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配偶

作者:右右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六章


      “尤迦,我有麻烦了啦!”秋日祥和的午后,空降兵方竹语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十七楼B户的安全门前,满脸菜色。
      
      “怎么……先进屋来吧。”顾不上问清楚,安尤迦拉她进了屋。真冷啊,过堂风吹得她汗毛都立起来了。
      
      端来两杯热红茶,安尤迦蜷缩在单人沙发里,仔细地给自己围上薄毯,“说吧,是不是你又做了什么事让棣茗抓包了?”能让方氏最受宠的幺女竹语小姐觉得麻烦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她老公林棣茗了。
      
      方竹语皱着脸有些费力地解开小鹿皮风衣的腰带,喘着气瘫在安尤迦对面的长沙发上,“不,这回我是真的麻烦了。”
      
      “到底怎么了?”
      
      “你看看。”方竹语拉了拉身上藕荷色的针黹衫。
      
      安尤迦探身观察了一下好友秀给她看的那截腰身,“这件衣服……是不是买大了啊?”怎么垮垮的。
      
      “没啦,”她一脸绝望,“这是孕妇装——我怀孕了啦!”
      
      “啊……恭喜……”本来安尤迦是很为这消息感到欣喜的,但回想当初竹语怀逸熹时所受的非人折磨,她还是给了好友一个同情的表情,“既然有了就好好养吧,虽然你有经验,但是孩子的事还是大意不得的。”她起身,把自己的毯子给她盖上,摸摸她的脸安慰她。
      
      “尤迦,你这么温柔,能不能想办法让这小鬼改投胎到你的肚子里去?”方竹语神色凄然地异想天开,呜呜,她不想再要一个永远皮痒欠揍的小鬼啦。
      
      “几个月了?”自动跳过她的疯人疯语,安尤迦有些羡慕地轻触那微微隆起的小腹。真好,又有一个纯洁无垢的小生命即将降生在这世界上了,做母亲的人真是幸福啊,只是自己没这个福分。
      
      “十周了。”
      
      “十周……那不是棣茗出差前就有了吗?”她还记得一个月前林棣茗出了趟长差。
      
      “是啊是啊,都是他啦,说舍不得我就没节制,他走之前的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没注意上保险,没中奖就见鬼了!”方竹语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拳头,已然接受了这个惨烈的事实——反正再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星期,安尤迦闻言心中一沉。一个星期就能怀孕,她和程森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做安全措施,那怀孕的几率岂不是更高?虽然她一直渴盼有个孩子,但万一真的有了,她绝保证不了自己能给孩子提供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苍石的早熟不是天生的,她不忍也不能让无辜的孩子未出生就被注定不幸福的命运。
      
      “尤迦?”方竹语支起身轻唤,不知她为何面色凝重。
      
      “竹语,我和程森也没有……,我担心这样会怀孕。”安尤迦对好友吐露忧虑,这压力太大了。
      
      “你和程森!”方竹语惊讶不已,干脆坐到她身边。“你们真的重新开始了?”那么逸熹的话是真的了。
      
      “说不上重新开始,我们本来就没有开始啊。”她盘坐在沙发上轻轻地陈述事实,淡淡的清愁缭绕着她迷蒙的双眼。她和丈夫的生活,他们现在所过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意外。
      
      思来想去,当初他们也不过是被这不知结局的意外迷惑了,于是莫名地被吸引,只得攀附着这诡异的意外行进。好在两人对待生活还都算认真,不管刮风下雨日子总是要过的。于是,仗着主动去和对方平衡调试,他们才走到今天这温馨和睦的一步。
      
      “不提以前,”方竹语摆正好友的脸防止她走思,“你们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啊?”她非常关注这一点。昨天怎样都没所谓,只要今天明天过好了就行了。
      
      “……算好吧。”温暖地靠着她,安尤迦垂下眼。
      
      方竹语一听就觉得不对,“什么叫‘算好’啊?我问的是,你,和程森,你们是不是幸福!”
      
