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劫

作者: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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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祸不单行


      这日雪儿正自操持家务,忽听那白衣人在内屋哼了一声,雪儿急忙入内,果见那白衣人已悠然醒转。
      雪儿大喜,抢上前去,欢声道:“你终于醒了。”
      那白衣人不答,只望着屋顶,神色茫然,“这是何处?我可是已死了?”
      雪儿道“没有没有,你虽身受重伤,九死一生,现下却是死不了了。”
      白衣人闻得雪儿此言,那日受伤的情景如电光火石一般地掠过心头,他四下里扫视了一遍,对雪儿道:“想是小姐救了小人的性命,请受在下一拜。”说罢便要起身。他这一动,牵扯了伤处,登时疼得眉头紧皱起来。
      雪儿忙将他摁住,道:“这位大哥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大好,可千万莫要乱动,免得前功尽弃。”
      白衣人道:“小人汪铭,今番受了姑娘的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他日姑娘若有差遣,小人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他身体虽不能动,神色却甚是恳切。
      雪儿见状忙道:“扶危济困,乃是做人的本分,自小父母谆谆教诲,小女子片刻也不敢忘记的,壮士这番话却是言重了。”雪儿稍一停顿,接着道:“却不知壮士如何受了这等重伤?”
      汪铭道:“小人本是苏州人氏,苏州丝绸天下闻名,小人便贩卖些许,讨个营生,哪知却不幸遇上山贼,非但抢了我的全部货物,还将我砍成重伤,多蒙姑娘相救,这才得脱大难,小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雪儿道 :“原来如此。”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大哥是苏州人氏么?”
      汪铭道:“不错,土生土长的苏州人。”
      雪儿接着问道:“大哥是苏州人,又是做丝绸生意的,不知可识得吉祥布庄的老板骆员外?”
      汪铭道:“姑娘说的是骆达骆员外,那是苏州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怎会不识得?骆员外他待人厚道,轻财重义,做生意童叟无欺,我们城里的人对他都是非常敬重的。只可怜骆府飞来横祸,忽遭大火,数十年基业付之一炬。这横火来势猛恶,本已足奇,更奇的是骆府上下竟是不能逃脱一人,尽数烧死,连骆老爷夫妇二人也俱罹难,苏州城上下闻之无不扼腕叹息。”
      雪儿听到“连骆老爷夫妇二人也俱罹难”这句,不禁两眼一黑,几欲晕去,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问道:“既是遭了大火,想必众人都已烧成焦炭一般,却如何识得便是骆老爷夫妇?”
      汪铭道:“据闻大火过后,官府曾招与骆老爷相熟的人等前去认尸,本也认不出来的,只是见到两具尸身上的龙凤翡翠戒指,这才认定了。须知这龙凤翡翠戒上的两粒翡翠,晶莹圆润,质地空灵,入手温良,遇火不焚,乃是骆老爷伉俪独有的稀世宝物,那两具尸身定是骆老爷夫妇无疑的了。两具尸身相依相偎,想是他二人情深意重,生死相随,着实令人敬重。”
      雪儿心中早存了恶念,闻言更是万念俱灰,禁不住失声痛哭。汪铭登时闹了个手足无措,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嗫嚅道:“姑娘,快别如此,姑娘请节哀。”
      雪儿心中已憋了年余,这一爆发,如何还能收拾得住,直痛哭了半日,才自抽抽噎噎地止住悲泣之声,心中暗暗想道:“父母俱以辞世,今后我身上的责任便更加大了,我须得不顾一切,竭尽全力护得峰儿周全,助他成为当世大侠,这血海深仇方能有得报的一日。只是可怜爹娘一生仁义,竟落得如此下场。”雪儿念及此处,那泪水又忍不住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再抽泣了一阵,忽然想起汪铭还在身边,忙抹去眼泪,向汪铭道:“不瞒汪大哥说,小女子姊弟本也是苏州人氏,自幼孤苦,受过骆员外的活命大恩,惊闻恩公暴亡,失了常态,倒叫汪大哥笑话了。”

      这边峰儿学武回来,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哼着小曲子,离家门还有数十步,便已耐不住叫了起来:“姊姊,我回来了。”屋内并无人应声,峰儿也不以为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茅屋前,推门而入,只见姊姊脸朝下伏在桌上,背部微微抽动,而那白衣人也已坐起身来,脸色虽然苍白,一双眼珠却已十分灵动。峰儿不禁吃了一惊,警惕地望着那白衣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人道:“小兄弟,雪儿姑娘是你姊姊吧。你姊弟二人救了小人的性命,汪铭感激涕淋。只是雪儿姑娘听了你们恩公的噩耗,伤心欲绝,小人不能从中开解,反而手足无措,实在是惭愧。”
      峰儿听了他如此说法,也不答话,径直走到姊姊跟前,轻轻地摇了摇雪儿的肩头,道:“姊姊,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何故如此伤心?”
      雪儿心情本已渐渐平复,听得峰儿的这声询问,忽又悲从中来,转过身来抱住了峰儿,失声痛哭。峰儿吓了一跳,他和姊姊一起长大,从没见过姊姊哭得如此伤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时间竟然傻了,只任由姊姊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雪儿又哭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对峰儿道:“峰儿,你随姊姊出来,姊姊有些话要说与你知道。”说罢拉了峰儿便向外去,二人来到一处空地,雪儿看看四下无人,停下了脚步,道:“峰儿,事到如今,姊姊也不再瞒你了,我这就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可要听好了。”峰儿连忙点头答应。雪儿用衣袖抹了抹泪痕,道:“姊姊就从咱们爹娘的身份讲起吧。”说到此处,雪儿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呆呆出神,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才又接道:“你总道咱们爹娘是苏州做绸缎生意的寻常富户,却不知咱爹娘当年曾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爹爹江湖人称‘霹雳刀’,娘的外号唤作‘天女散花’,他二人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侠侣。爹爹还有结义兄弟二人,大哥叫做刘鹏,二哥叫做杨傲天,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铁血男儿。他三人联袂行侠,为武林做了许多好事。可是正当他们名震武林,如日方中的时候,江湖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峰儿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口道:“什么大事?”
