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泣

　　朦胧中，有人坐到我床边，然后轻抚着我。感觉到是娘亲，我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好装睡。过了半晌儿，娘亲才悠悠地叹气：“蕊儿，姑母召我进宫和我说了些话。”
　　听娘亲提到太后姑母，我心里一激灵，刚才还昏昏欲睡，现在却半点睡意也无。只听娘亲继续说道：“如今皇上独宠许皇后，冷落了太后和我们王家。眼见着许家势力日渐增长，而王家却渐渐式微，你爹爹整天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
　　我心里大乱，只想娘亲就此不说让我什么也知道昏睡过去。可娘亲静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我和你爹爹心里都极为宠爱你，希望你能嫁与好人家，不想你去淌皇家这趟浑水。可……”
　　娘亲又叹了口气：“蕊儿你一直聪明伶俐，我和你爹爹还由着你读了各种书籍，你应该比一般的女孩儿更明白‘一损俱损’的道理。太后现在在宫中独木难支，再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到王家。王家衰败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么？而且，王家衰败了你就能选一个如意郎君了么？恐怕到那时人人都对你避之不及，生怕沾惹上王家的人呢……”
　　不等娘亲继续说，我猛地翻身过来紧紧抱住娘亲：“可我！可我一点都不想嫁那个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娘亲面露疑惑，“虽然当今皇上并非圣贤，连你姑母也觉得他做皇帝有些勉为其难，可皇上并无好色名声。其实，我们倒是希望他好色一点。你爹爹曾经反复斟酌是否在王氏家族的女孩儿中选一个出色的送入宫中。可皇上和皇后两情相悦、感情笃深，就算送入宫中估计皇上也不会青眼于她，白白让女孩儿在宫中受苦。”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这么狠心，一定要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去受苦呢？”我声泪俱下争辩着，心里却越来越绝望。
　　娘亲伸手抱着我，一手轻轻地在后背拍着：“我们冷眼看去，当今皇上从小就对你偏爱，如今这情意依旧深厚。估计只有你才能让皇上……”
　　“可女儿不愿哪！女儿不愿哪！”我哭得嘶声力竭，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娘亲也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也舍不得你啊。只怕这次你愿不愿意，你爹爹都决心已定了。”
　　心痛难忍，娘亲后来再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了。

　　“四妹，你看这小人做得多像啊。”三哥拉着我在长安大街上逛着。我知道虽然名义上他还是偷偷地带我出来，但一定是爹爹、娘亲默许了的。
　　自从我点头答应进宫，就一天天憔悴下来。娘亲望着我就流泪不止，爹爹对我欲言又止、唉声叹气。连对我一向严厉的大哥也对我言听计从。二哥倒是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眼里也是痛心疾首。三哥更不用说了。不仅流水般地将好吃的好玩的送到我的房间。趁着爹爹娘亲出府就把我带出来散心。
　　我却心意阑珊，一点儿都提不起劲儿来。三哥强颜欢笑，硬拉着我逛着。我不好违了他的好心，随意地听着，强笑着。他塞到我手里的玩意儿我也接着。看我这样，他终于忍不住了：“蕊儿，我这就去跟爹爹娘亲说。我们不入这个宫了。拼着一死，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他还敢诛了我全家不成？”
　　声音太大，路上的人纷纷侧头看他。我急忙捂住他的嘴，附在他耳边说道：“你疯了？这么大声。你还怕他不快点来对付王家啊。”
　　“可是四妹……”三哥将我的手缓缓拉下，眼圈却红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去受这个苦呢？”
　　我强颜欢笑：“也不一定啊，说不定能得他的宠爱，和他厮守一生呢？”
　　“他们也许不明白我还不明白么？他在人前装的正经，背地里和张放打得火热，经常跟着张放出宫鬼混。”三哥急声说道。
　　我叹了口气：“那也好，说不定我求了姑母在她跟前侍奉，这一辈子也挺好的。”
　　“四妹！”三哥又喊了声，还想说什么。
　　我阻了他继续说道：“而且爹爹已经做了决定，这事情改变不了了。改变不了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就这样吧。上次为我这事你去和爹爹辨，不是惹得爹爹生气，打得你几天都下不了床么？”
　　“四妹。”三哥低了声音，却没有说下去。
　　“多说无益。三哥今天带我去个好去处吧。我想喝酒。”
　　三哥听我要求，虽然惊异，却只是点点头。带我进了家富丽堂皇的地方。
　　跑堂小二看上去和三哥很熟，熟稔地上来招呼着：“三爷今天还是老地方？”
　　三哥点头，小二带着我们进了一个雅间并问：“要不要叫姑娘来相陪？”
　　三哥摇头：“我今天只是带朋友来喝酒。不用叫她了。”
　　我偏头看着三哥一笑：“这又是哪个红颜知己？宜主？”
　　三哥眼圈一红：“别提她，提她我就心烦。”
　　我见三哥这样子，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屋。