      “什么叫‘幸福’?”请原谅她的无知,她实在是没什么机会体验幸福这感觉。
      
      “幸福!”方竹语要抓狂了,她有无知到这种地步吗?“我和棣茗过的就很幸福,你想想看,你和程森是不是过着我们过的那种生活?”
      
      他们过的那种生活?
      
      安尤迦认真想了想,偏头问得求知若渴:“幸福就是每天有二十个小时粘在一起,为了求得二人世界还把逸熹放在我这里?”她转而严肃地点点头,“确实没有。”
      
      方竹语翻了个白眼躺回长沙发,“安尤迦,我要和你绝交。”
      
      安尤迦笑着坐在她旁边的沙发沿上,“别生气,逗你的——我和程森过得挺好的。”
      
      “嘁。”方竹语不屑地吱了声,蠕动到沙发外侧抱住好友的腰。看来尤迦不要她的介入,是希望自己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了。这样也好,夫妻之间的事情还是由本人来吧,别人还是不要置喙了。
      
      “抱歉。”安尤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竹语一直都很关照她,但是这次她想试试看自己来。既然这意外是自己挑头带来的,就没道理要别人为她处理其中的问题。
      
      “没啦,对了,苍石呢?我那干儿子呢?”方竹语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个干儿子没认呢。
      
      “苍石去上课了,要五点多才能到家呢。”
      
      “怎么那么晚?小学不是很早就放学了吗?”
      
      “不,苍石是去教授家里学习。程森说他的智商可以吸收更多的知识,就征得苍石的同意没有上学。”
      
      “可怜的小孩,没有童年。”以前听棣茗教育界的朋友说逸熹智商好像也挺高,但她坚持让儿子上了普通公立小学,对他每天必做的跷课工作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这样子孩子才会有完整的童年、快乐的回忆嘛。至于智商不智商的,她个人认为不是傻子就行啦。
      
      “还有一点,竹语,”安尤迦转头笑看好友,“我还没问呢,你从姑姑家跑回来的事,程森知道吗?”
      
      
      
      “铃……”电话铃声声作响,在空旷的屋子里制造单调的回音。
      
      听到铃声,卫生间里的安尤迦被释放似的吐了口气,扔下手中未开封的验孕棒小跑着回客厅接电话。谢天谢地,她真的还没有对验孕结果做好心理准备,还是再等等吧,不差这几天。
      
      “喂?”
      
      “你好,请问安小姐在吗?”轻柔的女声传来,悦耳却陌生。
      
      “我是安尤迦。”她不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安小姐,你好,我是丁蓉,程先生的朋友。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你还记得吗?”
      
      闻言,安尤迦游移的眼神定在某处。丁蓉?
      
      “抱歉,我不记得了。”……是程森的情人,曾经上门挑衅她。
      
      “啊,没关系的。我想请你喝下午茶,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冷淡的语气,一径地热络。
      
      “我很忙,没空。”她没时间和无聊的人见面。
      
      “是吗?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希望你能拔冗。”柔和的女声隐含着尖锐。
      
      “抱歉,没空。”
      
      女人没了声音,电话线的两端陷入沉默。
      
      “呵,”就在安尤迦打算挂掉电话的时候,对方却诡异地笑出声来,笑声中饱含着幸灾乐祸。“安小姐,我怀孕了。”
      
      安尤迦没来由地一阵恶心,胃里翻腾着向上涌。
      
      仰头捂着嘴硬生生按捺下胃中翻滚的叫嚣,她用力维持声线的平静淡然,“那么请注意身体,按时产检。”话落,胃酸便已然顺着食道涌到了嗓子眼。恶酸灼烧着口腔细腻的表面,身体的生理反射立即使眼泪敷上角膜。
      