      雪儿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莫着急,听姊姊慢慢讲来。武林中原本平静,却忽然间谣言四起,说是昔年南唐的一张藏宝图和宝库的钥匙流入了武林,这宝库之中不但有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更有那每一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功秘籍。谁要是得到了这些宝藏,莫说成为武林至尊,号令群雄,便是与皇帝一争天下也是指日可待。江湖中人,对金银财宝多半没有什么兴趣,可那绝世武功秘籍的诱惑却实在太大,是以此谣言一出,江湖中立马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峰儿此时又忍不住插口道:“那关我们爹爹甚事?”
      雪儿也不理他,接着道:“爹爹和两位伯伯都是世间的奇男子,自然不会把这些谣传放在心上,且莫说还未知虚实,便是真有此事,他们也不会贪图他人财物,卷入这场是非之中,可惜天意如此,注定他们躲不开这场武林浩劫。那年秋天,他们兄弟三人无意中在甘凉道上救了一位老和尚,当时这老和尚正被三个蒙面人围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爹爹他们将他救下后才发现他竟然就是少林寺戒律院主持福明大师。爹爹他们虽然用尽全力为福明大师疗伤,无奈他伤势过重,终于还是圆寂归天。可是福明大师在临终之前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原来那关于南唐宝藏的武林传说竟然是真的,不但是真的,而且这条消息还惊动了蒙古国主,他重金聘请了藏边的一位邪派高手率领国中的四大护卫前来抢夺。其时蒙古攻宋已有多年,宋军早已元气大伤,若是再让蒙古人得了这些宝藏,我大宋的亡国之日便在朝夕之间了,是以少林寺中的第一高手福明大师才亲自出马,立意要将那藏宝图和宝库钥匙抢到手中,带回少林。如此不但可以免了一场武林浩劫,也可免了大宋的亡国之祸。福明大师武功卓绝,智慧高超,又得到了许多武林同道的支持,没多少时日便拿到了半张藏宝图和钥匙,却不料在回少林的途中遇到了蒙古国的高手。那些蒙古鞑子早已探得消息,知道紧要的物事都在福明大师身上,一上来就动上了手,福明大师且战且退,跟鞑子周旋了七天七夜,终于在甘凉道上被鞑子围住。福明大师是少林第一高手,无奈那藏边魔头申屠南的武功也着实厉害,两人比拼内力,各自受了严重的内伤,福明大师奋起神威,毙了四大护卫中的一人,突围而出,再逃了一夜,劳累过度,内伤爆发,又被三大护卫缠斗良久,竟终于耗尽真元而死。福明大师弥留之际将半张藏宝图和钥匙交给了爹爹他们三人,再三嘱托,万不可让宝藏落入鞑子之手,否则大宋气数尽矣。爹爹他们当然不会贪图宝藏,可是此事关乎大宋气运,是我大宋子民便当义不容辞,爹爹他们当即慨然领命,立下誓愿,便是性命不保也要护得这宝藏的周全。”
      雪儿说到此处,低头默然了一阵,才又接道:“爹爹和刘伯伯,杨伯伯商议,准拟还是将这要紧物事送到少林寺收藏,于是日夜兼程往少林寺赶去。谁料那老贼申屠南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又对医道颇有研究,只养了几日,内伤便已痊愈了七成,他一路追来,竟在河南少室山脚下将爹爹他们三人截住了。一场恶战下来,爹爹,刘伯伯,杨伯伯都被那老贼打成重伤,眼看便要命丧这恶贼之手。幸而皇天有眼,总是保佑义士,这时山间竟忽然起了一场大雾,五步之外便不见人影,便籍着这场大雾,加上那老贼也受了伤,爹爹和刘、杨二位伯伯才侥幸走脱。爹爹他们逃出魔掌之后,又再商议,均觉这魔头武功实在太高,心计又毒,若是将藏宝图和钥匙送到少林,只怕没来由地害了一众僧人的性命。少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是千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天下豪杰必定为之气沮,这武林中的士气一落,蒙古人灭宋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那是万万不可的。于是刘伯伯决定,让杨伯伯带上半张藏宝图,爹爹带上宝库钥匙,兵分三路,各自逃散,从此以后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叫那申屠南再也寻不着。”
      “他们兄弟三人原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爹爹和杨伯伯都知道,刘伯伯如此安排法,便是要独自一人引开追兵,好叫自己两人顺利逃脱,他身上没有任何物事,便叫申屠老贼追上了,那老贼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是他自己多半性命难保。爹爹和杨伯伯都是义重如山的好男儿,如何肯依?那杨伯伯当即说道:‘我兄弟三人,誓同生死,要逃便一起逃,若是被那老贼追上,大不了轰轰烈烈地血战一场,将三条性命送了也就罢了,要大哥一人身犯奇险,我兄弟二人如何依得。’爹爹也道:‘二哥之言甚是,我兄弟三人同心同德,至不济便是全了我们结义时的誓言,却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又怕它何来?’刘伯伯听他二人如此说法,忙道:‘二弟,三弟万不可意气用事,此事关乎我大宋的气运,我兄弟三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我大宋已是积弱不振,若这些宝藏再落入蒙古鞑子之手,亡国之日便不远矣,那时我锦绣江山沦于外族铁蹄,天下苍生陷入水深火热,我等俱有妻儿老小,推己及人,怎忍心让生灵涂炭,宗族蒙羞啊。’爹爹和杨伯伯听了刘伯伯这番话,各自惊出一身冷汗,暗责自己不谙大体,险些坏了大事。那杨伯伯微一沉吟,又道:‘大哥教训得极是,如此我与三弟便依了大哥的计策,只是保护这藏宝图,干系重大,小弟恐怕力有未逮,还是有劳大哥了。’说罢将那藏宝图双手奉上。爹爹见状忙道:‘二哥武功智计远胜于我,他若不能胜任,小弟更是一塌糊涂,还是请大哥替我保管这宝库的钥匙吧。’说罢也将那宝库钥匙双手奉上。刘伯伯见爹爹和杨伯伯如此,心下激动,伸手握住了爹爹和杨伯伯的手,道:‘二弟、三弟义无返顾,舍己为人,都是天下豪杰,愚兄能与二位贤弟结成金兰之好,实是不枉此生,只是我意已决,二弟三弟休要再多言。你二人既尊我为兄,便当听我之言,如若不然,我今日便与你们割袍断义。’说罢放开杨伯伯和爹爹的手,退后一步,拔剑在手,双目之中泪光闪动。