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疯了！

　　毫无睡意，我赤足爬上巨大的飘窗，掀开窗帘一角。窗帘是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这窗帘是孟林伟专门叫人给我订制的。
　　那时候我作为他女儿孟恩琪的家庭教师住进孟家，孟恩琪与我特别要好，她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窗帘。我虽不好学业，却是个张爱玲迷。我告诉她，就是《色•戒》里面易先生家那样的窗帘。
　　孟林伟的家在一片高级别墅区内，清幽安静，远处的银杏树后散发出夕阳橘黄色的光。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还得回去看外婆，于是收拾妥当，下楼去叫司机。
　　李芮和程泓又还没走，他们窝在楼下客厅的大沙发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我有点不高兴，他们也忒不客气了，拜托，这可不是我陆地园的家！
　　我碎碎念了他们几句。李芮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薯片渣，不耐烦地说：“陆地园，你找剁啊你，我们不是怕你外婆不待见你，想陪你一块儿回去么。”
　　我单脚立在玄关换鞋，抬起头冲他们笑得十分虚伪：“不必了，多谢。”
　　“嗯哼。”也不知李芮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她脚一跺，双手叉腰说，“靠，还不领情咧。”
　　我换好鞋，走出门，回身对他们说：“山路晚上不好打车，你们多留一会儿，恩琪快放学了，到时候叫她的司机送你们回学校。”说完我坐上孟林伟的林肯加长，透过车窗看见李芮趿着拖鞋追出来，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肯定少不了那句“陆地园，信不信我剁了你”。
　　外婆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李芮程泓又以前到家里玩，她总是做很多好吃的给他们。那个时候，一向阴森晦暗的家变得光明而又热闹。有时候月假回家，外婆总会伸长脖子望后面，问我：“芮芮他们没来吗？”
　　可是现在，我不知外婆在面对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时会作何反应。她一次也没去女监探我，可想而知，她根本不想见到我，她恨我。
　　我不愿意李芮程泓又他们看到外婆的狼狈，我希望在他们心中，外婆永远是慈祥微笑着的。
　　车子抵达楼下时，天已经黑透了，家里没有亮灯。楼下理发店的店长正叼着支烟坐在门口，他看见我和我的车，眼里充满鄙视，提起凳子转身走回店里。他一定后悔当初救我，我杀了我妈，还攀上富人家！在他和邻里眼中，我满身污垢。
　　楼梯逼仄陈旧，人影在昏黄灯光里摇曳，我不禁想起《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旗袍裹身上楼的情景，身姿曼妙如一尾动人心魄的美人鱼，而我呢，我卑贱如她鞋下丑陋的尘土。
　　司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我叫他坐回车里去，他犹犹豫豫地说：“孟总有交代……”
　　我用眼神制止他的话，声音绝望空洞得令人颤抖：“我陆地园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他在我的注视下迟疑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转身下了楼。
　　我独自面对那扇脱掉黄漆的冰冷关着的门，门上用红色油漆刷了一张笑脸，那是小时候外婆怕我走错门专门刷上去的。外婆对我多好啊，我却这样伤害她。
　　我不敢敲门，心里明白这是迟早的事，却总是逃避地拖延着。就像小时候出去玩，沿着铁轨慢慢地走，看着夕阳如一个半熟的蛋黄一点一点坠落，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陆地园，你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太久了，外婆会来找，她会担心。”可就是不愿意回去，一直走啊走，走到看不见太阳，走到忘了回家的路。
　　我靠着门慢慢滑下，蹲在地上，脸埋进肘弯里。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就在屋里，我和她只有一门之隔，我想念她，爱她，却不敢见到她。
　　感受到有目光投来，我露出一双眼睛，看见外婆提着布口袋站在几阶楼梯下，原来她并不在屋里。她看着我愣了好几秒，我跳起来，局促不安地叫她。
　　她移开目光，脸上看不出来生气，也并无冷漠，她只是不理会我，一边掏钥匙一边上楼。她打开门，我跟进去，灯光亮起的一霎，我以为一切皆如从前。
　　她摁开电视，递遥控器给我，问：“吃饭了没？”
　　我摇头，相信我，除了摇头，我什么都不会了。
　　她从布袋里取出青菜，往厨房里走，我跟屁虫似的跟着她，帮她择菜，她平淡地指挥我：“去看电视，别弄脏你的衣服。”
　　我不愿意违背她，老实地坐回去看电视。所有的电视台都在播新闻联播，青菜滚过热锅发出的吱吱啦啦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眼泪不自觉在眼眶打转，我的内心平和极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没有失去，没有罪过，我犹如新生。
　　饭菜很快好了，我洗干净手坐在饭桌前。外婆为我盛饭，满满的一碗，我笑着接过，因为激动，手有些发抖。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婆也一言不发，饭桌上只有筷子碰瓷碗的声音。
　　不能这样下去，不能！
　　我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终于先开了口，我说：“外婆，你瘦了。”近距离看她，她的脸小了一圈，眼睛深深陷下去，眼神老了许多。
　　她埋头吃饭，把我夹给她的菜都扔在桌上，一个字都吝啬对我说。我终于明了，她没有生气，没有恼怒，但比这些更令人难过的是，她的漠然。
　　我说：“妈妈的事，我对不起你，我只是看不下去她那样痛苦。”
　　她愣了一下，抬眼看我，放下手里的筷子，声音平静如水：“这是她的命，你不用自责。每个人的命理走向老天早就安排好了。比如你，起初过得太苦了，没有爸爸，后来又失去妈妈，但是现在你考上名牌大学，遇见一个疼你的富家男人，你是注定的先苦后甜。你妈妈呢，她从前多幸福啊，知名学府毕业，年轻美貌，爱她的男人不计其数，她选择了你爸爸，一个帅气善良的男人，但没隔多久他死了，你妈妈的人生也跟着毁了，她是先甜后苦。只是……”她顿了顿，又说，“先甜后苦永远比先苦后甜辛苦很多，因为真正的悲剧，是将最美的东西活生生毁灭给人看。所以，你比你妈妈命好。”
　　说完她站起来，往自己的卧室去，半路回身对我说：“走的时候不用跟我说，我念经的时候不想受打扰。”
　　她以前不念经，她信奉科学，她曾是科研院有名的院士。可是生活多磨砺，岁月对她太残忍，现在她一心向佛，不求今生，只愿身后能到西方极乐。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出门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念：佛祖，如果您真的存在，请您庇佑我的外婆，她是好人，应该得好报，请不要用我的过错去连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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