      “安小姐,我们谈谈好吗?毕竟我们都是森的女人。”把底牌亮了出来,丁蓉的话越发不客气。
      
      “没什么好谈的,有什么事你去找该找的人吧,我很忙。”又一波涌上来,好恶心,她要吐了。
      
      “明天下午一点,我会在你楼底下的咖啡厅等你。”抢在安尤迦挂电话之前,丁蓉报上约会地点。
      
      顾不上看自己是否挂好话筒,安尤迦跑着冲进卫生间,刚刚蹲下就吐了出来。几次反复之后,咖啡、点心、意大利面,下午加餐的伙食一项不落地让她吐了个干净。
      
      漱过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把手冲掉马桶,她虚软地靠着浴缸坐在地上。
      
      鼻子呛着难受,头也昏沉沉一团糟,重得好像要掉下来。原来呕吐比她想得还要难过。
      
      她屈膝环抱自己,将额头顶在膝盖上。这么突如其来的呕吐,如果不是吃坏肠胃,就一定是害喜了。这还是第一次,看不出什么,她知道。要想了解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抬头间,洗手台上的纸盒映入眼帘——用试纸一试就知道了。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她头痛地俯首按摩太阳穴,却被自己手指的温度冰到。摊开手掌,青白的细瘦手指从细纹纵横交错的掌中伸展开来。手掌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在细嫩的皮肤上勾出一道道沟壑,其中几条集结的线纹还给掌心划分出几个区域。
      
      记得竹语曾在玩笑间教给她看掌纹,最长而蜿蜒的那一条线叫做生命线,最靠近手指的那条是婚姻线,中间的则是智慧线。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啦,”当时,竹语嬉笑着指点她,“像有人就把智慧线叫事业线,把婚姻线说成感情线——这是我老家里帮佣的小妹告诉我的,现在的小女孩可信这个了,不像咱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安尤迦合上手掌又分开,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那条叫做婚姻的线纹也只具有生理的意义了吧。
      
      说归说,待仔细看看,自己的生命线还真是挺长的,流畅的纹路一直划向掌根处;而同一源头的智慧线不长也不短,恰巧和生命线形成一个锐角,像奶油三角苏的形状;剩下的那条婚姻线本也带着微微的弯曲一顺到底,然而细看之下,原本平整的纹路却上下几次被周边细小的短纹穿插,竖起掌来看就像一道歪歪扭扭的篱笆。
      
      是吗,原来如此。她怔忡在掌纹的预示中,恍惚间觉悟。……事情本就该是这样的吧,那么她还烦恼什么呢。
      
      “妈?”程苍石的脑袋出现在卫生间开敞的门口,看清里面的情景后疾步上前,“妈,你不舒服吗?”
      
      他敲了半天都不见母亲来开门,找到钥匙打开门也没看到每日笑迎他的身影。直到听见卫生间里换气机的声响,他才寻得母亲,却发现她苍白着脸坐在地上正端着手发呆,长发也不整地散落了满肩。这副样子的母亲他没见过,这让他有些不安。
      
      “苍石,你回来啦。”安尤迦将注意力集中在突然出现的儿子身上,连忙拢拢散乱的发,撑着双臂想要借浴缸站起身来,然而一阵黑幕袭来,使她失去了重心。
      
      “小心!”在母亲落倒的瞬间,程苍石用自己的身躯撑住她。一个角度的变化,让他瞄到洗手台上的长条型小纸盒。
      
      安尤迦靠着儿子,用自己低温度的手镇定额头。“抱歉,苍石,你没磕着哪儿吧?”她担忧地想查看儿子刚刚是否因她而受伤,却在转头的动作中再次眩晕。
      
      “妈,我先扶你进屋吧。”看着母亲青白着脸色脆弱地倚在他身上,扶住他手臂的手也冰冷得要紧,程苍石决定先让她先去歇息一会儿取取暖。
      
      再没任何力气提出异议,安尤迦任由他给扶进了卧房。
      
      “我坐一会儿就行了。”看儿子似乎想让她躺着休息,她困难地发话,感觉仍是很晕。
      
      “还是躺着吧。”程苍石坚持给她送进了被窝,“妈,我去倒杯水,你要吃药吗?”
      