爹爹和杨伯伯知道,他们这位义兄向来说一不二,他主意既已拿定,便再也说他不动,当下都默默垂下泪来。刘伯伯见状,还剑入鞘,笑道:‘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怎地哭哭啼啼地学那女儿状?现下时候已不早了,再晚只怕那老贼便要寻来,你们这就去了吧。’爹爹和杨伯伯知道此番九成便是生离死别,闻言更是难过。杨伯伯哽咽着道:‘我此去西南方,便在云贵一带落脚,只望天佑我兄弟三人,将来还有聚首言欢的一日。’说罢泣不成声。爹爹也是伤痛难言,向二位伯伯抱拳道:‘小弟便往东走,在江浙一带隐匿,大哥、二哥可千万要来寻我呀。’说罢哭拜在地。兄弟三人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刘伯伯道:‘你二人走了以后,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万不可回来,否则便前功尽弃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贤弟,请。’说罢朝两人一抱拳,向着北方头也不回地去了。爹爹和杨伯伯知道多言无益,朝着刘伯伯的背影拜了几拜,这才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咱们的爹爹才约莫走出三五里,便忽然听见刘伯伯纵声长啸,也不知道是遇到了敌人,出声示警,还是引敌人前去追他。爹爹惊疑不定,待要折回去寻刘伯伯,又想起刘伯伯说的话来,情知此番回去若是失手被擒,不但辜负了刘伯伯的一番苦心,更误了天下百姓。爹爹犹豫再三,终于一咬牙,强忍悲痛,径直向东而去。爹爹风雨无阻地赶了数日路程,谁曾想在长江边的一处高崖之上,又被那三大护卫追上,莫说爹爹内伤未愈,就算是武功十足,也断不是这三大护卫的对手,所以爹爹将心一横,涌身从那百丈高崖之上跳了下去。爹爹只道这番定要摔成肉泥了,却不料恰在此时,江面上一阵狂风吹来,爹爹的身子随着风平平飘开数丈,那下坠的力道都消得差不多了,才‘砰’的一声掉进水里。咱爹爹自幼便谙熟水性,这一入水,便潜入水底,随着江流游出数里才浮出来换上一口气,待到天色黑尽,爹爹已在数百里之外,这才敢爬上岸来,稍作休息。那时我们娘亲正在湖北老家的乡下准备生产,爹爹便悄悄地潜回湖北,将我们娘亲接走。他们二人从此改头换面,到苏州落户,做起了一本正经的生意人,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娘亲便产下了姊姊我,那天恰逢是大雪纷飞,爹爹说瑞雪兆丰年,正是吉祥的好兆头,所以便给我起了名字,叫做骆雪。”雪儿说到这里,悲不自胜,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峰儿坐在姊姊的身边,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忽见姊姊又落下泪来,正要出声询问,却听姊姊说道:“你莫要打岔,听姊姊说完了。”峰儿忙生生忍住,不敢出声。雪儿接着道:“过得几年,峰儿你也出世了。爹和娘长袖善舞,将绸缎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越做越大,分号越开越多,我们骆家也成了苏州城内有名的富户。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忽忽间已是十六年过去,就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爹和娘把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他们本想永世也不说出这个秘密,却又担心敌人终于寻上门来,将那宝库的钥匙夺走,我大宋若是因此而亡国,他们不就成了千古罪人?爹和娘思前想后,决定留下一条后路,就把这些秘密都告诉了我。此后无事便罢,若是不幸有事发生,我便须带着你自行逃离。”雪儿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可怜我自那以后,每日里诚心祈求菩萨保佑,只盼家中一切安好,永远也不要有事发生。可惜是祸躲不过,仇家终于在一年前寻上门来。此后的事,峰儿你都是知道的了。”
      峰儿听姊姊说完这段武林密辛,一年来压在心头的种种疑问,全都一一解开,忍不住问道:“姊姊,既是如此,为何不早点跟我说呢?”
      雪儿道:“爹娘吩咐,若无意外,在你十六岁之前,万不可将此事告知于你,怕你小孩心性,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我们骆家便要大祸临头了。”
      峰儿听得姊姊此言,不由得心中暗暗打了个突,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姊姊此言,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是以姊姊才会现在告诉我?”
      雪儿含泪点了点头,道:“不错,家中确是有了重大变故。峰儿,你听好了,你是我们骆家唯一的男丁,以后骆家的大小事务都要由你一力承担,骆家的血海深仇也只能着落在你身上了。因为……因为爹爹和娘亲都……都已经被仇人害死了。”说着又哭出声来。
      峰儿骤闻此言,如中雷击,颤声问道:“姊姊,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雪儿早已泣不成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峰儿接着问道:“姊姊可是说爹爹和娘亲都已去世了。”雪儿一边呜咽,一边拼命点头。峰儿见状,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呆了半晌,才“哇”地哭了出来。
      姊弟两人悲痛欲绝,哭了大半个时辰,峰儿忽然止住哭声,抬起头来,剑眉倒竖,双目赤红,切齿道:“姊姊莫再难过了,那仇人的模样,峰儿记得分外分明,无论是天涯海角,我都会寻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以慰爹娘的在天之灵。”停了一会,峰儿稍稍冷静,又道:“不知姊姊如何知道爹娘都已遇害?”
      雪儿抽泣着道:“咱们救回来的那位汪大哥便是苏州人氏,据他所言,那日我们骆府大火冲天,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俱被烧死,一人也不曾逃脱,爹和娘的尸身也在火场中被寻着了。”
      峰儿道:“既是烧死的,如何可以肯定那便是爹娘的尸身?”
