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

作者:萧雪鱼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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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大计(本章完)


      方胜打开,里头只有一句话,:昨夜风兼雨。是李煜那阙《锦堂春》的首句
      字迹是陌生的,苏蕴没见过韩松之的字,也看不出是不是他的真迹,但总不是惯用右手的人换左手能写出来的程度。她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顺着折痕将纸又叠了起来。
      这阙《锦堂春》是那一夜她离开泰安宫前最后写的东西,她大概能猜到有人费尽了功夫曲曲折折想传达给她的心意。
      她将方胜揣进怀里,向那老太监道:“你回去告诉松之,我知道了。”
      那老太监一直在偷眼看她,见她终于没将方胜撕碎或者掷回来,也是大大松了口气,躬身道:“小姐的话老奴会转告厂主,但老奴不能回去,厂主有命,老奴要在书院待到三月初三。”
      又是硬邦邦地当面顶回来,当仆人当成这样,苏蕴明服了这老太监,韩松之搞不好也是受不了这样的下属才随便找个借口把他赶出来。
      “随你吧,”她看了看日头,慌忙抬脚就走,耽误了这么久,怕是要迟到,“怎么称呼?”
      那老太监在她身后又是深深弯下腰去,道:“老奴韩竹乎,恭送小姐。”
      煮夫?这什么怪名字?苏蕴明头也不回,向后摆了摆手算是知道了,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
      那老太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撩起男装长衫的下摆,露出一双大两号的黑布男鞋,裤脚扎得紧紧的,摆了个上半身前倾的古怪姿势,两条腿风车样蹬啊蹬,一眨眼便冲到远处看不见了。

      在春日暖暖春风徐徐的时候跑步其实是很舒服的,当然,前提是你的心情舒缓,而不是赶时间赶得恨不能缩地成寸。
      苏蕴明每天的锻炼也不过就是在床上拉拉筋骨,做做仰卧起坐,很久没有大的运动量了,这一溜全速跑过来,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脏贴着肋骨砰砰直跳,一不留意就要蹦出来似的。
      她停在西翼教学区的入口,扶住一根柱子调匀呼吸,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胸口,要把心跳的节奏缓下来。
      四周都是青瓦白墙的建筑,与薛氏聚居地的风格很像,宗阳书院最早便是薛家的族学,后来薛家的名头太大,慕名而来求教的学子太多,某任薛家家主便将族学捐了出来,改建成别家别姓也可以来就读的书院。
      书院现在名义上属于宗阳山所在地的越州县所有,但运营所需资金的大部分依然靠薛家提供,剩下的小部分由当地仕绅和从书院毕业出去的学生捐赠,苏蕴明默默地翻译了一下,也就是说,薛家仍是书院的最大控股人,隐于幕后的董事局主席。至于日常运营的总经理,便是现任宗阳书院的院长朱三宝。
      正想着呢,苏蕴明一眼看见朱院长转过拐角向这边走来,赶紧扯衣裳理头发收拾仪容。
      据说猪真正好吃的地方有三处,俗话叫“食猪有三宝,猪舌,猪耳,猪尾巴”,朱院长腹有诗书,可惜没有气自华,长相就算了,又有一对招风耳,讲话大舌头,屁股后面还天天跟着个尾巴。
      “院长好。”苏蕴明迎着朱院长一行端庄地微笑,虽然穿着男装,还是半蹲下去行了个女子的礼。
      朱三宝四十来岁,一张长方脸时时绷得紧紧的,也看不出心情是好是坏。苏蕴明向他行礼,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不满她不男不女的装束,眉头皱了起来,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六岁的小儿子朱小宝,小手抓着父亲衣裳的下摆,胖乎乎的小脸也学得面无表情,眯缝着小眼睛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苏蕴明。
      朱三宝为了将就儿子把步子迈得很小,两父子同时出左脚接着右脚,左脚右腿,摇摇摆摆地渐行渐远,往别处巡视去了。
      苏蕴明还在望着两人的背影,身后有人笑道:“朱院长什么都好,就这老来得子,欢喜得狠了,实在把孩子惯得没了样子。”
      她回过头,身后是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书生,和她一样的布衣打扮,头上连学士巾都没带,散发披在肩上。黑色的头发衬着少见阳光的白色皮肤,倒显得七分清秀,三分潇洒。
      她认得这人也是书院的先生,姓周名旦如,算是除了她以外书院里较年轻的先生,所以遇上了两个人还能交谈几句。
      她道:“周先生下午也有课?”
      周旦如冷笑道:“如你我二人教授的科目,难道还能排到上午去?”
      周旦如教的是格物,苏蕴明教的科目是她自创的法学,总算大圣朝没有程朱理学一统天下将别家全打为异端,还能让他们传道授业,但肯定是不会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好时候排给他们了。
      苏蕴明只是笑,职场上最忌讳向同事抱怨,周旦如也没再多话,两人互相作了个揖,转身就朝自己的教室去了。