      “不能吃药……我是说不吃。”她被他的问话提醒,惊觉间试图起身说话,却无力得仍然无法做到。
      
      悄悄判研着母亲的表情,推敲她的行为话语,程苍石的心中有了底。“那就温开水吧,我马上送来。”
      
      “谢谢,苍石,麻烦你了。”她对儿子无限内疚,每天这时候她都做上饭了,看来今天晚上他们注定要饿肚子。
      
      程苍石近身握了握她的手,给她一个笑容后转身端水去了。
      
      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安尤迦捂上眼不让泪水留下来。
      
      这个温柔懂事的孩子是她的儿子,她亲手抚养了三年的孩子。他从始至终地给她安慰与快乐,拯救她于灰暗的生活中——苍石是她的至亲,更是她的救赎。
      
      她用发于己身,却连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深沉的母爱轻轻地灌溉他,又如生母般深切地期盼着能看着他一天天的成长。如果说她能够在这诡变的环境中确定什么的话,那么,对苍石的爱是她唯一举首的。
      
      也许她从不该偶尔在心底奢求那些男女间虚幻的情谊,想望越多,失望越大。她该知足的,至少她还有个儿子。
      
      “尤迦!”呼唤声从客厅传来,余音结束的瞬间,程森已然大跨步站在床边,“怎么样,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他刚一进门就被儿子告知她不舒服倒在了卫生间,现在正在床上躺着。不可否认,他被吓坏了,仿佛宝贝被夺走的危险使他拧痛着,各种令人恐慌的念头也在他从客厅赶到卧房的几秒钟内轮番上演,狂跳的心脏让他险些承受不住。老天,他真的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在乎她。
      
      “没事了,只不过是突然头晕。”安尤迦把手放下来,给了丈夫一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晚饭可能做不了了。”
      
      “先别管晚饭,”他担忧地看着妻子的脸庞,心疼于她颊上往日那抹美丽的粉白被一层阴暗覆盖。“为什么突然头晕呢?是不是血压的问题?”
      
      “嗳,可能是吧。”她垂眼,任丈夫坐在床沿上抚摩自己的脸。好温柔的触抚啊,原来这样的温柔是遗传的呢,父子俩都有。
      
      “用不用吃药?我去买。”他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里焐暖,为她的低温皱眉,尤迦的体质实在不算强健。
      
      “不用,”她回避着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扯谎,“我对不少药过敏,吃错就更麻烦了。”
      
      “妈,热水来了。”程苍石端着杯子进屋,无意中给了母亲喘息的空间。
      
      “谢谢。”借由接水的动作,安尤迦把手从丈夫手里抽出来。
      
      该停止了,让本不属于她的远去,趁她还有能力跋涉出这片广袤迷乱的森林的时候,让她安静地退回原点吧。陷入爱情的时候她顺从地没有挣扎,希望命运之神此次也能体谅她不得已的退缩——留点余地吧,她真的快要一无所有了。
      
      微微顿了下,程森将空落的手掌放平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她喝水。
      
      “那个,”安尤迦在他的注视下磨蹭地将水喝完,目光开始习惯性地游移。“你们晚饭怎么解决?”他的眼神充满了探究,让她不能自已地警戒起来。
      
      “我做吧,别操心了。”接过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他小心地扶着她躺下来。
      
      “你会做饭?”她诧异地睁大眼睛,一旁的儿子也惊异地悄悄打量父亲。
      
      程森为她掖好棉被,温热的大掌轻轻顺着她面庞的边缘滑动,“别抱太大期望,我只会做炒饭而已。”
      
      “那、那快做吧,我饿了。”他掌上深刻的指纹熨烫着她纤细的神经,暧昧的触感挑起阵阵令人颤栗的酥麻。他竟然在这时候还顾得上调情!她的脸蓦地发烫,想到儿子仍然在旁边,更是巴不得他快些消失。
      
      程森微笑着起身,双手收回到裤袋里。“半个小时后吃饭。”
      
      她抓着被角目送他走出卧房,拉回视线想再喝杯水,却发现儿子面色严肃地微拧着眉。
      
      “苍石?”有什么不对吗?
      
