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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瑞士莲
这一年的夏季,天气如此的好,不足24℃的室外温度,连绵的阴天,一望无际的绿树。我刚从上海回到南京,脸色虽被不提防的日光晒得明显地黑,可还是会在房间里,一边微笑着看着书,一边吃着大块的瑞士莲85%可可黑巧克力。
纯度太高的巧克力,并没有什么缠绵的甜美,反倒是一入口绵延千里的苦涩,和淡薄,原本怀恋着的对巧克力无限甜美的遐想,都被这口中的淡薄体会所替代,仿佛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良辰美景奈何天
景生从德国回来的时候,是在这一年最开始的那个月,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握着电话站在南方这几年倒是不稀奇的雪地里,还像是许多年前那样苍白的脸色,灰色的羊绒围巾遮住半张脸,他漆黑的眉毛就像是一张白纸上最刺眼的一笔。我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不肯走近,我没有想念他的拥抱,也并没有想念他并不多见的笑,我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在心里说,时间过得真快。
他最终向我走过来,结束了这僵持,他走到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对我说,Hi,美好。
他就像只是出门一趟,并不是离开我这许多年,并不是只给我留下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背影而没有一句告别或解释的那个人,他自信而残忍,他仿佛并不是带着他的梦想飞奔的人,他只是那个刚刚从篮球场上下来,一边拉起球衣擦汗,一边闪动着淡漠而反感的目光推开无数个暗暗恋着他的女生递过来的水和纸巾。对着被拉过来看同桌打球的我,淡而无味地,打了一个招呼。
我坐上他的车子,并不是副驾驶位,而是像乘客那样坐在他的斜后方。
我看过一个调查,说车祸副驾驶位的死亡率是101%,比司机的100%还要高一些,我不知道这个概率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必死无疑,因为在最危急的时刻,司机本能的求生欲望会将方向盘左打来保护自己,这样就把副驾驶位上的人推上了奈何桥。
我还看过一个故事,说一对出游的夫妻,路上遇到了车祸,开车的丈夫把方向盘向右打,将生的本能留给了自己的妻子,而一旁的妻子一直拉着死去丈夫的手,即使昏迷后被抬上救护车都不愿分开。
我说这两件事的原因是,我不相信景生会是一个把生的希望留给我的人,我相信他会保留着寻常人的本能,而不是对我的深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有什么深情的人。还有就是,我可以将自己保护的很好,即使是和他在一起。
他将车子开到附近的一家costa coffee,我们在临街的一张桌子坐下,我确信我心里没有什么重逢的喜悦涌动出来,在看着眼前这张仿佛是从《财经》杂志上刚刚走下的脸,他朝我笑笑,说他一回国就来找我,因为我是他最想在故乡见到的人。
承蒙厚爱。我没有碰桌上的那个盛满拿铁的白色马克杯,他碰过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有一个结界阻隔着的,就像是他的内心一样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走进。
听说你准备申请德国的研究生,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的人,过去你不给我机会,但上天会眷顾我。他自信而得意地说。是的,我分明在他冰冷的眼睛里看出些洋洋自得的东西。
你这样的人也相信缘份?
缘分,机会,都是上天给幸运儿的礼物,很显然,我就是这样的人。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晚上下了课,换上礼服去听音乐会么,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个时候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是知音。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我微笑着看着他,是的,我曾经是这么信赖并喜欢和这个人在一起,那时我们还是朋友。
我知道几个不错的留学机构,有时间可以一起去看看。
我还没想好去哪个学校。
这还用想么?当然是去法兰克福,和我在一个城市。他自信地有点夸张。
你是不是觉得我决定去德国是因为你?
