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忆暖梦长生

　　阴暗幽深的小路，两旁生着紫黑色的妖娆小花，一朵朵簇拥在一起，像极了常年无人掩埋的白骨生成的骷髅。

　　黑白无常脚不沾地的走在前面，手中皆举着根黑沉沉的粗重铁链，红惨惨的舌头衔在胸前，露出张阴森惨白的面孔，死湖般的眼，说出的话含糊不清的飘荡开来。

　　白无常道：“仔细一点，莫要碰着路两旁的幽灵花了。”

　　我恍恍惚惚的抬眼，黑无常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说给白无常听还是在说给我听，“幽灵花乃是幽冥界的圣花，有净化灵魂的功效，近来却不知何故，时常吞食了魂魄的煞气化为己有……哎，老白，幽灵花蠢蠢欲动得厉害，我看多半是有了灵智，你说这上头怎么都不派个人来管管，照这样下去，迟早酿成大祸。”

　　被叫到的白无常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手上的铁链相撞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做了几百年的黑白无常，你小子就忘了幽冥界的规矩了么，不得妄自私论上属，否则依不敬之罪处治，轻则，罚忘川河中思过百年，重则，打下十八层地狱，永无超生之日。”

　　听到白无常的警告，黑无常不但不怒，反还感激的看他两眼。忘川河，顾名思义便是了却前尘旧事，忘尽一世浮沉得失。于鬼魂而言，入忘川河便得受万鬼咬噬之痛，下十八层地狱便得受抽魂炼魄之苦。

　　不论是前者亦还是后者，黑无常都听得吓出了一身冷汗，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指着我沉吟道：“只是，这人死得冤枉，我们是直接让她投胎转世，还是报给判官，看他怎么个说法。”

　　白无常打量我几眼，淡淡的说道：“你我只负责勾魂，至于其他，自有判官跟阎王处置。”

　　我瞪大眼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缠在身上的锁链重若千斤，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却恍若未觉。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他们说谁死了，谁又死得冤枉。

　　石头堆砌成的城楼，古朴沧桑，上头只用金粉龙飞凤舞的刻了“幽冥界”三个大字，让人一眼望去醒目中又带着莫名的压抑。

　　黑无常上前递了块黑色的木牌，守城门的小鬼接过去，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个遍，这才躬着身开了城门。

　　白无常拉过铁链，看着我怜悯的叹了声，“走吧，进了城门，你便再不是孤魂野鬼了。”

　　我定定的站在原处，双手抓着缠在身上的锁链呢喃：“我没死啊，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你们怎么说我死了呢，我又怎么会死呢。”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脸上皆闪过一抹疑惑，按理来说，只要未喝孟婆汤，就应该还保留得有生前的记忆，那，这又是何故？

　　“你已经死了，刚才走的便是黄泉路，你现在不过是鬼魂罢了。”

　　“我没有死，你们锁着我干什么，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没有死。”我胡乱的撕扯着缠在身上的锁链，对着黑白无常吼道，吼声撞在城墙上，荡回来一阵阵回声。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守城门的小鬼哆嗦在一旁，正当场面陷入混乱之际，一个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谁人在幽冥界内放肆”，话音未落，人已至眼前。

　　黑白无常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判官”退至了一旁，我怔怔的抬头看他，青衣墨发，剑眉星目，右手托着只硕大的毛笔，抿着唇云淡风轻的看着我。

　　我说：“我不能死。”

　　他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死与不死，你须得同阎王说了才算”，又道：“你须要记得，你现在不过是个鬼魂，就算你闹着不肯进城，到头来，也不过是成个孤魂野鬼罢了，是还不得阳间的。”

　　我恍恍惚惚的点头，黑白无常得了示意，举着铁链拉着我一步一步穿过城门，我侧着头看着城门在身后缓缓的关上，这是幽冥界，是阴间，从此以后，我便要与辛辛苦苦护我周全的爹娘阴阳相隔。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我若死了谁去救我的爹娘。”我挣扎着跑向城门，黑白无常怔在原地，铁链从手中滑落下来将我绊倒在地上，我不死心的抓着锁链哭喊道：“你们为什么要拦着我，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我的爹娘，他们才是冤枉的啊。”

　　有谁站在了我的面前，黑靴青衣，我抬起头朦朦胧胧的看着他，抓着他青色的袍角恳求道：“求求你，救救我爹娘。”

　　他轻叹了口气，取下我身上的锁链，将我凌空抱起，鼻尖嗅到清冷的梨花香，可以想象，三月梨花开遍时，那是他身上的清冷花香。

　　黑白无常轻呼了声“判官，”他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无妨，走罢，去见阎王。”

　　我跪在阎罗殿中央，判官负手立在我身侧，阎王的声音威严冷峻的响在大殿之上，“你说，你要还阳？”

