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

作者:萧雪鱼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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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第四年


      苏蕴明匆匆忙忙跑到西冀教学区,因为跑得太急,差点顺着淋雨以后湿滑的石板路面溜了出去,幸得抱住一间课室外的柱子,才算是勉强刹住脚。
      一阵嘻笑声从室内传来,她侧头望去,课室的门大敞着,几个少年学生对着她指指戳戳地取笑,旁边持重点的年长学生也是莞尔,讲台上站着的先生却是李攀龙——宗阳学院最刻板肃正的大儒。
      “薛先生,”李攀龙板着一张麻子脸,冷冷地施了半礼,道,“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予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
      此人一向看她这个女先生不顺眼,大清早的,苏蕴明懒得跟他计较,放开柱子也作了个揖,笑着回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李攀龙被她堵得脸上色变,苏蕴明又好脾气地施了一礼,转身朝自己的课室行去。
      又是四月多雨时,昨儿夜里那场小雨此时尚未尽歇,时不时还有几点洒下来,苏蕴明今天又披着男子过于宽大的长衫,拎起下摆小心翼翼地在长满青苔的路面行走。
      她最初的四十八名学生已经尽数毕业,今年或者明年就要赴京参加大考,苏蕴明并不在意他们能不能考上进士,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她的学生成为牧守一方的官员,对传播她的新思想总是大有好处。
      距离她的《白话》刊行天下已经四年,这场在端朝推行简化字和白话文的“新文化运动”由最开始的人人喊打变成现在的各执一词,站在苏蕴明之方的有识之士逐年增多,随着年初薛右丞推出第一本白话文写作的文集,推广白话文一方竟隐隐占据上风,好些叫嚣着对白话文和简化字赶尽杀绝的大儒刹时偃旗息鼓。
      苏蕴明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真的认同了她,说到底薛右丞“学霸”的地位在那里,别人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未来真正谁胜谁负,且看着吧。
      但她已经很满足,不禁因为这么短的时间取得比预想更好的成果,也因为这场文化革新运动,使得她大大的扬名了一把。
      别误会,她不图这点虚名,她图的是别的。
      拉开自己那间教室的门,苏蕴明笑容可掬地探进头去:“同学们早啊!”
      一屋子满满当当上百名学生齐刷刷地应道:“薛先生早!”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真要感激那点虚名,才能让她攒够两百个候牌,换到最大的教室来上两班课。
      这两百颗种子撒下去,又能长出多少栋梁之材?
      ===
      下课的时候雨变大了。
      苏蕴明留在课室内整理教案,学生们轮流向她道别的时候也没多留意,等她收拾停当,才发现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耳边似乎还响着学生们读书的嗡嗡声,她站在讲台上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觉得自己多愁善感的可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拎着布包来到门前,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透明的雨条若断若续地连接在天地间,青石板路的凹陷处积了些水,微微地反着光。
      如果不考虑其它,每年雨季的宗阳书院总是美得不若凡尘。就像一幅画,背景是水墨氤氲的江南细雨,前景是寥寥几笔的白墙青墙,一带粉墙,几枝唯一带出颜色的桃花。
      苏蕴明听着细语叮咛的雨声,眺望着东面墙头攀出的一枝桃花,四月芳菲将尽,那枝桃花的花瓣也零落憔悴,远望那红也像浸了过多的水,有点褪色。
      看着看着,她忽见那枝桃花下多了一柄伞,伞面也绘着一枝桃花,却是当春时,花正艳。
      那柄青色的伞从真桃花之下经过,雨水淋淋沥沥地掉下来,打落几片花瓣,轻巧地坠到伞面那枝假桃花花间。
      天公造化之奇,莫为此胜。
      苏蕴明微微地笑着想,不是为伞上桃花,而是为伞下人。
      ===
      陈旸披着一件和她一模一样的青色长衫,却是与她不同的合身,明眼人看了就明白是谁乱穿衣服。他撑着一柄伞,慢慢地走到教室的台阶之下,抬首笑了笑。
      只这一笑间,阴沉沉的天色都似乎亮了。
      苏蕴明有趣地歪头看他,她一向知道陈旸很美,但总觉得皮相之美有审美疲劳的一天,可是为什么,相处日久,陈旸的美仍能不经意地震动她?
      “怎么还站着?”陈旸看她不动,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柔声道:“过来。”
      嗯,相处日久,这小子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苏蕴明三两步跳下台阶,握住他的手,觉得有点凉,便用两只手捂住了摩挲,埋怨道:“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就出来了?”