我觉得即使不全是,至少有一半的原因。当然我们一直都喜欢那个国家,他的音乐,他的足球,他的啤酒,你和我一样喜欢。
可是我的专业那所学校并不擅长,我爸爸觉得莱比锡,或者是拿耶都不错,我不能去和你一个城市,你只是恰巧在德国而已。我已经在从少年的岁月里就学会怎么和眼前的这个人相处了,我了解他,愿意和他作朋友,但并不代表我信任他,愿意依赖他。事实是,我既不信任他,也不可能依赖他。
你还是那么倔。他用勺子搅拌了一下咖啡,尽管那里面并没有放糖,端起来喝了以后,他的嘴唇没有沾到奶沫,那是因为他只喝萧索地令人悔恨的清咖啡。就像郭敬明说过的那样,我一直都怀疑他味蕾上分泌蜂王浆。他不需要精神上的松弛,也不需要任何感官上的抚慰,连狙击枪都需要定期地擦擦润滑油,连悍马都需要定期保养,但他不需要,他一贯凛冽,一贯理智。
彼此彼此。我说。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我坚持不坐他的车,他坚持要送我回家,我们就这样在雪地里僵持着。我们一贯容易陷入这种僵持,谁都不愿退一步,即使是很小的事情。就像我喜欢巴赫,而他只听瓦格纳,我喜欢克洛泽,而他只看好巴拉克,我说他是暴君,可他总是不屑于与我辩解。所以我不理他,就像每次因为这些琐碎的事情争辩之后他没有任何留恋地掉头走掉一样。我独自在人行道上走,家离这里并不远,我完全可以走着回去。天气很好,对于我来说很好,我喜欢这样的雪天,即将降落的花朵在天空汇聚成一个铅灰色的穹顶,就像我执著而美好的内心。
他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冰冷。他说,我陪你走一段。他微笑的样子真的很英俊,他终于还是妥协了,他说,你一点都没变,这一回我还是要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来做我的女朋友。
我停下来,抬起头看着他,看着在过去的几年里多次重复过这句话的他,我不相信,他居然还是如此执拗地要靠近我。想要把我软化成他光芒背后的女人,让我依傍着他,却又不能靠着他的肩膀坐享其成,让我在险恶的秘境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又不许我是个只会在猛兽来袭时尖叫晕倒的累赘。我微笑着看着他,你还不死心?
我一直都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
他追了我两年,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他和我都在一个城市,他把他的丰田小跑车开到我的校门口,像个傻瓜一样要我出来给他一个答复,和他同来的一个男生只好无奈地佩服我的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说我们这是天生的一对。后来他终于没了耐心,电话打过来对着我大吼,说只给我五分钟的时间走到他面前,否则后果自负。
我不怕那所谓的“后果”,神闲气定地坐在宿舍里看了一部电影。后来我也想明白,他生气,只是因为路过的小女生们像看李民浩那样看着他和他的车留恋着不肯走,一步三回头,他气恼那些女孩子目光里的一厢情愿,那是他无法掌控和改变的东西,只要是他没有办法掌控和改变的,即使没有任何侵害性,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推开。就像高中的时候,他挥舞着手臂打落女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总是不屑于别人一厢情愿地对待他。
只是在这之前,我觉得他很有个性,因为他从不肯这样对我,那时他不会说我倔,说我不听话,对我大吼着“你爱怎么养怎么样,我不管你”。
你还没有知难而退?我知道,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委屈他。
没有。他拉住我的手心并没有温暖,即使喝过一杯滚烫的黑咖啡都不能将他温暖。他说,我在等着你退缩。
你还是想要尝试。
因为我们很像。不如,我们都给彼此一个机会,我们之间不会有“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沟通”这些问题,你忘了我们高中的时候一起放学,路上有多少话可以说。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我只看着面前虚无的空气,我的皮肤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空气里汹涌的水分,我害怕干燥,所以我很享受这个时候的天气,即使寒冷,即使要穿很厚的衣服才能出门,我还是喜欢。
好吧,那我们试一试。不要后悔,也不要这样一直纠缠下去。
他大概是很开心,他把我拉进怀里,在过路人疑惑而羡慕的目光里,在我的额头轻轻亲吻,据说那是了灵魂的出口。
二月份的时候,我因为考研的事情一直很不开心,爸爸说我应该出去散散心,他不希望有一个愁眉苦脸的女儿。我找到景生,说我们去旅行吧,他说好,你想去哪。我说我想去安徽,去宣州看看那里的白墙黑瓦的民居和可以让人延年益寿的枣木梳。他没有否定,可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说不明白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情怀,我微笑着看着看向车窗外,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大概他喜欢的我,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我吧。
我喜欢足球,喜欢德国的天空,喜欢发音繁芜的日耳曼语言,这是我与他相同的,我拉着他的手坐在音乐会的观众席里,听着我喜欢的单簧管,而他的手指正在随着台上的乐手不断开合的手臂像按动琴弦那样轻轻敲打。他神采飞扬地向我炫耀他可以随意掌握一把陌生提琴的音位,那时我真的觉得他是个优秀的男孩。他有良好的家教和家庭背景,对音乐和美术都很热爱也很擅长,他不会对那些爱慕他的狂蜂浪蝶随意散施着他的友好和微笑,可是,我开始发现他的手心和我的一样冰冷,他不能温暖我,他只会在我蹲在匠人身边,看人家熟练地把木片切割出齿纹的时候,烦躁地站在门外看天上跌宕的云朵。他终于还是走进来,问,还要弄到什么时候!