　　我心烦意乱，三哥也是魂不守舍。我俩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端起就干，三哥没什么酒量，竟比我先醉，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我也有三分醉了。正自斟自酌，外面却突然喧闹起来。
　　本来就极烦闷，加之喝了酒，巴不得出点什么乱子看热闹。提了酒壶我顺着人声走过去。没想到看到王莽正和一群穿着华丽的人围坐着。一个看上去珠圆玉润的青年男子正背着手边来回踱步边大声说道：“巨君兄这是要卖了车马周济贱民？还说什么废除奴隶是行天道？且问巨君兄，这人有贵贱自有天命安排，我等生为贵命，自然该享受这上天恩赐，那等贱民也自然该承受他自己的卑贱命运，怎么到你嘴里就是逆天而行了？”
　　这话说完，周围的人纷纷点头附和。
　　王莽铁青着脸，把玩手中的酒杯并没有马上接话。
　　那男子看王莽这番，觉得自己说话有理，得意一笑，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巨君兄就别糊涂行事了，这车马我择日给你送到府上。”
　　王莽嚯地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不劳富平侯牵挂了，王某自有决断。”说完拂袖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脑子一热，追了两步叫住了他。他转身见是我，脸色稍霁：“四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三哥在里面喝酒。”我答道。
　　他“哦”了声问道：“四妹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过几次你和这些王公贵子不一样的言论，蕊儿很想跟表哥讨教几句。”
　　他定定看着我，没有答话。
　　我急忙说：“就几句。”
　　他深深望着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思般。我让他看得脸红，赶紧移了目光。只听得他说：“走吧，换个地方说。这里太乱。”说完，自己背手大步走了。
　　我紧跑几步追上他。他也不回头，但步子慢下来有意等我。我跟在他后面走着，却越走越僻静，不再如刚才那样繁华。我心里疑惑又有些紧张，他这是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啊？
　　正胡思乱想，他伸手指着：“你看，这些贱民奴隶，住的茅草房，吃的米糠，做得却是繁重的活儿。他们也自有爹娘生养，所求也不过一瓦遮天，一饭填腹，可凭什么，为什么就该让那些酒囊饭袋剥夺了他们生存的权利。”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长安城的另一面。这里不再是繁华的街道。无数骨瘦如柴的贱民或坐或卧，有人走过连伸手讨要的力气都没有。我惊呆了。从来到汉代重生在大司马府。虽然觉得事事不如意，也不过是在吃饱了饭之后更高的要求罢了。如果让我重生在此，估计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自不自由、幸不幸福的问题了。
　　偷眼看身边的人，王莽眉头紧蹙，双唇紧闭好似有无尽伤痛。我突然觉得自己看到的史书也许记录有误，也许身边这人并不是如史书记载那样，只是一味的虚伪。最起码，此时此刻我看他的神色并不是做给我看。就算他是要讨好我，可我是王凤的女儿啊，他这些言论如果让爹爹知道了，一定会对他产生疑惑进而疏远。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我俩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周围的情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也不想这些享受荣华富贵的人能理解我。但我会尽力为这些人做些什么的。”
　　说完他一笑：“今天心情烦闷，和四妹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四妹是想跟我说什么？”

　　我抬头望他，如果说以前还对他有许多成见和误解，今天看到的这一切让我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这人。记得史书上说他父兄早亡，家里重担一人肩挑。对寡母寡嫂都是极为敬重，对侄子也是悉心照料。就算说他坏话的历史学者也只是说他这样做是虚伪是沽名钓誉。可此情此景让我觉得也许他正是因为没有那些王公贵子优渥的生活条件，才让他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社会底层，有机会去思考人的平等。
　　于是我将自己心中的诸多疑惑向他提出，他没想到我一个女子竟然会赞同他的这些想法，并在他的这些想法中提出很多他从未想过的观点。我们后来随意找了个地方打了酒坐谈了很久，方知彼此心中所抱负的自由平等思想是如此相近。
　　我也第一次正视这个历史评价不高的历史人物，觉得就我亲眼所见，他不是那种“伪善君子”，是真的想为众生做点实事。
　　等到觉察时间已晚，我才想起醉倒在店里的三哥。他笑笑说：“没关系，我送四妹回府吧。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在把酒畅谈。”
　　我突然想起这次之后估计以后很难和他这么畅谈了，神色黯然地说：“估计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已经答应姑母进宫侍奉了。”
　　他听完此话，神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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