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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梦里乾坤
朦胧中,脑海依稀浮现一些往事。
我曾经问娘,皇宫是什么样子。娘告诉我,那是个金子做的笼子,里面的金丝雀歌唱至死。
我大哭。娘奇道:“你哭什么?”
我答:“爹爹今天不是进宫上朝么,他那破锣嗓子,岂不死得更快。”
娘对准我后脑勺就是一记爆栗:“又胡说八道!”
我痛得五官几乎揪到一起,委委屈屈看着娘:“可是……可是,爹唱歌真的不好听嘛!”
娘看我的样子,却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倒是很符合她喜怒无常的个性。她轻轻抚摩着我的头,玩笑一般地说:“微儿还不知道吧,你和你爹很像哦,明明知道别人都喜欢听赞歌,却从来就挑不好听的歌来唱。所以,微儿以后千万不要步你爹后尘,要离那个金笼子远远的,不要让娘担心,好不好?”
我难道会和爹一样五音不全?当时我赌着一口气,于是没有回答。
而如今,我终于还是进了这个禁城。
“瀚海惊澜?”
巍峨的宫殿前,抬着我的软椅被小心放下,我抬头看着蓝底红章的匾额,大声读出上面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
“你看得懂篆文?那,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前面,皇帝下了鸾驾,走到我身边。
我摇摇头,夫子不曾说过。
“四蹄曳练,翻瀚海之惊澜。一喷生风,下湘山之乱叶。”皇帝垂下眼,轻轻吟起。
哈?这说的不是马吗?我还未反应过来,皇帝却俯下身,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打横抱起。目瞪口呆,这又是个什么情景?
“皇上,我,我自己……”手忙脚乱。
“你要说你可以自己走吗?”皇帝斜着眼笑眯眯地看着我。
“当然……不是。”我泄气,不过总可以找两个架着我进去吗,现在这样,怎么总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
“那就乖乖听话,你爹难道没告诉过你,在这里,如果不听我的话,可是会掉脑袋。”这是恐吓!我不满地想。
殿门缓缓开启,皇帝抬脚抱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
“奴才等恭迎圣驾。”一群人聚在大堂中,拜倒在地。
“平身!”皇帝极不在意地撇了他们一眼,开口问道:“这里的总管是谁?”
“回皇上,是老奴。”为首一个须发皆白脸色木然的老太监跪着上前一步。
“以后十一王爷安郡王,就住这里,你们好生伺候。”
那个总管太监,抬起头向我看了一眼,又低了下去,快得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奴才等,见过十一王爷。”他于是带着一干人向我行礼。
“不用,起来吧,起来吧。”我惊惶地拼命摇手,牢房里那些人打我骂我,我就仿佛天生知道怎么应付,常常气得他们吹胡子瞪眼,可是现在,这些陌生人这样拜我,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身子一倾却差点摔下去,连忙又紧紧抓住皇帝的龙袍,局促地看看四周,皇帝正大光明地笑我,底下的人暗自偷偷笑我,连总管太监的眼睛也露出和善的笑意,没错,的确是眼睛,他的嘴依然平板的抿着,眼中却显出了一丝忍俊不禁。我好奇起来,我听娘说过,当一个人在笑时,看嘴不过看到他的表情,看眼睛却能看到他的心思,笑里藏刀的人从来嘴角有着优美的弧度,眼神却是冰冷的。可惜她并未告诉我只会用眼睛笑的,是怎样的人。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个总管太监。
“老奴入宫多年,早就忘了姓什么,只记得名字中有一个德字,王爷叫我德公公就好。”
怎么会有人忘了自己的姓氏?我实在大长见识。那么如果我在这里住很久很久,我也会忘记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吗?