你不喜欢等可以先走。
我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抬头,我看着一把质拙的梳子终于从一堆木屑中水落石出,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上面师傅随意雕刻出来的花纹,想要知道,那种触感会不会让我的心有所依傍。
留学的事情你想得怎么样了。其实他烦得是别的事情。
早就跟你说了,去莱比锡,或是拿耶。我把梳子放进包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轻轻放在桌子上,木梳师傅还在低着头清理他的机器,那件样子看起来无比陈旧的制梳机器显然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他粗糙的手指掸去缝隙里的碎屑,就像是一个丈夫在为心爱的妻子梳理她早已不再油亮乌黑的长发。
你怎么这么固执!你都大老远地去德国了,难道我们还要一南一北地隔那么远么?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都说了,我去德国不是因为你,我是为了我的梦想。
这跟梦想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混为一谈。
这是原则。我从他的身边走过,走进室外一片不算明媚的阳光里。我能够想象得出景生的表情,他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一定是冷着一张脸,不屑地看着我的背影,思量着我的话对于他来说有多么不可理喻。他没有追过来,他永远都不会像电视剧里马景涛那样从一片阴影中冲将出来,用力地摇晃我的肩膀,面目扭曲地质问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只会那样冷冷地、甚至都不是冷冷地,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的愤怒,我的执拗,我不会让他看到其他的,悲伤,或是留恋,都不会,因为我知道,那都是他觉得不可理喻的。
我一个人在宣州狭细的街道里走,我手里的单反相机不断地发出好听地咔哒声,我的背包里都是不同焦距的镜头,都是爸爸送给我的礼物,他以有我这样一个女儿为荣,因为她不但是一个有梦想并笃定的女孩,她还可以拍出有故事的照片,吹奏出有生命的管乐。她不是一个因为别人的阻挠而委屈自己的人,她也不是一个因为有人以爱的名义对她施以枷锁就晕头转向迷失自己的人。
等我回到旅馆的时候,景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我们刚到这里两天,可是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你一定要这样么?我再问你一次。他的脸色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他那张苍白而又英俊的脸,曾经在某个夏日的阳光下投射出完美的阴影,他握惯方向盘的手指,也曾经修长迷人地在四根弦上弹奏出令人迷失的音乐。
你一定要这样么。我看着他的脸,这不是一个问句。
好。美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他叫出我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喜欢说这句话,对我说,仿佛他说出它们的时候就可以证明他的强大,他是一个我无法战胜的人。
我看着他背上他的包,头也没回地走出房间,就像每一次,他在不高兴、不开心的时候,掉头就走没有任何留恋一样,走进窗外一片逐渐浓郁的暮色,直到和那些暮色融为一体。
还记得上次,在他作为交换生出国之前,他约我吃饭,他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不同意,他就扔下我,一个人跳进车子离开。那是一个接近午夜的晚餐,我看着窗外早已安静下来的霓虹,拿起刀叉把已经凉掉的牛排沿着经络切割。安纳斯牛排,排酸一个月,我吃出了犁地耕牛的味道。
