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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这样的传说，昆仑之上是三十六天，昆仑之下是冥刹九狱。若非王族者想见昆仑之途，必先取得幽冥司使者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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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坐在台上的说书人，和我曾经在旅途中看见的差不多。
也许人老了就会变得类似。
彼时正入夏，竹帘却是都挂上了。我坐在书场茶楼对面的那棵大柳树上，听说书人讲昆仑的故事：
可幽冥司使者哪里是凡人能见的？这辈子唯一一次，也是你自己死的那一刻了。人都快死了，哪还能有力气去擒住使君，用刀取血？即便是取得了血，也不一定能看见昆仑之途。再者即便是见着了，也许走到死，也看不见那四百四十道天门。
夏日午后的风带着太阳的暖意，我靠着树干昏昏欲睡，忽然嗅到一股阴沉沉的气息，抬眼望去，那讲得兴起的老人背后，不知何时立了条模糊的人影。
在此之前，我见过许多次幽冥司使者。他们着黑袍，灰荆棘绕三指宽以遮双目，行动间藏于袍袖中的铁链铮铮作响。
昆仑与幽冥互不干涉，却向来不大对盘。幽冥间的主人更是乖戾跋扈，每每听闻有世人寻求昆仑之途便会遣使者设下陷阱，使其离魂而亡。
我的父亲，世人皆曾为他叹息的封束亦，便是因这样的陷阱而死。
出神片刻，那黑影已不见，却感到树下有人正看着我，略一低头，翡穿着那件苜柳丝织成的长衫，腰间别竹笛，仰头笑眯眯地望着我。
姐姐，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了六十四年了。
他的眼睛如温和的野兽，依稀能从中瞥见他少年时的影子。我叹气，跃下树时避开他伸出的手。他也不在意，再次来拉我，又被我避开，只拉住了我的袖子。有人朝我们看来，被翡漫不经心地扫视一眼，对方便立即慌忙地跑开，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妖物。
你刚靠近斟寻，我就感觉到啦。原本能更早出来的，找这件长衫费了些时候。
他说话的样子如活泼的少年，我望着他的眼睛，许久，没有看到一丝灰败。他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微乎一笑，拉了我的衣袖往城门的方向走。
午后的日光落在身上，我却只觉得阴冷，耳边还有铁链的声音铮铮作响。
我离开翡后，并未立即前往斟寻。我在世间有着无尽的岁月，便沿着父亲少年时曾走过的路踏过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河流。旅途中常与伶人结伴，也听他们说起过那座在我想象中尚未有清晰轮廓的王城。
翡即位为王是意料中的事，夏的臣民也为此感到欣慰。他披上王袍的那天，没有青雀降临。他即位至今，也无人见着昆仑之途重现。有人说，夏王彻底失去昆仑的庇佑了，姒家的王朝要覆灭了。可姒家人依旧长寿，翡都快八十岁了，也依旧是青年的模样。他走过街市，那些女孩子依旧用袖子挡住脸，偷偷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在与翡重逢后，我数次望向他的眼睛，试图从里头看出哪怕是一点的衰败。可是那双眼睛依旧是从前的样子。我困惑，不明为何幽冥司使者会出现在他身边。而且，并未用荆棘缚眼。
翡拉着我到了城外长芦苇花的湖边。
天已经暗了，芦花被风吹起，轻飘飘地落在我们的衣襟上。这情景很眼熟，少年的翡和我一起流浪时，夜晚常会宿在生长芦苇的湖边。
翡抽出腰间的竹笛，那曾是属于伶人和涟岫的。他把笛子放到唇边，手指轻按笛孔，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可他没有像那次一样放下笛子，他依旧按着笛孔，吹一支无声的曲子。
湖水轻荡，像很久以前我伏在涟岫膝头睡去，在梦中听到的蓼花镇的湖水声。
翡放下笛子，他伸手拂去我肩头的芦花，在我耳边说，姐姐，今天是我那时第一次见你的日子哦。
当初在古道上低头前行的少年翡，他带着微笑向我求救。我在他的身上看到涟岫的影子。他从少年长成了青年，我偶尔想他和父亲是否会有些类似。如今他伏在我耳畔，样子依旧是分开时的青年模样，微眯着野兽般温和的眼睛对我讲起往事。
我听人说，很久以前，姒家一位王姬的孩子出生时，有青雀降临。后来那孩子长成少年，带着青雀离开了母亲，去寻找人世通往昆仑的路途。等那少年变成青年，却死在了外面，连尸骨都寻不到。
翡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淡：
我问了许多人，终于有知晓当年之事的人告诉我，王姬被她的兄长夏王瀛胁为人质，逼迫那孩子去往世间。没多久王姬自尽，瀛隐瞒消息，又设计让他的一位近臣之女嫁于那人，两人生下一个女儿，近臣之女带着孩子夜半而走，那人以为是瀛故伎重演，为不再累及他人，自己走进了那个幽冥司用来杀死他的陷阱。
黑袍的使者从月亮的阴影下走出，他的脸上没有荆棘，面容与缨封极为相似。他立在翡的身后，缓缓地抬起手。
我本不应该阻止。可我却出手握住了使者的手腕。
心口蓦地一痛。
我低头，望见一把短剑刺进青纱长衫，有殷红的血顺着剑身落下，很快把半片衣襟染透了。
短剑握在翡的手里。
翡依旧用他那双温和的野兽的眼睛望着我，嘴边挂着与初见之时相似的笑容。
姐姐，你要原谅我。他温柔地拔出短剑，轻轻地拥住我，在我耳边道，世人都说非王族者要见昆仑之途需用幽冥司使者之血，可他们不知道，幽冥者若要进凡世入昆仑，需借昆仑者未褪凡骨之身。居昆仑者皆为神骨，唯有你是从世间踏进昆仑，未曾受玉京天尊抚顶结发，只有青雀羽衣为你延寿。我在这里伤了你，那些人也不会立时知道。
他笑起来，眼中有一大片阴影：我大夏再也不需要昆仑，执掌死亡与魂灵的冥刹九狱才是我们的庇护者。
缨封曾说过，世间人如入昆仑，过四百四十道天门，至东海方丈洲登蓬莱丘，以凡身献五帝龙王，魂灵祭紫府州东华帝君，如神思尚在，即结以神魂，脱胎换骨，羽化登仙，见玄都玉京。
可这世间，从未有人做到过。
我耳边越来越清晰的湖水轻荡之声覆盖了翡的话语，渐渐的，我感觉自己原本沉重的身体变轻了，轻得如同一丛芦苇花，被晚风轻轻一吹便飘向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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