      “你又为什么不带伞?” 陈旸没好气地道:“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叫了半天带伞,全被你当耳旁风了。”
      两人牵着手挤在一柄伞下往回走,远看去风景如画人物旖旎,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淋点雨又不会死。” 苏蕴明把装着教案的宝贝书袋挪到两人之间,确保它一丁点儿也不会淋湿,“下雨和不下雨的比例是五十五十,人总要往好处想。”
      “那是五十五十吗?” 陈旸毫不客气地戳穿她,“昨天下雨,前天下雨,大前天还是下雨,你凭什么认为今天有一半机会不下雨?再说,你之前又有哪天带伞了?”
      苏蕴明语塞,恼羞成怒地道:“我夜观天象不行啊!”
      “你昨天睡得比我都早,教案是我替你抄的,你去哪里观天象?梦里?” 陈旸嘲笑地咧了咧嘴,悄悄把伞斜了几分,将她另外半边肩膀也一丝不漏地挡住。
      苏蕴明眼尖地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干脆抬起他的左臂,自个儿钻进他胸前,一面反驳道:“观天象这种事当然要保持神秘,我趁你浇花那会儿抓紧时间就搞定了。”
      “浇花?”陈旸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收紧左臂,勒得他怀里的苏蕴明哇哇乱叫。
      两人正闹着,突然听到一声干咳,苏蕴明顿时僵住,连累陈旸也呆了呆,略有点尴尬地抬起头。
      对面站着面无表情的朱院长,屁股后头当然跟着他已经长成少年的小儿子。
      苏蕴明从陈旸怀中挣出来,也顾不得理会乱糟糟的头发和皱巴巴的长衫,厚着脸皮长揖到底:“院长好。”
      “唔。”朱三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翻了翻眼皮,白多过黑的眼睛慢吞吞地来回扫视两人,虽说宗阳书院上下心照不宣,到底不敢多看陈旸,盯住苏蕴明又是欲言又止地哼了哼。
      苏蕴明僵硬地陪着笑脸,朱三宝为人古板道德不下于李攀龙,她和陈旸虽是夫妻,但这样当众嬉戏,要是这位看不过眼,迸出一句不结巴的三字训斥,她倒无所谓,陈旸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父亲,”年方十岁的朱小宝忽然扯了扯朱院长的衣袖,与父亲相似到十分的小脸褪去了婴儿肥,也绷得紧紧的,眯着小眼睛看也不看苏蕴明,“陆老先生还在等着父亲。”
      这个台阶放得恰到好处,在场的大人都默默地透出一口气,朱院长点点头,只警告地瞟了苏蕴明一眼,便领着儿子继续朝南走。
      苏蕴明规规矩矩地行礼恭送,直起腰时,感觉肩膀一沉,却是陈旸又自觉地把胳膊搭了上来。
      她望见朱小宝也回头看向这边,那样一本正经的孩子脸,看着别样可笑。她一时童心大起,并拢两指在眉间轻触,向他行了个童子军的军礼。
      朱小宝明显没明白她在做什么,但见她眉眼间俱是感激的笑意,也猜到她的意思,抿起嘴巴难得笑了一笑,露出两颊深深的酒涡。
      两人目送那两父子的背影消失在屋舍间,陈旸酸溜溜地道:“又一个,你怎么尽招小鬼的喜欢?”
      “别胡说。”苏蕴明轻轻用手肘撞了撞他,“这孩子是天才,我读过他写的文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见解,将来的成就恐怕还要超过朱院长,不在薛右……我父亲之下。人家才十岁,哪来的什么喜欢不喜欢。”
      陈旸扶住她的手肘,干脆上手搂住她的腰,伞交到另一只手,辛苦地歪过来遮住两人,叹道:“才十岁?我觊觎你的时候,姐姐,你以为又比他大多少?”
