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劫

　　引子
　　灯火阑珊，霓虹迷人。

　　且吟一曲空悲切，斟杯醉酒把话谈。

　　英雄自有英雄泪，功成名至君妩媚。

　　浮生若梦。

　　梦醒时分，终。定局。

　　壹。壹是一生的忆。
　　烟花，绽放时漫天的绚丽繁华，燃尽了，只剩下无尽的寂寞与灰暗。
　　烟花易冷，世事无常。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她是那样的一个美人。
　　他，一代君王。为了她，江山拱手，只为博美人一笑。千古骂名，为她甘愿背负。

　　千秋功名，一世葬你，玲珑社稷，可笑却无君王命。他终于为那一身江南烟雨覆了天下，容华谢后，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那些无法兑现的诺言，生命中最深的爱恋，终散作云烟。
　　她与他，终是无缘。辗转一生，为了爱。
　　只可惜，上天并不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天终是残忍的，残忍地拆散。
　　她生命中唯一温暖的火光，是他；
　　他生命中唯一疯狂的爱情，是她。
　　红尘初妆，山河无疆。最初的面庞，碾碎梦魇无常，命格无双。天空苍茫，牵住繁华哀伤，弯眉间，命中注定，成为过往。

　　贰。贰是二心的饵。
　　摘星楼上，歌舞升平。领舞的女人身着摇曳的长裙，绝美的面容即使只是略施粉黛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一曲终了，龙椅上的王者揽过她，轻吻她的发。玫瑰的清香撩动着他的心弦，就像吸食毒品一样的沦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她很轻，让他觉得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重量。
　　她当然不是人。她本来就不是。她是存活千年的九尾狐。是天界少有的美丽的女人。
　　她来到凡间，因为奉女娲之命，来毁灭殷商的江山社稷，来毁掉这天下。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她想要得到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她的妹妹的对她说，这是天底下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得到它的人会幸福。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幸福，所以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
　　她环住他的脖子，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问道：“大王？”
　　“嗯？”他一挑剑眉，沉稳年轻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疑惑。
　　他是这样认真的看着她，这样认真，是一个男人对那个女人从心底最真挚的爱。
　　她唇边的笑意一冷：“大王，您爱我吗？”
　　他哑然失笑：“爱妃不是从不在意吗？怎么，今天忽然有了这样的兴致？”
　　她倔强地问：“你只回答便是。”
　　他看着她，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我爱你，哪怕失了这天下。”
　　“是么？”她垂下眸，细密的刘海遮住她的眼，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表情。
　　就让你看看孤王是有多爱你，妲己。他看着怀中的女人。

　　叁。叁是三生的伞。
　　雨。她静静地走在满是落花的石铺小径上。

　　“再美的花，终是要谢的啊，终是要谢的。”她喃喃自语，然后笑笑。
　　还没有说出的半句，藏在心底。『再美的女人，终究也是会老的。无论曾经是多么美丽。』
　　小雨撑着伞跟在她后面，被她推开。
　　小雨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心惊胆战的跟在她后面。看着那个笼罩在烟雨中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红尘嚣，浮华一世转瞬空。
　　小雨知道今天她见到一个人赤脚走在冰上，于是大王命人将他双脚砍下来，研究那两只脚不怕寒冻的原因。
　　她低低地问小雨：“我今天，我今天在宫殿做了什么？”她的两眼直直的望着远方，望着烟雨朦胧的远方，声音凄凄切切，像极了在滴血。
　　小雨低下头嗫嚅的回答着，声音黯然，不知她的主子要做什么。
　　“有这等事么？”她颔首，宽大的衣袖拂动着地上的残花，美得不真实。
　　“娘娘不记得了？”小雨试探着问，细看眼前这女人，此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是要入画。
　　只可惜她是很少笑的，只有当大王来的时候，她才会偶尔一笑，也是勉勉强强，并不真实。
　　不是真正的笑。
　　只是小雨她并不知道，她并不会笑，偶尔地抿起嘴角，也只是敷衍。
　　她是修炼千年的狐妖啊，几千年来看惯了人间的冷暖黑暗，看惯了人间的分分合合。心已经被麻痹了，她只是妖啊，怎会哭，怎会笑？
　　她一挥宽大的衣袖，拂过路旁的红药。她没有回答，那洁白的衣裙，混入苍茫的远方，不见踪迹。
　　小雨呆呆的滞留在原地。
　　一群大雁从天空飞过，云雾一点点散开，然后后慢慢合拢。
　　终于了无痕迹。了无痕迹。只有路旁的红药微微摇曳，似乎想要诉说着什么。