      宗阳书院毕竟是由薛家族学发展起来,所以由下至上层层架构,还附属了蒙学。改为书院以后,蒙学被迁到了外围,西翼教学区再往西,每天只教半天,苏蕴明偶尔上午开课,还能听到孩子们稚气未脱的读书声。
      书院这边则是学了端桓太学,不设固定的班级,每位先生教授一个科目,学生可以自主选择哪位先生的科目来听。每年年终全院统一考试,每位先生都出题,学生也可以自己选择参加哪个科目的考试,只有通过三分之二的科目的考试,才能继续下一年的学习。另一点与太学不同的是,宗阳书院不设入学年龄限制,也不设毕业年限,也就是说,只要你通过入学考试,不管你是黄口童子还是耄耋老翁都可以到宗阳书院读书,爱读多久读多久,直到你觉得自己的学问够了,宗阳书院没资格再教你为止。
      相比后世的大学,宗阳书院的设置无疑更人性化,苏蕴明第一次听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她从来不敢小觑古代的知识分子,却没想到人家已经到了她需要仰望的高度。
      苏蕴明走上台阶,停在教室门前,隔着虚掩的门板听不见里头一丝声响,她莫名地回了一下头。站得高了,能望见大半个书院的景象:栉比鳞次的房屋,教室之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被踩踏得光滑平整,微微反射着阳光,朱院长父子像两个小黑点般在白色的路上徘徊。
      教育,教育,教育。
      她最近常常想起她对薛敦颐说的这三个教育。她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定位都很清楚,她只是引路的人,在漆黑前路中为有识之士掌灯的人。在她有生之年如果看不到改变,她就把这盏灯传下去。
      一百年吗?她微微一笑,推开了门。