      雪儿道:“初时我也这般想,只是汪大哥说,那两具尸体相依相偎,手上都戴着我们骆家的传家之宝龙凤翡翠戒指,须知这是爹娘的定情之物,他二人情深意重,便是性命不保也断不肯丢弃这对戒指,是以我才敢确信爹娘已遭奸人所害。”
      峰儿闻言,默默无语,心中暗道:“爹爹和娘亲都是武功不弱,骆府起火怎会逃不出来?就算是爹爹和娘都被困火海,无法逃生,骆府上下数十口,又怎会无一人逃脱?那定是在火起之前就已悉数遇害了。”峰儿想到爹娘不但惨遭不测,死后尸身还被烧成焦炭,心中一阵剧痛,泪水拼命地涌了出来。
      此时雪儿已心情渐渐平静,缓缓地道:“峰儿,你听姊姊说,姊姊知道你一定会替爹娘报仇,可是仇人众多,而且个个武艺高强,如果姊姊所料不错,那蓝衣狗贼和手下人等,定是那姓申屠的老狗派来的,这厮武功深不可测,十七年前,咱们爹爹和杨伯伯,刘伯伯联手也不是这老狗的对手,如今又过得这一十七年,申屠老贼只怕已是天下无敌。咱们要报仇,定要历尽艰险,费尽周折。”
      峰儿目眦欲裂,叫道:“我不怕,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怕。”
      雪儿柔声道:“峰儿,姊姊知道你不怕,你是骆家的好男儿,可是万不可逞那血气之勇。以你现在的武功,便有十条小命也给那申屠老贼一指头送了,还说什么报仇?咱们死了不打紧,可爹娘的冤仇不雪,我们有什么脸面见他们于地下?”
      峰儿听了雪儿的话,知她言之有理,强压激动的心情,问道:“依姊姊看,该当如何?”
      雪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今之计,咱们只宜隐忍,决不可急躁冒进,否则只是枉自丢了性命。峰儿你须得苦练武功,待得你武功胜过那老贼,再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峰儿急道:“那老贼武功如此高法,便是练上一辈子也不见得就能胜过了他,难道咱们的血仇就一辈子也不报了么?”
      雪儿道:“峰儿你别急,这点姊姊已有计较,你知道此物是什么?”说着指向峰儿颈间的一块黄玉,这块玉约莫两寸来长,雕成人形,双手捧着个元宝,栩栩如生。
      峰儿道:“这是爹爹给我的生日礼物呀。我记得是我八岁那年爹爹送我的,说是万年黄玉,非常贵重。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曾损伤。”
      雪儿道:“这就好了。”回头望了望茅屋的动静,压低了声音道:“你只道它是万年黄玉,珍贵异常,却不晓得它就是那南唐宝库的钥匙。”峰儿听到此处,不禁轻轻惊呼了一声:“啊”。雪儿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四下里瞧了瞧,轻声道:“不可高声,这秘密便是申屠老狗也不晓得的。姊姊暗自盘算,待你苦练三五年,武功略有小成,便到云贵一带去寻杨伯伯,求他将那半张藏宝图交给你,杨伯伯跟爹爹情同手足,必定应允。届时我们再到江湖上寻访另外半张藏宝图的下落,希望皇天保佑,叫我们寻着。我们拿了南唐宝藏,学成里面的盖世武功,这大仇便可得报了。此事说来容易,其实尚有五大难处,第一,须得寻着杨伯伯,拿到半张藏宝图,第二,还须到江湖上寻到另外半张藏宝图,第三,拿到了藏宝图我们还要能找到宝藏。第四,这宝藏里还必须有传闻中的武林秘籍。第五,还要我们能练成秘籍上的武功。要解决这五个难处的任何一个都需要极大的机缘。五个难处一起解决,终究是渺茫得很,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我们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峰儿闻言,沉吟半晌,道:“好,便依了姊姊。峰儿定会全力以赴,决不叫姊姊和九泉之下的爹娘失望。”
      雪儿摸着峰儿的头道:“峰儿,从今日起,便只有姊姊与你相依为命了。”一念及此,二人俱是黯然神伤,默默垂泪。片刻过后,雪儿用手背抹去泪水,低声道:“峰儿,我只跟汪大哥说骆老爷夫妇是我们的大恩人,救过我们的性命,是以我们惊闻噩耗,才会如此伤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若是他再问起,峰儿千万不可露了口风。”
      峰儿道:“峰儿领会得的。姊姊尽管放心。”
      两人再休息了片刻,一同回屋,只见那汪铭斜倚在床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竟已睡着了。
      自此以后,峰儿学武倍加勤力,起早贪黑,不辞劳苦。他在曹府学武,师兄尽是势利小人,平日里对他诸多刁难,日子过得万分委屈,只是他心中挂念着父母大仇,其他种种,全都瞧得淡了,这才能在曹府中呆得下来。这日到得午膳时分,各人都已懈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唯独峰儿还在咬牙苦练。那大师兄鲁浩和二师兄齐玉龙见状都是连连冷笑,聚在一起咬了两句耳朵,齐玉龙快步去了,鲁浩却向峰儿走来。
      鲁浩走到峰儿身边,见他正在扎马练拳,道:“扎着四平马,最紧要是腰要正直,须用意,更要用力。”说着伸手在峰儿腰间拍了拍,顺手把一小包药粉塞进他腰带里。
      峰儿虽感厌恶,仍是抱拳道:“多谢师兄指点。”
      鲁浩摇了摇手,转身走开了去,一面走一面回头偷望峰儿,面上全是阴险狞笑。
      过得盏茶时分,有家人来通报,说是可以用餐了。众人早巴不得有此说法,俱向前厅鱼贯而去。鲁浩和齐玉龙互相使了个眼色,也连忙跟上。只有峰儿不欲与这帮势利之徒为伍,兀自练那拳脚。待到得厅中,众人都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鲁浩和齐玉龙虽也夹菜,却并不沾唇,只是小心地观察着众人的动静。少时过后,一众师兄弟忽觉得腹中有如刀搅,剧痛难当,都禁不住大声哀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鲁浩见状心中暗喜,脸上矫做痛苦之状,起身道:“众位师弟,我们定是中了毒了,大家莫慌,我这就请师父来。”说罢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只一会,便听见那铁臂金刚的声音如雷鸣般地传来,“中毒?有什么人敢在我这里下毒。”话还未落音,人已经到了厅中,随手抓起一名弟子,伸手去号他脉象,只觉得忽强忽弱,重时如擂鼓,弱时如游丝,正是中了毒的征象。这曹老爷不由得勃然大怒,两道扫帚眉都竖了起来,咆哮道:“哪个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居然敢到曹府来下毒,有种的便给我站出来,跟你家爷爷照个面。”他叫得再响,自然也决不会有人应他。曹忠烈稍稍冷静,知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替弟子解毒,当下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自己的药房奔去。他刚出了厅门,正赶上峰儿进来吃饭,两人俱是收足不住,撞了个满怀。那铁臂金刚正在火头上,一把推开峰儿,风风火火地去了。
      峰儿入得厅来,见了师兄们的情状,惊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鲁浩见状眼珠一转,出声警告道:“骆师弟小心,千万不可食用任何饭菜,里面都已被人下了毒了。”
      峰儿闻言一惊,不禁对鲁浩生出三分感激之情,可怜他心地淳厚,常以己心度人,却还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须臾的工夫,那铁臂金刚已踩着风似的回来,将取来的丹药分发给众弟子服下,约莫一炷香过后众人渐感疼痛消失,想是毒性慢慢除去了。
      铁臂金刚见状方才松了口气,高声问道:“你们都是吃了这桌上的饭菜中毒的,是也不是。”众人齐声答是。铁臂金刚扫视了桌上的饭菜一眼,又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人见到陌生人去过厨房?”