　　肆。肆是死去的誓。
　　“大王，我想跟伯邑考学习琴艺，这样我以后就能经常抚琴给你听了。”
　　“准。”他怜爱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谢大王。”
　　宫殿内。
　　“邑考，能教我弹琴么？”她的声音娇柔婉转。她轻挥衣袖，淡淡的芬芳让他贪婪地嗅着，柔媚得使他迷乱了神。
　　伯邑考情迷意乱的朝她走去，就当他的唇将要触到她的脸时。她的脸阴了下来。
　　“来人啊，非礼了！”众人顿时一拥而入。
　　她整理好衣服，冷冷地开口：“把他押往天牢。”
　　“是，娘娘。”伯邑考被拉拉扯扯的送往天牢。
　　“妲己，妲己你都忘了吗？我们曾经是那样相爱过，你曾经那么爱我？妲己，妲己……”伯邑考仍不死心地回头。
　　恍惚中，时光停滞，岁月静好。宛如十年前。
　　人类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不过是我的指间烟云，世间千年,如我一瞬。她看着渐渐远去的他：“愚昧的爱情，终是不现实的。”
　　其实，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渴望。
　　是的，她渴望一份真正的爱情。一份无关容貌，无关名利，普普通通，干干净净的爱。
　　她渴望爱与被爱。
　　她渴望被真正的爱一次。
　　当她遇见子辛的那一瞬，命运之轮开始旋转，那一刻，万劫不复。
　　她心里的冰封，开始慢慢融化，开始融化。

　　伍。伍是无心的误。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人是如何渺小，有时却偏要说，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更何况她还是妖。哪里还有永远？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回不得，悔不得；进不得，退不得；恨不得，怨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只剩床前月光，一襟冷照。
　　当爱情在岁月的锈蚀里一寸寸风化，当时感觉，一任销磨，将子辛的桀骜深情一刀刀剥离，只余得一个冰冷的帝王躯壳，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曾经眼眸中流转的是如何的意气风发，爱了便是爱了。眼神中如刀的锋芒，到后来渐渐收敛成温润如玉，却分明让人感觉到命运的残忍。
　　什么叫，天涯思君不可忘；什么叫，东西永隔如参商；瞬间，悉数明了，一点清明的酸楚在胸口，倍觉鲜明。
　　他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短，竟然到了现在就无法前行。
　　拥有天下，唯一想得的知心红颜却成奢求，一呼百诺的尊荣、后宫三千的风华，
　　再也掩盖不了他的寂寞。
　　他竟然那么一不小心弄丢了她。
　　她走了。