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帝却打断了我。
“十一皇弟今日累了,你们去准备准备,伺候他休息。”皇帝丢下这句,抱着我径直向内殿走去。我悄悄探出脑袋,继续好奇看着德公公木然的脸色,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有种怪怪的感觉,却并不让人讨厌。
宽大的床榻,青丝软缎的被褥,蓬蓬软软,人一躺上去,病痛似乎也能减轻不少。“皇上,我以后真要住这里吗?”我坐在上面,环视四周高高大大的建筑,小心翼翼地说,“这里太大了,我一个人住太空,不适合。”
“不适合?”皇帝看着我,哈哈大笑:“你还记得‘瀚海惊澜’吗?”
“记得。”我点点头,“四蹄曳练,翻瀚海之惊澜。一喷生风,下湘山之乱叶。”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驽马易得,骐骥难寻,这里难道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骐骥?我看看自己的腿,一只断了腿的骐骥?我记得再好的马,断了腿也就是死路一条。
后来皇帝又吩咐了一些事,就离开了,德公公便带了几个侍女端了一盆水,几件衣物和一堆瓶瓶罐罐进来,说是要擦洗更衣敷药。
我以往在家中从未让人这样服侍过,要在众目睽睽下脱衣服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扭捏起来。德公公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便让其余人都退下,几个侍女于是掩口偷笑着都出去了,只留下德公公一人开始帮我处理身上的伤口。
世间似乎是太久了,血痂和衣服有不少地方已经结到了一起,德公公虽然小心翼翼,我还是痛得五官扭曲起来。
“小公子还是忍着点,明日一早御医就会来给你诊视了。”德公公的声音透着关切。
我睁大了眼睛:“你刚刚叫我什么?”以往我在家中,全府上下都是称我“小公子”,他又怎会知道这样的称呼?
“老奴的旧主子曾有意拜曲尚书为师,老奴以前随旧主子去过尚书府好几次,当时尚书府上下都是这样喊您,主子和老奴也就跟着这样称呼了,刚刚一时间没能改过来,王爷见谅。”德公公不慌不忙说,眼神很是温和,“那时王爷年纪小得很,恐怕……”
“你是那时候,宣庭哥哥身后的老管家!”我惊讶地叫了出来。
德公公惊讶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语无伦次起来:“你……你还记得……他?!我家主子他……”
“怎会不记得呢?”我笑道,脑海中也蓦然浮现出一个清俊的身影。
两年前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冲进爹爹的书房时,一头撞在他的怀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爹爹惊惶失措要我向他道歉,我冲他做个鬼脸,一溜烟逃了出去,听见身后爽朗的笑声。
此后宣庭他便常常来我家,不时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礼物,陪我嬉戏,他在的时候,我便再胡闹,爹娘也只远远看着我无法无天的身影,相视苦笑。后来我便问他是谁,他却只说他叫宣庭。
然而一切就如童年的梦境,当桃花凋谢飘散,宣庭也就失去了踪影,我不止一次地追问爹娘,爹爹始终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娘被缠得烦了了,便露出一脸暧昧的笑容:“从未见你这小子挂念过谁,这次难道是情窦初开?”
我与爹同时厥倒,爹一脸惊恐地看着娘,我从此不敢再提宣庭。
时至今日再想起来,竟是恍若隔世的感觉,然而一转念,我却又皱起眉来:“德公公,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干嘛想不开抛下你家主子,到这里来做太监。”
刚刚德公公的眼中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他叹了一口气:“小公子,你还不知道吗?宣庭,我的旧主子就是先前住在这里的庄六王爷呵。”
“先前?”我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从心中升起,“那现在呢?现在呢?”
德公公悲哀地合上了眼睛:“他,主子,陪太后郊游的途中遇袭坠崖,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心中一片空白,居然连宣庭也死了。
“小公子,小公子?!”耳边,德公公焦急的呼唤。
我看看他,茫然无措,爹娘死时我没有哭过,受刑时我不曾哭过,因为娘告诉我眼泪只会让仇人更加疯狂。但是,现在,为什么眼泪会止也止不住地滚落呢?
住进禁城的第一夜,我梦见了许多人,时而欢喜时而悲伤,我知道德公公一直坐在旁边守着我,因为即使沉睡着,你也依然可以感受到黑暗中那种让人觉得温暖安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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