      齐玉龙暗中冷笑,应道:“我只见骆师弟去过厨房,陌生人到是不曾见到。”
      峰儿闻言一愣,方待辩解。曹忠烈的目光已逼视了过来,问道:“青峰,你去厨房作甚?”
      峰儿忙道:“徒儿不曾去过厨房。”
      曹忠烈狐疑地望了齐玉龙一眼,齐玉龙道:“我亲眼见到骆师弟去厨房的。”
      峰儿此时已隐隐感到事情不妙,连忙分辩道:“我整个早上都在院中练功,什么时候去过厨房了?二师兄千万不可信口胡说。”
      齐玉龙道:“咦?我明明见你近午时分去过厨房,为何却不承认,莫不是心中有鬼么。”
      峰儿脸都气红了,大声道:“如果我去过了,我当然会承认,可是我没有去过,却为何要承认呢。二师兄说我心中有鬼,却要请教到底是什么鬼?”
      齐玉龙闻言只是冷笑,却不作答。鲁浩见状插口说道:“我瞧二师弟的模样,莫非是有什么话说么?”
      齐玉龙答道:“我心中是有话,原本并不想说,既然大师兄垂询,我便明言了吧。”说着瞥了峰儿一眼,接道:“其实我是怀疑那下毒之人就是骆师弟。”
      众人闻言,尽皆哗然。鲁浩假意道:“二师弟休要胡言乱语,这话可不是随便说得的,你如此说法可有什么凭证么?”
      齐玉龙道:“我等尽数中毒,只他一人没事,这是为何?他说他一直在院中练功,可有哪位师兄弟留意他了?况且他素来与众位师兄弟不睦,此番定是恼恨各位师兄弟在对练时都曾伤过他,是以下此毒手。哼,那穿肠夺命的毒药,他身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众人听了他的虚妄之言,本已存了疑心,此时前后印证,更是觉得大抵便是如此,不禁心中都信了七八分。
      峰儿无辜受冤,又气又急,道:“我身上哪有什么毒药,你……你怎地如此含血喷人?”
      齐玉龙道:“若是没有,你可敢让大家搜一搜身?”
      峰儿大声道:“我如何不敢?只是为何单单搜我一人,你便不须搜么?”
      齐玉龙见峰儿已进了圈套,笑道:“搜便搜。”说着解开袍带,三下五除二地将外衣,中衣,亵衣俱都除去了,扔在地上,赤条条的站在原地,哪里会有什么东西。众人见他如此,都转头望着峰儿。
      峰儿心想:“我光明磊落,又怕你何来?”当即除下腰带,正要解下外袍。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纸包从腰带中掉了出来。
      鲁浩见状,忙抢上一步,将那纸包拾在手中,转身呈到师父面前,道:“师父请看。”
      曹忠烈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黄色的粉末,当下伸出食指沾了少许,用力一捻,又放到鼻子边嗅了嗅。他是行走江湖的行家,这寻常的毒药如何辨不出来,立时便知道这不但是毒药,而且毒性与众位弟子所中之毒吻合。他初时冷眼旁观,任凭齐玉龙和峰儿当众脱衣明志,便是对峰儿已存了三分猜疑,此时又见到这些药末,心下更是信了九分,当下沉声问道:“青峰,你如何解释?”
      峰儿哪里知道会有此变故,满脸迷惑,道:“这不是弟子的物事。”
      齐玉龙冷笑道:“不是你的,却又为何从你的腰带里掉了出来?”
      峰儿虽然聪明,毕竟是少经事故,闻言不禁语塞。
      曹忠烈喝道:“青峰,快回答你二师兄的问题,此物为何在你的腰带之中?”
      峰儿张口结舌地道:“弟子……弟子实在不知。”
      那铁臂金刚本是个粗鲁的汉子,此时见人证物证俱全,骆青峰又张口结舌,心中更无怀疑,大怒道:“骆青峰,你记恨众位师兄都曾失手伤你,所以便下毒报复,是也不是?”
      峰儿百口莫辩,心中惶恐已极,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道:“弟子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弟子……弟子真的不知道那包药粉是从何而来,万望师父明鉴。”
      那曹忠烈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口中只念道:“你这畜生,你这畜生,心肠怎恁地歹毒,你竟是要你七位师兄一起命丧黄泉么?”说到此处,一股热血冲将上来,脑中一阵发晕,竟抬腿一脚踹在峰儿胸口。他怒气勃发,这一脚虽未用真力,但几十年的用功终究非同小可,峰儿却如何承受得起?但觉胸口一股大力撞来,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依稀听得师父说道:“你滚,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徒弟。”就此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峰儿渐渐醒转,眼前是一片暮云苍天,身下空荡荡地不着边际,原来正被人抬着前行。那抬他的正是鲁浩与齐玉龙,二人来到一处乱石滩边,随手将他抛下,鲁浩抬腿踢了他一脚,冷笑道:“你这死小子,叫你桀骜不驯,自以为是,如今知道厉害了吧。”
      峰儿怒不可遏,强忍胸口剧痛,断断续续地道:“你们……卑鄙小人……为何……为何要害我?”
      齐玉龙闻言又狠踹他一脚,道:“你这山野村夫,不识好歹,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打得鼻青脸肿,你叫我这二师兄的脸往哪儿搁?不将你赶出师门,我以后如何做人?要说我这里也就罢了,你连大师兄也不放在眼里,练完早上练晚上,进境比大师兄还快,你不知道分尊卑的么?”
      峰儿听罢冷笑道:“原来你们是……嫉妒我武功练得好,也是,连……连刚入门的八师弟也不如,你们……有什么资格做大师兄,二师兄?”