　　陆。陆是留下的虏。
　　蔓延到天际的青翠，再也见不到任何其他的色泽。如同漂浮在尘世的她，孤零零地只有一个人，心的某处像是漏了风,呼呼而过。
　　她不是九尾狐吗？她不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狐吗？怎么会受不住这种寂寞。她已经忍受了几千年的寂寞，从心底，从眼里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那种悲哀了几千年的眼神，让所有见到的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明明是一个外表二十不到的少女，怎会有悲伤了几千年的感觉？
　　她拥有一双漂亮的红色眼瞳，此时却狠狠地张开，赤色的光芒威严却悲伤。她站在山顶，凄凉地望着底下的世界，万家灯火，美丽而祥和。
　　咫尺天涯，相思无尽，痛苦的煎熬折磨了灵魂。他怎会不明白，那是人生最无奈的彷徨。
　　醉东风，东风醉，一曲梦回，梨花落尽，却冷落了清秋佳月。
　　砰！一声，烟火窜上天空炸开了，一朵美丽的烟花在人们的欢呼声和赞叹声中绽放，火花下落，却又在落到一半时消失了，然后接着另外一朵绽放，消失，再绽放。
　　谁会知道，这里燃烧了多少朵烟花？太匆匆了，还没来得及惊叹，它们就消失了，消失的烟花太多，绽放的烟花太快，就好像一场匆忙的盛宴，一瞬间的繁华留下的只有无限的苍凉。
　　天空的烟花仍在绽放，红橙黄绿青蓝紫，缤纷炫烂，那样美，又是那样绝望，穷尽一生的璀璨。
　　红色的烟火，映红了她的脸。风扬起她的发丝，她的衣袂翩然，她的笑容哀婉，在夜色中散发着动人的光彩。那么安静的她，是那么纯粹的美丽。
　　这一切太像梦境，但这个梦太美了，美得她不得不接受。烟火快完结了吧？盛宴过后的苍凉，掩盖不住繁华过后的寂寞。
　　烟花暮成灰，就如她离去的时候将繁华闹市置在身后。
　　她红色的眼睛映出最后一朵烟花的景象，错综纠缠，烫得眼底生生的疼。
　　她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黑猫。

　　柒。柒是欺瞒的契。
　　她觉得，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每次总是低低的唤她“妲己”“妲己”；他对她笑，眼角眉梢全是真心的温柔；他为了她，建摘星楼，造鹿台，只为博美人一笑；他为她心甘情愿背上千古骂名……
　　“子辛。子辛。是我欠你太多。”她对着怀中的黑猫低语，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其实，你知道一切的，对吧，子辛。她抬头看看洁白的月。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我，值得吗？是我在骗你啊，一直都是。
　　怀里的黑猫冷冷的抬起碧绿的眸：“何苦呢？”
　　何苦呢？她哑然失笑。子辛，你又是何苦呢？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姬，我是苏妲己，我是注定要覆灭你成汤百年基业的妖精。后宫佳丽三千，何苦苦苦执着于我一人？我对你的笑对你的眼神对你说的话全是假的，全是骗你的。
　　为什么心底那么难过呢？她是存活千年的狐狸，人情冷暖，早已看透，谎话更是信口拈来，她说过多少谎，骗过多少男人，挑起过多少战乱，她不是不清楚。
　　她是红颜，也是祸水，她从来便是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自己的心却是那样难过。几千年了，从来没有那一个人，对她那样好过。点点滴滴，现在细细想来，却是那样温情脉脉。
　　他初见她时的体贴，待她的温柔，看她的眼神，她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只是从一开始，自己便没有的选择的权利。她是奉上天使命来助周武王灭纣，那是一盘棋，赌进了整个天下，他和她，只是区区的棋子，既然是棋子，哪容得有反抗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赔尽了整个天下，赔尽了他的爱。
　　雾散，梦醒，她终于看见真实，那是千帆过尽的沉寂。

