏的火蹭地就蹿上来了，我靠！竟然有这种爹！有这么优秀的女儿还整天唧唧歪歪嚼七嚼八，说的还净是些难听至极的话，简直认分不认人！换了我有这样残忍的爸，早离家出走了！她心头火起，但嘴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蓝梓歆似是感觉到了程夏的火气，伸过手来握住了程夏的手：“好啦！下次大考加油咯！咦，你到家啦！快回去吧！明天见！”只片刻功夫，她的神情便恢复如常，还冲程夏挤出一丝微笑，而她疯狂自虐的画面却始终定格在程夏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其实能否成为朋友往往就取决于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机遇，而那次晚归正是促使程夏和蓝梓歆相互吸引、愈走愈近的机缘。次日再见，她们都真心觉得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好多，迟到的友谊反倒让她们更珍视初中最后的时光，程夏喜欢看蓝梓歆给自己讲题时专注耐心的脸庞，蓝梓歆亦陶醉于每天上晚自习前和程夏奔去小卖部享受零食的轻松时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