      鲁浩和齐玉龙闻言大怒,上来拳脚交加,又一顿好打。峰儿抵受不住,登时晕去,待得再醒来时,已是丑牌时分,夜寒露重,四面冷雾氤氲。峰儿喘了几口气,想要勉力站起,四肢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他无奈静躺,回想起日间发生的事情,不禁心头刺痛,掉下泪来。他忍辱负重,无非就是想学好武功,将来替父母报仇,没想到又遭奸人陷害,以致不容于师门。峰儿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辜负了姊姊的一番苦心,心中彷徨,不知如何是好。这夜星沉月黯,不见光明,就好似不见希望,峰儿心血激荡加上伤势发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昏死过去。
      几个时辰后,天色微明,峰儿又被夜露冷醒,他动了动手脚,但觉元气稍复,于是强忍伤痛,缓缓地爬了起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这段路原本并不远,可是他重伤之下,走得极慢,直捱到天光大亮,才依稀见到自家茅屋。
      峰儿稍稍松了口气,暗自思忖:“这番一夜未归,定已把姊姊急坏了。”念头一转,又忖道:“不对呀,我就躺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怎么姊姊竟没有去寻我呢?难道是天色太黑,她没有见到我?又或者……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凛,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峰儿捱到门口,伸手只轻轻一推,那门便“咿呀”一声,应手而开,外屋中一片狼籍,各种器物乱七八糟地倒了一地,峰儿见状大吃一惊,浑忘了身上的伤痛,拔腿就朝里屋冲去。
      里屋的床上,雪儿仰面躺着,她脸色白得吓人,头发凌乱不堪,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峰儿进来,她根本就没有听见,不,应该说就好象是天崩地裂她也听不见一样。
      峰儿扑到床前,急声问道:“姊姊,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雪儿听到峰儿的声音,那仿佛已经僵硬了的脸忽然快速地抽动起来,眼睛里面也闪烁出光芒,她缓缓地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兴奋,是悲恸还是欣慰,只见两行泪水涌出,刷地爬满了她的脸颊。雪儿的嘴唇不停地抖动,好象要说什么,但是过于激动,竟发不出声来。
      峰儿心疼万分,伸手替姊姊擦了擦脸上的污痕,柔声说道:“姊姊莫要激动,慢慢说给峰儿听。”
      雪儿深吸了口长气,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峰儿,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声音细弱,有如蚊鸣。
      峰儿忙道:“是,姊姊,峰儿回来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姊姊到是说给峰儿听呀。”
      雪儿泪如泉涌,心中万语千言,却是说不出来半句,默然半晌,终于说道:“峰儿,听姊姊的话,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专心练好武功,全力打探那南唐宝藏的下落,千万……千万别忘了咱们父母的大仇。”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呼吸益加急促,再说不出话来。
      峰儿见了姊姊情状,心中有如刀割,禁不住泪如雨下,大声道:“姊姊放心,峰儿决不会忘,峰儿早已对天发誓,今生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雪儿闻言,灰暗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艰难地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来,去摸峰儿的头。峰儿伸手握住了姊姊的手,猛然发现雪儿的手掌上竟然满是鲜血。峰儿大骇,猛地掀开雪儿的被子,只见一柄钢刀正插在雪儿的小腹之上,刃已全入,止露刀柄,那伤口旁边渗出来的鲜血已然凝结,成了暗黑之色。
      这一刹那间,峰儿只觉得好似突然被千斤巨锤击中胸口,一颗心猛跳到了嗓子眼,再也落不回去。他这下惊骇过度,牵动内伤,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脑中嗡嗡作响,几欲晕去。
      雪儿伤势极重,撑了半夜,早已是灯枯油尽,要不是心中憋着一口绝大的怨气,她焉能捱到此刻?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峰儿……莫要难过……姊姊……姊姊就快见着爹娘了,那……那不是很好么?”
      峰儿闻言,只觉一股撕心裂胆的剧痛从心底钻上来,终于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他边哭边道:“姊姊…到底是什么人害你的?告诉峰儿……峰儿一定为你报仇。”
      雪儿闻言,双目中泪水潮涌,道:“害我的便是……便是那汪铭,想不到,想不到这禽兽竟然……竟然恩将仇报,他……他不但污辱了我,还…………峰儿,听姊姊的话,以后……做人……可千万……不要太过善良。”雪儿说到此处已是气若游丝,猛地一阵咳嗽,口中鲜血狂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然就此香消玉殒。
      峰儿见雪儿咽了气,连忙摇动她的身躯,狂呼道:“姊姊……姊姊……你莫要扔下我。”却哪里还会有什么动静?峰儿摇了半晌,知道姊姊确已去了,自是涕泪交流,抚尸痛哭。

      雪儿怎会遇了害呢?原来昨日傍晚,雪儿做好饭菜就在外屋等着峰儿。她这几日劳累过度,又染了风寒,实在是疲惫得紧,是以坐在饭桌旁才一会,就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汪铭见状叫醒了她,道:“雪儿姑娘,峰儿还要许多时候才能回来呢,姑娘身体不适,不如先进屋小睡一会吧。”
      雪儿看看天时,知道峰儿确有一段时间才能回家,自己又实在乏得很,于是应道:“那好吧。如此便有劳汪大哥相候峰儿了。”说罢进了里屋,她原只想小憩片刻,谁知身心俱困倦已极,头一着枕,便沉沉睡去了。
      那汪铭独自坐着饮酒,甚是无聊,没多时醉意上升,竟也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亥时,见峰儿还未回来,便起身走到雪儿的门边,轻轻敲门道:“雪儿姑娘,雪儿姑娘。”雪儿正自酣睡,竟未听到。汪铭等了半晌,见无人应,忍不住将眼睛凑到门缝上往里瞧去,只见雪儿面朝外躺在床上,睫毛轻轻颤动,眉若染黛,唇若涂朱,好一个美人。这汪铭本是个江洋大盗,前次作案时被昆仑派的一位少年侠士撞到,两下里动起手来,他一个疏神,被那少年一招“三星拜月”正刺在胸口,只是那少年却也在他的歹毒暗器“蝎尾钉”下受了重伤。他武功虽不甚强,轻功却是好的,提气逃出数里,这才伤发倒在野外,迷迷糊糊地又爬了好长的距离,终于昏厥,原是必定要死的,不料却被雪儿姊弟所救,拣回一条烂命。他清醒之后,便诡称自己是寻常客商,被山中盗贼所劫,是以身受重伤,这谎话原不高明,只是他本是苏州人士,一口吴语说得甚是地道,雪儿姊弟又全无江湖经验,竟都被他瞒过了。这厮鸟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平日里过的都是花天酒地,荒淫无聊的日子,此番只因知道自己伤了昆仑派弟子,昆仑派是名门大派,江湖上风声必紧,不得已才龟缩不出,在这偏僻的郊野里憋了将近一月,早已按捺不住。这时见了雪儿这般情状,峰儿又不在侧,趁着酒意,竟寻了根木棍将里屋的门闩挑开了,悄悄地掩了进去。