      “嗯?”程苍石迅速回神,“你说什么,妈?”
      
      “你怎么了?”为什么皱眉?
      
      “不,没什么。”他走到母亲床边端起空杯子,“妈,再喝杯热水吧。”
      
      “好的。”她端详着儿子,并未看出异常之处。那么,是她因为生病而神经过敏了吧。
      
      程苍石点点头出门去倒水,没告诉母亲,他看见父亲在转身的瞬间,微笑隐匿起来,转而阴暗的面色上闪现着凌厉的表情。
      
      父亲并不是和蔼忠厚的人,他知道。待人温和不代表他本性如此,掩藏在父亲温柔表象背后的真面目绝不是他一介儿童能够看透的。他爱父亲和母亲,所以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他们一家人走向正常生活的路途中受到伤害。
      
      看得出来父亲与母亲相互喜欢,连他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所流转的那种亲昵,但是,事情并不如他和林逸熹所想象的那样容易处理。光有喜欢似乎并不能解决一切,比如,强势的父亲会不会在不经意间破坏他们小心构筑的关系?或者,母亲像刚才那样逃避着父亲,又是因为什么?
      
      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卫生间里的那个纸盒,会给他们这一个月的安宁生活带来不小的震撼。是好?是坏?不知道,也无从猜测。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对于他和父亲两个不知情的人来说,未来的掌握权只在母亲一个人手里,一家人何去何从,端看她如何处理了。
      
      一边想一边走着,他像想起了什么,转个方向去卫生间拐了个弯。
      
      卧房里的安尤迦摸摸被角,想在吃饭前小睡一会儿,于是闭上眼让脑中的纷繁沉淀下来。然而,突然间,一个被她的马虎忽略掉的尖锐问题直挺挺地杵了出来,驱散了一切睡意——验孕棒,验孕棒还在卫生间里!
      
      那东西绝不能让程森看见,天啊……她,她得快拿回来!
      
      被发现的危险令她醍醐灌顶,也顾不得自己还是个病人,只挣扎着掀开被子要下床。随着剧烈的动作,一阵意料之外的恶心伴着眩晕又冲了上来。
      
      “妈!”推门进入的程苍石被母亲捂着嘴干呕的样子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水杯跑过去扶起悬宕在床沿上的她。母亲这是怎么了?
      
      安尤迦苍白着脸色任由儿子扶正环抱,一颗心荡到谷底。她可能真的怀孕了,事情……也变得麻烦了。
      
      程苍石抱着母亲,却只感到她冰凉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昨天她还没有这么反常,妈妈今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是真的病了吗?还是她在害怕什么呢?他心疼于母亲散乱长发间他不曾见过的哀戚的神色,不忍地更形收紧双臂。是他和父亲的到来令她不安吗?
      
      “我去叫爸爸!”想到更强大的后盾,他松口气想要起身,手臂却被紧紧攫住。母亲是那样的用力,那纤弱的手指甚至让他感到疼痛。
      
      “抱歉,苍石,”察觉到自己抓疼了儿子,安尤迦立即松开手,但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她眩晕的神经,“但是不要……不要告诉你爸爸。”
      
      “妈,你很难受吗?咱们上医院吧!”看着母亲的难过,他首次感到无助的痛苦。他低声恳求着,却又被她眼角盈满的泪意弄得更加无措。
      
      “不,苍石,别着急,我没事。”安尤迦用力闭了几下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她不能晕过去,还有验孕棒没拿回来……可是,几次三番,她都无法摆脱眼前晃动的黑影。
      
      完了,这下完了……
      
      程苍石看着妈妈挣扎着睁眼闭眼,仿佛不甘就这么晕倒。情急之中,瞬间母子连心,纵然不是血亲,他亦感受到母亲强烈的渴求:“妈,你要什么吗?我去给你拿。”
      
      ……也只能这样了,只要不让程森发现,让苍石拿来吧……“苍石,卫生间洗手台上有一个盒子,现在给我拿来好吗?不要让你爸爸看见。”
      
      原来是那个。程苍石空出一只手,伸进裤袋里把小盒掏了出来,“是这个吗?”
      