　　“是”，我点了点头，眼睛里闪过一抹惊疑，竟然没有我以为的三大无粗，阎王端坐在殿堂上面，着一身大红的镶金官袍，赫然是个白面书生模样。

　　我埋首看着地上，眼角的余光透过垂下来的青丝瞥见身旁黑色的长靴，心里蓦然涌上一股踏实。一时之间，大殿里寂静无声，只听得见笔触在纸上的沙沙声。

　　半晌，阎王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轻咳了一声，说道：“凡女秦氏，阳寿已尽，生死薄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本王又岂能擅自更改”，说罢，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见我满面惊容，又话锋一转，拖长了语调，悠悠道：“不过——”

　　我急急的抬头看他，阎王信手端了杯案上的茶水泯了一口，徐徐道：“不过，本王不能让你还阳，却能让你借-尸-还-魂-”

　　我怔了怔，茫然的仰头看向身侧的判官，却见他若有所思的抚着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刚想调头，却又听得他说，“借用别人的身体回去阳间，便是所谓的借尸还魂。”

　　“不错。”阎王颔了颔首。

　　我皱着眉头，仍有些想不明白，“可是，我还要救我爹娘。”

　　阎王闻言蹙了蹙眉，语气颇有些不耐烦，“你的阳寿已尽，是还不了阳的，况且，你是举家遇难，你若用你本来面目回去，光是自保尚难，又何谈救人，换而言之，你若换个身份，行事岂不更方便。”

　　我垂下眼睑，下意识的看向判官，他瞥我一眼，淡然的上前一步，指着我沉吟道，“阎王，若我不曾记错，黑白无常勾错的魂乃是个男儿身，阎王可是想让她代他还阳？”

　　“正是”，阎王颔首，干脆道：“段长生阳寿未尽却不愿还阳，更是宁为畜生也不愿为人，酉时三刻，已自堕了轮回，沦为了畜生，何况”，看了看我，又道：“她只要能还得了阳，能报得了家仇，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

　　我呐呐的点了点头，只要能救得出爹娘，做什么我都愿意，何况，不过是换个身份罢了。阎王说得对，若我还是秦忆暖，恐怕我刚睁眼便又进了鬼门关了吧。

　　阎王满意的点了点头，接过判官递上来的生死薄，随手翻了两页，说道：“凡女秦氏，借段长生之体还阳，从今往后，便再没有了秦忆暖这号人，有的，只是段长生，你可愿意？”

　　“愿意”，我毫不迟疑的应道，阎王颔首，却是对着判官道：“有劳判官亲自跑一趟了。”说罢，向外扬了扬手，阎罗殿的殿门便“嘎吱”一声自动打了开来，灌进来一阵阵冷风。

　　判官应了一声，转过身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咬了咬牙，忍着僵痛的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料，刚起到一半又“咚”的一声跌了回去，我半坐在地上委屈的咬着唇不肯动，判官无奈，只得徐徐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来，我倚着他站起来，鼻尖掠过若有若无的清冷花香，荡漾在心底，是些许心安的味道。

　　出了殿门，拐过长廊，迎面阴风阵阵，昏天暗地辨不清方向，我踌躇着向判官身旁靠了靠，他顿了顿，却并不侧头看我，“过了忘川河，便是去阳间的路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方灰色的雾明明灭灭，隐约可以看见里面一个浑身裹得严实的人撑着长篙立在上面，走近了才看得清楚，她是站在一条窄小的船上，看见我们过来，抬起一张沟壑苍苍的脸，眼神空洞麻木，说出的话像极了风刮过枯枝的声音，“天色已晚，不摆渡了。”

　　判官拿出一块镂字黑牌递了过去，恭敬的叫了声“婆婆”，说道，“在下是幽冥界的判官，现奉了阎王的旨意送这个鬼魂上界还魂，望婆婆行个方便。”

　　摆渡老妪面无表情的看向我，我只觉得浑身阴冷，说不出的惊悚，哆嗦着抓紧了判官的手臂，咬着唇不敢看她。

　　老妪似乎向一旁挪了挪，泥土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在耳中，像是有只爪子在心里挠啊挠的，让人烦躁得恨不得捉出那只爪子来狠狠撕咬一番。

　　“也罢也罢”，老妪慢吞吞的叹了两声，侧身立在船首，长篙划过水面，毫无痕迹的向前方驶去。

　　判官拉着我道了声谢，笔挺挺的立在船尾。

　　阴风吹起浓重的血腥味荡过鼻尖，我浑身紧绷的瞪着水面上时而浮起来凶狠的围绕在船四周，却又不敢靠近的鬼魄。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判官才又拉着我道了声谢，离开了忘川河。

　　我轻呼了口气，还来不及放下心来，眼前却突然一亮，我下意识的拿手捂住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在一间破败的城隍庙里，判官指着一旁的地上，轻声道，“进去罢。”

　　我怔了怔，看着地上脸色青白,双眼紧闭，浑身凄凉潦倒不堪的男子，不可置信的问道，“他，是段长生？”

　　………

　　阎罗殿里的案桌上，被风吹开的书册上赫然记载着，和轩二十五年春，秦忆暖借书生段长生之体还魂，同年九月，左相吕氏逝。和轩三十年，景文帝缢，遗诏，右相段长生，陪葬。

　　阎王“啪”的一声合上生死薄，幽幽的叹道，秦忆暖，段长生，一切，皆是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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