      这厮来到雪儿的榻旁,见雪儿虽是盖着被子,可也掩不住她玲珑有致的体态。一时间兽性大发,俯下身子就朝雪儿的嘴唇上吻去。雪儿正在睡梦之中,哪知道祸事来了,睁开眼来,只见那淫贼的脸便在自己眼前寸许的地方,猛吃了一惊,慌忙坐了起来,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汪铭□□道:“雪儿姑娘,别害羞嘛,来,我们来快活快活。”
      雪儿还存着善念,只道他是喝醉了,连声道:“汪大哥,你醉了,快些出去,快些出去。”
      那贼子哪里还听得进去,扑了过来,胡乱撕扯雪儿的衣服。雪儿方知大事不妙,拼命呼救,城郊旷野,却有什么人能听见?那贼子本是个武夫,满身牛力,雪儿弱质纤纤,哪是他的对手,不多时就被制服了。这厮得手之后,志得意满地躺在雪儿的床上,没多久竟打起鼾来。雪儿强忍羞愤,悄悄下床,穿好了衣服,到外屋寻了把钢刀,回到塌前,对着那贼子的心窝便狠狠地扎了下去。只可惜有道是:“好人命不长,坏蛋活千年。”这贼子竟是命不该绝,恰逢他做了个噩梦,忽地惊醒,正好瞧见雪儿一刀扎来。连忙一骨碌滚了开去,翻身坐起。雪儿又是一刀刺来,却被他双掌夹住,伸腿在雪儿膝盖上重重一踹。雪儿站立不住,登时仆倒在床上,刀也被他夺去了。雪儿也不顾他手上有刀,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撕打,那贼子一把将雪儿掀翻,反手就是一刀插了下去。雪儿只觉得小腹上一痛,垂首望去,见那钢刀已直没至柄。
      雪儿知道此番已必无幸理,戟指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淫贼,你身受重伤,若不是我姊弟救你性命,你哪能活到今日?不想我们一番善心,却是引狼入室,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恩将仇报,定会不得好死。”
      汪铭听了这话,心下也觉三分惭愧。须知江湖尽多□□人物,作案时心狠手辣,但却大多重义,不轻易杀害妇孺,至于恩将仇报,那更是绝无仅有。他这番作为若是传到江湖上去,必为黑白两道所不齿。汪铭见了雪儿情状,知她必死,于是四下里翻寻财物,雪儿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财都被这厮席卷一空。雪儿知道阻他不住,只伸手到枕头底下,把管豹送给峰儿的那支银笛牢牢握在手中。那贼子见了,上前掀开了枕头,便来抢夺。雪儿也不吭声,只是死命抓住那支银笛。这禽兽本还待硬抢,但见雪儿眼神,无比怨毒,似要喷出火来,这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竟不知怎地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松了手。这厮将其余的财物都搜刮了,手持钢刀,坐在外屋,专待峰儿回来,看模样竟是要斩尽杀绝,免留后患。这厮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峰儿回来,天光已然大亮,这禽兽只恐夜长梦多,踌躇了一会,便自逃去了。

      却说峰儿哭了半个时辰,又呆呆地望着雪儿的尸体坐了半日,他知道已是回天乏术,想起姊姊的种种恩义,心中伤痛,刻骨铭心。峰儿伸手理了理雪儿凌乱的头发,喃喃道:“姊姊你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杀了那狗贼,用他的人头来祭你的在天之灵。”说到此处,心中仇恨如炽,钢牙咬碎。他略略检视了下家中物事,除了雪儿手中握着的那支银笛,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峰儿忖道:“我不名一文,又身受重伤,如何能将姊姊好生下葬?事到如今只好去寻管大叔,求他帮帮忙了。”想罢拉过被子,将姊姊的尸身仔细盖好,一步一挨地朝管豹家中走去。
      峰儿走了几步,姊姊跟自己的种种过往如潮水一般地涌上心来,他想起了怎生和姊姊一起逃出,相依为命,想起了怎生随姊姊去拜师学武,想起了自己在姊姊面前立下的誓言,“我便在姊姊面前立誓,我若有贪玩偷懒,半途而废,便叫姊姊离我而去,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连狗也不如。”念及此处,峰儿心中一阵剧烈的酸楚刺痛,仰天大叫道:“我不曾贪玩偷懒,我也不曾半途而废,你这贼老天,为何要让姊姊离我而去,为何要惩罚我孤苦无依,难道真要让我连狗也不如么?你这贼老天,可有眼睛么?”叫得几声,眼中已是一片迷蒙,连路也看不清了。

      峰儿寻着了管豹,将家中发生的事说了。管豹和红英大惊失色,慌忙随着峰儿回到家中,红英见了雪儿尸身,失声痛哭,管豹也是暗自流泪,只道天妒红颜,唏嘘不已。管豹家中也无甚钱财,只买得口薄皮棺材,将雪儿尸身殓了,葬在峰儿家门口的空地上。峰儿又痛哭了一场,才随管豹回家,休养了数日,伤势渐渐恢复了。
      这日峰儿又来祭拜姊姊,哭了一阵,握着胸口那块黄玉道:“姊姊,你和爹娘的大仇能不能报,都要看这物事的了。姊姊你要是在天有灵,可千万要保佑我,让我早日寻着了那宝藏。”说罢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转身便欲向管豹家中走去。他刚抬起脚,心中忽道:“我这么打扰管大叔他们,要到何日才是个尽头?他们父女二人日子过得也够艰难的,我岂可再雪上加霜?况且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非要托庇于人么?不如今日便起程去寻那宝藏,也好早些报仇。”想到此处,大踏步回到管豹家中辞行,赶巧管豹和红英到山中打猎去了,俱不在家。峰儿微一沉吟,寻了张纸,提笔写道:“字呈管大叔台鉴:峰儿不幸,遭逢大难,幸得管大叔仗义援手,方可令我姊姊入土为安,峰儿也得以保全性命。几番救命大恩,峰儿毕生不忘。今我伤势已复,更有要事在身,不辞而别,实非所愿,万望管大叔勿怪。峰儿此去,不知何日才能重逢,还望管大叔与红英妹子珍重万千,勿以峰儿为念。峰儿泣拜”写罢用油灯将纸条压在了桌上,又自去寻了块布,打了几个馒头在里面,挎在肩头。他刚要起程,忽然心中一动,回来取了银笛,插在腰间,就此出门,大踏步向南而去。
      峰儿身上没什么银钱,馒头也很快吃完,只得沿途摘些野果子充饥。如此对付了数日,峰儿来到了荆湖北路江陵府,正为食宿无着而暗自发愁,却忽见街角上一面锦旗伸了出来,上面用丝线大大地绣了个“当”字。峰儿心中一动,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支银笛,他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便是这支银笛,可这是他跟红英的文定之物,如何肯拿去当了?