      掩不住的惊讶安尤迦接过装着验孕棒的盒子,仍然不放心:“你爸爸……”
      
      “刚刚我拿的,爸爸并不知道。”
      
      啊,这就好了……她终于放下心来,费力地将小盒藏在床垫下面,终于虚软着向后倒去。“苍石,我想喝水。”好累啊。
      
      “好的。”程苍石小心地扶着她躺平拉好被子,转头去拿方才放在门口柜子上的水杯。待他端到床前的时候,却发现母亲已经睡去了。
      
      半开的门让厨房锅铲碰撞的声音灌进来,他看到她的眉蹙紧了些。再回头想关上门,走到门口,他愣住。
      
      顺着这个角度看去,这间主卧房的门正好与厨房门两相遥对。拜摆设空旷的客厅所赐,他想,只要有心看,厨房里的人是能够看到卧房里靠近床的这方空间的。
      
      刚才的情景,父亲看见了吗?
      
      不知道。
      
      虽然是父子,虽然流着同样的血,但他却似乎永远也摸不透父亲哪怕一丝的心绪。他还太小,而父亲太深沉。他只知道,如果父亲想要知道什么的话,没有秘密能在他面前隐藏得住。在老家时就是如此,华丽压抑的家中,表面看起来奶奶是不可逆违的权威,而实质上,那只不过是父亲在用无所谓的顺从来维护的假象罢了。真正掌控一切的,从来都没有别人。
      
      他爱父亲,所以无法对他产生任何的警戒。而对于双亲之间微妙的关系,他又看得不甚清楚,只能想父亲喜欢母亲,所以他应该不会去伤害她。只是,他知道母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知道了,他又能给得了吗?
      
      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正如他所想的,他还太小,成人世界也并不如几何代数那样简单。或许,他该找林逸熹商量一下。
      
      正想着,卧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程森向里面探了个头,发现妻子安然地睡着。
      
      “你妈妈什么时候睡的?”他悄声问眼前好像被吓到的儿子,想以此决定是否还叫她起来吃饭。
      
      “睡了一会儿了,她好像很累。”
      
      “那让她睡吧,我们俩先吃。”程森摘下围裙,招呼儿子吃饭。估计尤迦睡几个小时就会醒来,让她到那时再吃,吃饱了还能再睡。
      
      “嗯。”
      
      
      “来,尝尝吧,应该不会太咸。”客厅圆形的餐桌旁,程森给儿子舀了一盘炒饭。炒饭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烹调,希望苍石不会对它难以下咽。
      
      对着父亲的微笑,程苍石没作多想就送了一大勺炒进嘴。咀嚼几下,还好,没什么异味,看来父亲还真是会做饭的。
      
      点点头表示对炒饭质量的认同,他埋首在盘子里。
      
      “别吃得那么急,小心噎到。”放了一杯水在他面前,程森舒适地交手靠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并不开动。
      
      “您不吃吗?”程苍石咽着食物,努力使自己的问话自然。虽然从小就习惯被众人服侍着用餐,他也并不喜欢客厅里只有自己扒饭的声响。尤其是,佣人不会有像父亲一样的强烈存在感。
      
      “我一会儿和你妈妈一起吃。”
      
      “哦。”程苍石无言,继续忍耐着吃,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妈妈她会没事吧?”他想知道刚才父亲到底看到了没有。
      
      “放心,”程森端起桌上轻薄的骨瓷茶杯,为锡兰红茶的淳香眯起眼,“你妈妈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程苍石犹豫了下,转而请求道:“我想明天留在家里陪陪她,可以吗?”
      