　　捌。捌是扒开的疤。
　　她回来了，带着一只有着墨绿眼眸的黑猫。淡淡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出现在众人的眼中。淡雅的，像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朝中的忠良原本为了她的离开而暗暗松了一口气，谁又料到了她又是那样猝不及防的出现了。看来，成汤社稷不得不亡了。朝中有人低低叹息。
　　他听到了，却全然不顾，急急地从王座上面奔下来，就这样看着她。静静地。看不见朝中的百官，他的眼底似有万点星光在闪烁，最终融为黑色的漩涡，却再也不能平静。
　　她看着他，却只是笑。眉眼中透出万点风情，只叫那些官员也看得痴了。
　　他伸出手，紧紧地搂住她，像是要揉进骨肉里。他的心中有千万句话想说，却只汇成一句：“孤以为，你这一走，便再也不回来了。”
　　她的手一抖，怀中的黑猫轻巧的落地。
　　她扬起眉，像是孩子耍赖一般的顶嘴：“你就这样希望我走，那我走便是了。”
　　“别。”他搂的更紧了，狭长的凤眼透出了点点不悦：“你知道，孤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手轻轻环在他的腰际：“那是什么意思？臣妾愚钝，不知大王所谓何意？”
　　他放开她，低头看她，眸光闪烁：“孤只是怕。”
　　她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他怕什么？江山在手，美人在怀。他是一国之君，当朝的天子。他说他怕自己离开？
　　“不，臣妾不会走，大王，你要记得，紫檀未灭，我亦未去。”她的嘴角弯起弧度，眼睛却是明明白白的认真。
　　渺渺时空，茫茫人海，与君相遇，莫失莫忘。

　　玖。玖是永久的疚。
　　高高的鹿台退去了浮华，却也是一片安宁。
　　雕栏玉砌的宫殿中，只有他们两人。她站在栏杆旁边，巧笑倩兮：“大王，你说从这里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他从背后紧紧抱了她：“孤不许。”
　　她靠着他，目光有些微的迷离：“其实你早就知道的，对吧？”
　　他抱她的手微微一僵：“是。”
　　然后是沉默，死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淡淡的开口：“周武王姬发的军队已经在城外，子辛。你要怎么做？”
　　他挑眉一笑：“我本没有做帝王的福气。所幸的是，遇见了你。江山拱手，博君一笑。”
　　城外是一片纷扰，武王的军队早已冲破城门，进入城内，两军交战，抵死拼搏。到底还是商朝的军队节节败退。
　　周王已经踏上宫殿，命人焚烧鹿台，摘星楼。
　　熊熊的火焰一寸寸的舔舐着露台，外面是一派迷蒙。哭喊，尖叫，酒肉，统统交织成一片。只有高楼上相拥的两个人，冷眼的看着外面，看着成汤的江山易主。
　　“妲己。”
　　“嗯？”
　　“你原本可以离开，只是为什么……”
　　“子辛，我爱你。”
　　“子辛。”她抬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你们商王室的人怎么说我，我其实并不在乎，你怎么想我，我也不在乎，在这世上我活了太久，久得自己都觉得有点无聊了。你让我晓得情是什么，尝到它的快乐，也尝到它的痛苦，如此圆满的体验，对于一个妖来说，不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吗？就像桌盛宴，天南海北的菜式什么都有了，痛快地吃完这桌筵席，人生就该散场了。”
　　在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了，我知道姬发的军队已经蠢蠢欲动，看似安详和平的盛世掩盖不了最后的苟延残喘，可是我回来了，原因无他。
　　只因为，我爱你。

　　拾。拾是逝去的诗。
　　公元前1046年，商亡，商纣王与宠妃妲己自焚而死。
　　周立。
　　纣王帝辛一生传奇，幼时聪颖好学，后得苏护之女苏妲己，终日沉迷于酒色，大兴土木，修鹿台，造摘星楼，制炮烙酷刑，重用奸臣，弑忠良，百姓赋税沉重，苦不堪言。
　　而他与宠妃妲己之事，被后人冠上各种名词，而他们爱情的原本面貌，在商朝厚重宫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就此封印，后人终不得而知。

　　后记：
　　苍茫大地一剑破，
　　何处繁华笙歌落。
　　灯影浆声里，
　　天犹寒，
　　水犹寒，
　　梦中丝竹轻唱，
　　楼山之外人未还，
　　雁字回首，
　　早过忘川，
　　抚琴之人泪满衫。
　　寄君一曲，
　　不问曲终人聚散。
　　烟焚散，
　　散了纵横牵绊；
　　听弦断，
　　断那三千痴缠。
　　经流年，
　　梦回曲水边，
　　看烟花绽出空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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