      门推开来,门里正襟危坐的学生们看到一个身穿男装青衣的女子走进教室。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子,那漆黑的头发,雪白小小的脸孔,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并不像时下大多数女子那样柔顺地低垂着,而是大胆地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好几个年轻学子被那眼波一扫,莫名其妙就涨红了脸。
      苏蕴明一眼便将教室里的人头点算了一遍,很好,四十八个,一个也没有少。
      宗阳书院可没有后世大学里的阶梯教室,超大教室,这里一间小小的课堂也就能容纳五十来个人,所以说是没有分班,但如果一位先生的科目极受欢迎,选科的学生超过五十,那排在后面的学生就不能随堂上课,只得在朱院长那里去领个牌子,叫候牌,某位先生挂名的候牌超过了十张,书院就会重新为她安排课时,以教授第二班的学生。
      当先生的无不以桃李满天下为荣,况且选课的学生越多,也越能证明先生学问渊博教授有方,读书人嘛,有时候就穷讲究点面子。所以,为了吸引学生选课,其他先生可谓伤透了脑筋。举例周旦如,儒学的格物致知不过是钻研事物内在联系的道理,苏蕴明估摸着也就是逻辑课和哲学课差不多,结果,他给上成了物理课,还是物理实验课,天天领着学生拆东西造东西。虽然被其他先生讥刺为培养匠户,他的学生数目倒是不降反增。
      有愁的,也有不愁的,苏蕴明的先天优势就是——她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先生,而且随着官方不懈努力,薛家大小姐的声名也慢慢地传播开来,学生们都想亲眼见见这位虽然伤了道德薛家百年清誉,却能写出《异国志》这般奇书,又有活死人肉白骨的通神医术,最后还救了当今皇帝一命的奇女子。
      对了,还听说她认祖归宗时薛家祠堂祥云如盖,经久不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哦。
      凡此种种,等到苏蕴明正式开班授徒,报名的人数瞬间激增,朱院长那里一天内收到的候牌就超过三百,几乎全院学生倾巢而出。
      朱院长虽然宠溺幼子,实际上倒是个颇古板的标准儒生,当即大怒,召开全院大会将学生们痛斥了一通,并且放下狠话,要选苏蕴明的科目可以,但如果通不过这科的年终考试,就算你其它科目全通也不能继续下一年的学习。
      这么双管齐下,苏蕴明这边总算清静了许多,再加上她开的科目“法学”让儒生们想起了先秦诸子中的法家,而讲究术与势的法家与号召仁的儒家可谓世仇,已经选课成功的不少学生定睛一看科目,也纷纷面色大变拂袖而去。
      到最后,苏蕴明名下的学生只有四十八个,苏先生第一时间把名单背得滚瓜烂熟,暗自咬牙,不管发生什么事,今学年的这四十八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点算人头无误,苏蕴明习惯性地侧头去看教室右边的窗户,空间小人多,她嫌气闷,进教室第一件事总是要开窗。
      窗户却是开着的,偏向西方日头行走的方向,阳光充足,一株不知的藤蔓植物细细长长的茎耷拉了进来,极浅的绿色,想来是上一阵春雨后刚长出的新芽。
      新鲜的景色与空气让苏蕴明精神一振,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学生们,道:“今天咱们继续讲法的分类,上节课讲了成文法,这次讲不成文法。不成文法相对成文法而言,是指没有被写在纸上颁布天下的法令,但是官府也会承认,甚至日子久了,还会把它写下来,制定成新的成文法令。是不是觉得有点糊涂?很简单,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比如夫子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意思就是父子之间隐瞒对方的过错是很正常的事,并不应该受到惩罚。自汉以来,历朝历代多以我儒家为尊,孝治天下,虽然没有律例上写明,但官府判案的时候遇到血亲相隐,总是会放宽几分。到了《唐律疏议》,则将夫子的话直接编撰为法务,提出‘亲亲相隐’……”
      苏蕴明讲得满头大汗,她自己的法学基础理论也快还给法学院了,遇到记不清的地方只好想当然的解释,反正讲错了也没人能指证。麻烦的是每一个新概念她都必须东拉西扯巴着儒学来讲,要让儒生们觉得这些东西不是异端,也是圣人传下来的至理。
      好在法学生别的可能弱,口才没有弱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苏蕴明把学生们忽悠得两眼放光,教室里没有黑板,有些对他们比较生僻的概念她只能写在沙盘上,然后命前排的一名学生端着沙盘传阅下去。
      差不多讲完了概念,开始今天的重头戏。沙盘又回到讲台上,苏蕴明笑吟吟地拈起那根用来在沙里写字的细木棍,举到空中,像是指挥棒似的戏剧性地一挥,底下的学生们也像是被指挥那样迅速地分成了整整齐齐的左右两列。
      也并没有那么整齐,一边三十二个一边十六个,苏先生拿着棍儿在讲台上敲啊敲,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他们。两边的人群里各有小声纷杂,有人咳嗽有人嘀咕,有人推有人拉,过了一会儿,左边又过去两个到右边,变成了一边三十个一边十八个。
      “OK。”苏蕴明敲了敲小棍儿,她这句口头禅学生们也听习惯了,当下安静下来,四十八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分组决定了,咱们就开始今天的辩论。”苏蕴明笑得眉眼弯弯,下头的学生们期待得双眼放光。
      苏先生在沙盘上扒拉了几下,有些不满意自己的腕力,决定回去再练一个时辰字,还有,记得让周旦如帮她把粉笔和黑板做出来。
      站在左边第一位的学生自觉地过来看了一眼沙盘,然后挺胸凹肚地转过身,面对着众同学亮闪闪的眼神,中气十足地宣布:“今天的辩论题目:‘大义灭亲’比‘亲亲相隐’更符合圣人的真义。”
      众皆哗然,有反应快的左边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右边,被右边的同学揪住,嘻皮笑脸地套交情想蒙混过关;有人置疑宣布题目的那位是不是眼神儿不好看漏字,激得他面红耳赤;右边的学生人数虽少口才不含糊,已经开始不冷不热地嘲讽,左边的有脾气暴躁的立刻反唇相讥,说不过便开始挽袖子……
      苏蕴明在一遍喧嚷中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句:“老规矩,左边正方右边反方,我从十数到一便开始。十、一。”
      没人理她,这时候女先生男先生都一样成了背景,学生们早就自己选好正反方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一个说:“《论语•子路》篇载:叶公谓夫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夫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另一个反驳:“《左传•隐公四年》里说:‘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说是吵,其实亦是引经据典地力争,不过是儒生们难得有如此口沫横飞声嘶力竭的时候,瞧瞧,那位脸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的模样,嘴巴张得能看到扁桃,说话时白森森的牙齿抵到对方脸前,几乎恨不得一口咬掉对方的鼻子。
      这边教室里声音越来越大,传到外面,路过的师生不用看也猜到是苏蕴明的课,纷纷摇头走避,朱院长领着儿子严肃地路过,两父子一模一样的小眼睛斜飞了一瞥,大舌头的朱院长轻易不说话,只在心里评价了一句:斯文扫地。
      ……
      苏先生坐没坐相地趴在讲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晃悠着小棍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学生们吵架。她这四十八个学生里头倒是没有年纪较大的,都是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
      这就是青春啊~春来不是读书天~袅情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等等,她心算了一下,她今天提到了多少个春字?难道这便是俗称的思春?
      苏蕴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个叠得好好的方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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