      峰儿想到红英天真无邪,娇憨可人,不禁微露笑意,忽地心中一凛,想起了姊姊来,暗道:“爹娘和姊姊的大仇不报,我还有什么资格论及儿女私情?况且我连日风尘,困顿不堪,若再不进些水米,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如果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爹娘和姊姊的冤仇如何能雪?我又有何面目见他们于地下?”他想到红英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仇恨涌来,顷刻间便充满了他的脑海,峰儿心下更不犹豫,抽出银笛,径直向那当铺走去。
      当铺的老板都是一般的刻薄,一支如此精致的银笛只不过当得一两六分银子。峰儿知道跟他多说也是无益,拿了钱出来,寻得家客栈,随便用了些饭菜,便回房睡去了。他有了这些银子,尽量节俭着使,倒也被他支撑着出了湖北。
      这般又是数日,峰儿已到了既无食物,又无银钱,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他天性倔强,做事但知有去无回,沿途不见野菜果蔬,便只以草根树皮充饥,待苦苦捱到了零陵,峰儿再也支持不住,刚入城门,便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周围已围了一大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峰儿挣扎了几下,想要爬起来,只听旁边有人道:“呀,他动了,动了动了,还不曾死。”原来周围的人竟都当他已经死了。峰儿勉强坐起,只见一位大娘走了过来,伸手递给他个饼子,道:“小兄弟,拿去吃吧。”峰儿早已饿得半死不活,这时见了食物,哪还顾得许多,道声:“多谢。”便夹手夺过饼子,大嚼起来。众人见状纷纷叹息,当即便有多人掏出些铜板抛到峰儿面前,峰儿只顾得吃,还并未在意,忽见一枚铜钱“叮叮当当”地滚到身边,撞着他的衣袂,倒在了地上。峰儿一呆,抬头望了望众人,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心中暗道:“原来这些人把我当成要饭的叫花子了。”心中气苦难当,抓起地上的制钱来,便想扔了回去。他手刚抬起来,却又呆住了,心中忽道:“我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又倒坐在这街道之旁,他们把我当作乞儿,原也怪他们不得,只是我现在身体孱弱,一文不名,难道当真是要饿死了也不受这嗟来之食么?”一时间心中迷惘,竟不知应该何去何从。峰儿呆了一会,又想道:“姊姊若在,定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是我可怜的姊姊,竟被汪铭这狗贼害了,我定要替她报仇雪恨。”报仇雪恨这四个字象闪电一样在他心头掠过,仇恨的火焰呼啦一下爆裂开来,越烧越旺,不可遏止。峰儿的眉毛竖起,目光变得又冷又利,忽然俯下身去,一边拼命地把地上的铜钱往怀里塞,一边疯狂地重复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他拾完了最后一个钱币,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仰天狂叫道:“我要报仇!”泪水涔涔,掩面狂奔而去。
      从这日之后,峰儿便沿街乞讨,继续向西南行去。他一路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常常三餐不继,过着跟狗一样的生活,好几次险些倒毙在街头,只因为复仇的信念牢牢地支撑着他求生的欲望,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阎王殿,又都生生地撤了回来。这天他正在路上走着,忽然看见路旁的草地上倒着个妇人,峰儿略觉诧异,走上前去细看,只见那妇人双目紧闭,嘴边还挂着些白沫,竟是已经晕倒了。峰儿伸手摸她额头,甚是烫手,知她是得了急病,可是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也无法救治。峰儿正自着急,念头忽然一转,忖道:“咦?这别人的死活关我甚事,我却着什么急?还是继续赶路要紧。”他想到这里,抬脚便要走开,无奈心下终究不忍,又回转了来,将那妇人拖到一处树阴之下,再要离去,却见一个褡包从那妇人的腰间掉了出来,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银子。峰儿不禁一愣,暗道:“哟,这许多银子,也不收好一些。”拾起褡包,塞回妇人的腰间,喃喃道:“这位大嫂,这大树下也能避避风雨,青峰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希望你吉人自有天相吧。”说罢便自去了。
      峰儿走出里许,又想起那妇人的银钱来,暗忖道:“我却为何不趁此时机将那褡包取了去,以后的日子便好过得多了。”这念头刚起,又暗自骂道:“骆青峰呀骆青峰,你莫不是疯了么?如何竟起了这般龌龊的念头?须知不告而取谓之偷,况且说不定这银钱是那位大嫂有急用的呢。”又向前走了数丈,忽又转念想道:“这位大嫂倒在路边,我不拿她银子,别人看见了也必定取去,她还不是一般地没着没落,况且这世上除了爹娘、姊姊、管大叔和红英妹子,人人皆对我不起,世道混浊,我独持异议,却又济得甚事?天下人尽可负我,难道独我不可负天下人么?”想到此处,竟又回转了去,将那妇人的褡包取去了。峰儿虽是英雄之后,为人又颇有侠义心肠,但毕竟年幼,遭遇坎坷,又无人从旁教导,是以信念动摇,竟然渐渐不能坚守正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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