      程森轻轻偏头,看到了儿子微微泛红的脸颊。略加思索,他颌首同意:“好吧,你在家里也有个照应。”
      
      “嗯。”
      
      勺子和餐盘碰撞的声音再度响起,父子二人回复沉默。
      
      突然,程苍石想到一件就快被遗忘的事:“爸爸,孙叔叔一直想来家里看看,上次他没来成。”
      
      孙叔叔早该能来玩的,无奈总被父亲派遣到外国出差,好几次来家里的机会都被他挥泪错过了,心有不满时便不断打电话给他诉苦。
      
      “他?”程森想了下,扩展出一抹笑,“下次吧,我会再找个时间带他来。不过这一阵不行,公司里正在进行年终总结,大家都很忙。”
      
      程苍石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有时会对他说一些公司里的事务,借此考察他的功课,而他自己也曾在年底亲历公司的结算大战,并且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父亲对公务要求很严格,不允许公司里有半个吃闲饭的员工,而作为父亲的好友兼部属,孙叔叔被利用得最为彻底。
      
      “你想他了?”程森问儿子。他们大小两人关系一向很好,苍石和孙说话比对他这作父亲的说的还多。
      
      “……嗯。”
      
      “那……你想家吗,北边的老家?”
      
      听到父亲闲聊似的问话,程苍石低着头,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要不是父亲提醒,他真的就快把那个家给忘了。
      
      “是吗?”程森似乎若有所感,淡淡地叹了口气。
      
      父子两人正再度陷入无言的时候,主卧房传来一个细微的声响,像是磕到了什么的声音。程森沉稳而迅速地起身,疾步向卧房而去。
      
      “尤迦,醒了吗?”程森推开房门,看到妻子正斜着身子往床头的矮柜上够。
      
      几步跨到床沿,他扶正她:“慢一点,要什么我来拿。”
      
      刚醒来的安尤迦由他扶靠在枕头上,略感疲惫地揉揉眼,“想喝水,倒把东西碰掉了。”
      
      程森捡起掉到地上的日历,放回原处。日历被翻错了页,白色底的过往月份上清晰地显现着墨水笔勾划的痕迹。
      
      “我去倒些温水来。”他转身而去,留下安尤迦尤自奇怪他的小心翼翼。
      
      “妈,你怎么样了?”终于解决掉一整盘炒饭的程苍石在父亲后脚进入卧房,欣慰地发现母亲的脸色好了些,至少不再白得像张纸。
      
      “好多了,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她招呼儿子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程苍石反握住母亲瘦弱的手,有点沮丧自己的手仍然比她的小。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到足够包握住这双细弱的手呢?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到比父亲还强呢?
      
      “水来了。”程森端着一杯水缓缓走进屋来。
      
      看到父亲,程苍石反射地站起身要躲开,却被安尤迦暗暗用力拉住。怎么办?他的内心陷入激烈的矛盾之中。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他谁也不能忤逆……
      
      “苍石,往旁边坐一坐,我喂你妈妈喝水。”程森偏头示意儿子躲开些。
      
      胜负瞬间分出。中立方程苍石在交锋中未战即败,安尤迦一方受连累只得放手。
      
      “我自己喝就行了。”不悦的安尤迦多少还带着点起床气,对丈夫并无往常的顺从。
      
      程森纵容地微笑着,没商量地落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阻绝了她与儿子交汇的视线。尤迦鲜少生气,但他喜爱她攒着眉气鼓鼓的,少有的稚气模样。
      
      丈夫的独断让安尤迦十分愤慨。然而两人夫言妇从的相处模式又仿佛无形的规矩,令她无法开口表示自己的不满;最后只得无奈地在他的示意下倾身,让他顺利地将水杯靠近她的嘴唇。
      
      “等一下,”看着玻璃杯沿上的小口张张合合地吞吐,程森顿了下,撤回手,“苍石,回屋去忙你的功课吧。”
      
      笼罩在父亲身影下的程苍石听话地起身,即便看到了母亲睁大眼睛求救的信号,却也爱莫能助,“那我回屋了。”父亲除了是父亲,还是强力的象征;他尊重父亲是因为他是长辈,而服从他则是因为他的强大。
      