      缠在腰间的手臂并没有太用力,却牢牢地锁着,让她没办法轻易挣开。苏蕴明低下头,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最近一年,他没有再叫过她“姐姐”。
      “小阳,”她低低地道,低得在落雨的背景下听不太清,“今年是第四年了。”
      陈旸顿了顿,轻轻地“嗯”了一声,柔软的鼻音触到她的心上,那颗心微微地颤动着、颤动着。
      “端木师傅每年这时候都会寄新药来,去年的药让你和周小姐的身体有了起色,说不定今年……今年就能让你们都好起来……”
      “姐姐,”陈旸从身后环住她,亲密地枕在她的颈间,吐气清晰地道,“不要抱太大希望,我不想你失望。”
      说得容易。苏蕴明望住烟雨朦胧的前景,苦苦地一笑。
      两人都静了片刻,虽然他们曾经约定对彼此坦白,虽然四年来他们比之前都变了许多,但有些话,有些苦楚,他们仍然心照不宣地宁愿自己咽下去。
      “周旦如来信了,”苏蕴明打破了沉默,故意雀跃地道,“他在南襄也建了个书院,想邀请我过去帮他设置科目。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打算从启蒙开始,把语文算术几何地理之类的框架搭起来,教给学生一个完整的系统。如果效果好的话,先在宗阳学刊撰文推广,然后再集结出书……”
      她蓦地顿住,在陈旸怀中返转身,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看住了他。
      “怎么?”陈旸轻轻一笑,他的脸色仍是苍白,但那层青气已经不那么明显,湿漉漉的光线底下,他的俊美没有了那份摄人心魄的锐利,而显得柔和温软了许多。
      就像是傍晚时分毛茸茸的太阳。
      苏蕴明抬手,克制住手指的颤抖,捧住他的脸。
      他的脸也是凉的,触感像是无生命的玉石,捧得久了,才从底下透出温热来。
      “小阳,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她认真地问,“从来都是我有一堆的目标和想做的事,你陪着我。你呢?你有什么愿望,我也能和你一块儿去实现。”
      陈旸惊讶地眨了眨眼,唇角轻翘,又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柔软而深情,还带着深深的感激和无限憧憬,那一瞬间,苏蕴明觉得他不是看着自己,这不该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笑容,而像是……像是沙漠中的旅者望见绿洲,画家看到最美的落日,垂垂老矣的女人回首她的青春——那是人对着一生中最美好的奇迹才会露出的笑容。
      “你。”陈旸一字一顿地道,“我喜欢的,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你。”
      “……我真不明白,”苏蕴明吸了口气,强抑住不知因何而涌上的泪意,声音微微颤抖地道:“你可真是个怪人。”
      是吗?陈旸想,或许吧。可是大多数人眼里,苏蕴明这个半点不像女人的女人,同样也是怪人。苏蕴明不明白他,其实他也并不明白她。有什么关系?
      雨好像停了,他收了伞,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推着她往前走,一边悠闲地道:“咱们等到梅雨时节过后启程,去南襄可以坐船,听说两岸风景秀丽,正好一饱眼福。对了,带上你的箫,隔水就该听箫音……”
      “先等端木师傅的药。”苏蕴明握住他垂在她胸前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相贴,“让他确认你没事再出发。”
      “是是,娘子说了算。”
      “……今天午饭吃什么?你来接我,不会没做饭吧?”
      “咦,不是娘子说了算吗?”
      ……
      天空中层云渐破,灿亮的阳光投射下来,陈旸抬头看去,有些晃眼,他闭了闭眼,眼前心头一遍敞亮。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至。
      苏蕴明也眯着眼睛看向太阳,她忽然想着,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太阳,无所谓得到也无所谓失去,他们不会抱怨阴雨,也同样不会因为雨停日出而惊喜赞叹。
      “没见过也好,便不会这样倾倒。”
      就像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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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过后,他们俩的故事基本就算完了。最后说几句。其实这个故事的主旨是“她没有那么喜欢你”。苏蕴明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真正爱情的人,她下意识地逃避这点,在现代,我们可以称她为一个爱无能的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都没把爱情放在心上,她关注的是其它事。而小阳,则是一个以爱情为生的人。其实这俩的性别如果颠倒,可能就容易理解了。苏蕴明和小阳之前一逃一追,不过都是因为前者不想要爱情这么复杂累赘的东西,而后者就是不肯放弃,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不计生死也要她爱他。所以真的不用为小阳不值,他求仁得仁,而苏蕴明,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温柔陷阱。
    爱情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我有时候问自己,是狩猎?是理解?是占有?是成全?是同生共死,还是只在漫长人生里同行一段?我得不出一个真正的答案,或许这也并没有真正的答案,在爱里面,不过是两个人最终互相妥协。
    有句话我忘了出自哪里:“没见过也好,便不会这样倾倒”,曾经沧海难为水,真正的爱情会改变你的生活,重塑你的个性,这样想的话,没有遇到或许是好事。
    虽然它像太阳那么美。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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