这次之前,高中的同学聚会,席间他端着酒杯过来向我告白,我说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三秒,是的,只有三秒,多一会他都不肯再看我,他把酒杯摔到邻近地一张桌子上,转身离开人群,那只酒杯放在了桌子的边缘,他衣摆的风让它摇摇欲坠,最终还是掉了下来,四溅的玻璃碎片和液体溅了我一身,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再往前,我们几个同学约好去云南丽江,下飞机的时候,同行女孩的行李太多,我拜托景生去帮她拿,语气不小心变成了命令,他本来是要去的,听了我的话,原本迈向行李架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他看了那女孩一眼,说,自己没长手么,不然就不要带这么多东西,麻烦别人很过瘾么。女孩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景生吵起来,最后他还是这样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有病。我就像神经病一样把手里的包扔到他脸上,他躲开了,但不愿再多停留一秒钟,他背着包走出航站楼的身影,和今天一样毫不犹豫。
然而不是没有美好回忆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容忍他这样一个人对我如此。他对我的不是伤害,因为我发现这是我不能爱上的人,而只有爱的人才会给我带来伤害。我只是不再愿意和他继续这种如今看起来无聊且无趣的回忆。尽管我曾经喜欢和他在一起,尽管我们在那间宽敞的教室里的最后一排用低声交谈度过了无数个四十五分钟,尽管他曾经没有事前打招呼就莽撞地去我家,只是为了让我的父母知道我身边有他这样一个人而已。也尽管,他不友好的母亲完全不顾我惊异的目光大肆赞美她这个完美无缺的儿子,并认为作为女孩的我,就本应该站在这种优秀男性的阴影里。我不生气,也不会记恨他,可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爱上他,就像他不可能改变我一样。
五月的时候,朋友从法国回来,就是那个曾在机场被景生嘲弄的女孩,带着她来自里昂的男孩一起回来。我们相约一起去看世博会,还去了上海很多传说中的地方,新天地的咖啡厅,衡山路的酒吧,复旦大学的校园,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我们仰望着金茂的八角尖顶,也在黄昏里的俏江南对着一盏风灯凝视。我看着对面据说可以靠一勺蜂蜜就能活一天的法国男孩,会说几句汉语,更多的时候,是看着我和女孩在高声谈笑而插不上嘴,这也许是一个可以给女孩安定和轻松的家伙,尽管我并不喜欢他的长相,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帅,而且没有攻击性。他是喜欢蜂蜜的男孩,和我喜欢清咖啡的景生是不同的。
我曾经那么喜欢景生那样的男孩,我喜欢他和他们的理智,喜欢他们不会感情用事,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弄得一团糟还怨天尤人,喜欢他们对于某一种乐器的掌控力,就像他对自己生活和情感的掌控力,喜欢他的好品位和博闻强记,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某一样东西是不是适合自己。我那么喜欢用这样一些标准去评判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交往,是不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或是更为亲密的人,那是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一直以为,只有相近的人才能走在一起。
说起来景生,女孩一脸深知我为人的样子,说,肯定又是你的错。
我只好笑笑,我不否认,即使是我的错,我也还是这样做了,我给了他机会,也让自己了结了心愿,我珍惜过这个人,我忘不了这个人曾给我在生命里的喜悦,可是,我没有办法爱他,不能为他而改变。
我叫美好,他叫景生,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我在李碧华的书里曾看到一部她未成型的剧本,叫美好的女孩爱上了她不能与共的景生,她这□□般的爱只是她一人独自面对的噩运,在沉塘的前一天,她见不到她的景生,就只好,在自己的手臂上用钗刻下一个“生”字。
她要死了,却想要“生”,她要不到的,生。
巧克力,本不一定非要有牛奶的香甜的,而我却一直以为那是巧克力自己的味道。我在超市的时候看到很少见的瑞士莲85%可可黑巧克力,我一直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我喜欢他大块简单的包装,握在手里,是可以治疗低血糖的良品。还没有走出超市的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壳掰一块下来放进嘴里。
然后就发现,那才是巧克力本身的味道,那是景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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