      房门被轻轻带上,卧房回复宁静。
      
      “别看了,来,继续喝。”程森把水杯凑上,体贴地服侍她。
      
      安尤迦确定自己很生气。她能感觉到心中原本小小的火苗像被泼了油一样熊熊燃烧开来,红色的火光弥漫在她眼前,焚烧掉了原本清晰的理智。
      
      “我不想喝。”
      
      只是,她的反抗,在丈夫看来不过是孩子气的别扭。
      
      “听话,刚睡醒应当喝杯水的。”程森耐心地轻抚她的头劝哄。
      
      “不喝!”突然,日间某个尖锐的女声闪过脑海,混合着心底的压抑让她的心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并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谁都来找她的麻烦?为什么谁都要强迫她!她捂住心口推着丈夫,痛苦地想要将他推离她的世界:“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咣啷!”玻璃水杯在推搡中滑落到地毯上,磕到了柜脚。撒出的水顺着地毯的纤维蔓延开去,洇湿了一片暗色的花纹。
      
      瞬间无言。
      
      空静的卧房里回响着安尤迦轻声压抑的抽噎,几不可闻的哭声像尖利的刀片将空气划伤。床沿的程森视线胶着在地毯上,身体仿佛凝固的冰山,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安尤迦的心仍然在痛着,而神思却为这破碎的一幕惊然唤回。从指缝中看到程森阴沉的表情,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亲手将他惹怒了。
      
      再没有心思顾虑心中的痛楚,她反射性地为自己所闯的祸陷入极度的忐忑之中。她并不是故意要让他生气的,只是坏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发生得突兀,也令她难以招架。她不过是想要儿子陪伴安心度日的人而已,没什么更多的奢求,所以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承受这样那样或突如其来或龌龊不堪的压力。所以,如果这些事是要告诉她爱他是她的原罪,那么,她宁可不要这份沉重的爱。没有爱,纵使心缺失了,至少她还保有剩下的躯壳能无知觉而安然地生活。
      
      陷下的床沿恢复往常的高度,程森站了起来。
      
      灯光打在他侧着的脸上,让停止哭泣却仍在抽噎的安尤迦只看到一片阴影。她不觉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每个动作都丝丝扣扣地牵系着她的心。
      
      程森仍然没有看她,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身就要离开。然而,高大的身形随即便定住。
      
      他的妻子拽住了他衣角。
      
      令人窒息的沉默淹没两人,地毯上那细瘦肩臂的投影是两个剪影唯一的牵扯。
      
      随着时间的流过,排山倒海的不安让安尤迦心率过速。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努力挽回已造成不良影响的过失。虽然已经决定不再爱他,虽然已经决定要慢慢适应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但是真正到了放手的契机,她却还是强烈地感受到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难放手啊,唯一一次的动心,她不想就这么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牵制衣角那血液流动不畅的青白素手轻轻地摇了两下,传达着女人柔弱的恳求与安抚。轻轻地跨越那道底线,男人周身的凛冽气息缓缓地被缭绕的情丝沐泽,渐渐消弭掉了寒冷的冰霜。
      
      察觉到此番回应,于是衣角又被摇晃了几下,于是气息又缓和了几分。
      
      于是再摇,于是再暖了一点。
      
      于是开始来来去去地摇,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请求不知不觉变成了女人有意无意的浅浅娇嗔。
      
      “程森……”略带哭腔的余韵,她小声轻唤。
      
      程森无声地叹息,转身拉过那只手臂,弯身把嫣然欲涕的妻子带在怀里轻轻拍抚。他输了,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没有将自己维护到底。尊严与利益,在他爱的女人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爱尤迦,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埋在他的胸怀里,安尤迦紧紧环抱温热厚实的躯体,眼泪尽数洒在丈夫的衬衫上。长久的挣扎浮上心头翻滚着,欢愉与悲哀交替存在,她,已然无路可走。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304/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