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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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具体哪年我已不再记得清楚，总归是民国二字出头。彼时我刚从不列颠回国，战争虽没真正开始，局势早已不安稳。北平城听风便成雨，人人自危，动荡的氛围一日重过一日，叫人始终轻松不得。

　　全家商讨移民事宜，匆匆将我从国外召回。走出机场前被一群士兵搜身搜得没有一件体面的行李，周身凌乱得像是被打劫过后。终于看见候在不远出处的管家，坐着车颠簸着穿过好长几条街道，几近睡去才看见略带熟悉的屋宅轮廓。

　　父母原本坐在大堂里，见我跨过门槛，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迎上来，上下打量一番后才放下心来似的拍拍我手背：“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果然人一旦提心吊胆久了，就易有患得患失的毛病。

　　见着天色已晚，谁都没了商量正事的心情，父母只是和我聊了一会，询问了些在外留学的经历，就催着我快些回房去休息了。

　　我跟随管家穿过后院来到自己的房间，一路上经过走廊，顶上与两旁的木头雕饰较三年前我临走时更加黯淡，不光是随着时间过去颜色变深那么简单。家中近年来，应是鲜少维护修整。

　　房中摆设还是和从前一致，家具在不久前彻底清扫过，虽算得上是明净，空气中却始终飘着太久被闲置的灰尘气味，有些刺鼻，幸而不浓厚。被褥也是清洗过的，尽管有淡淡霉味尚未洗尽，好歹松软舒适，我吐口气，心里渐渐开始放松起来。

　　待我擦净了脸，管家已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动作娴熟利落，是我一贯欣赏他的模样。

　　“白叔，”我说：“这次移民的事宜，跟姐姐他们商量了吧？”

　　“小姐前日从林家回来了一趟，对这事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她说若要真走，两个孩子恐怕是只能再留在林家的了。”

　　“什么叫留在林家？”我失声喊出：“难道林子祁不跟着我们一起走？”

　　“少爷，”白叔手上动作顿了顿：“林少爷也有一整个府上的人要顾及，只能安排好后再到国外与我们会合了。”

　　“如此说来，何苦随着我们，与他一起岂不更加稳妥。”我自语，白叔已不再答话，手指轻轻拂过我带回的外文书籍封面，压好一些翘起的边边角角。

　　莫名的决定。这样一去，不到10年的夫妇能否重逢根本无法成为定数。

　　分别已成常事，习惯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忙得焦头烂额，而我所做的事情与他人相比却根本只是九牛一毛。全家上下翻来覆去联系出国，那边大使馆却一拖再拖，最终找尽了门路，把日期定在了十月。

　　即使还要再等一个夏季的时间，已经足够幸运。稍微大些的家族和其他百姓一样，都是蚁穴，只是灾难来临时具有移窝的条件罢了。

　　而这样的条件，有时候也是可以撑死人的。

　　一切成了定居，日子从表面上看也过得安稳了些。我终日在房里翻着书本，偶尔出去走走，也转不到什么有趣的地方。日子像死水，让人觉得有着些许的恶心和塌实。

　　过了约莫一周的时间，姐姐姗姗回来看我。距我回国已有十多天，这么长的时间才见到面，我心中无论如何谈不上舒服二字。自小我与她之间姐弟亲请便稍嫌淡薄，如今竟是到了连样子都懒得做的地步，仍是不免令我有些讶异。

　　“回来一段时间了，是否还有不习惯的地方？”她坐在我的对面，旁边是林子祁，两人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人心惶惶的时刻还养着一副细嫩的皮相。

　　“很好，外面终还是比不过家里。”我应着，她不知有没有认真听，低头吹动杯中漂浮的茶叶。倒是林子祁目光炯炯地望向我，眼神里包含着的信息难以读透。

　　寒暄过后，两方都再找不到多余的话题，也就沉寂了下来。她那双已经七、八岁的双胞胎在堂内跑动着，不时到我父母跟前撒娇，场面倒也不觉尴尬，反而甚为平和。

　　真是有意思。我不禁想笑，眼角扫到林子祁还在盯着，又硬生生将嘴角扳了下去。

　　过了半晌，父亲突然开口：“我看你在北平过得也实在是无聊，终日无所事事，也做不出一个名堂来，不如趁时间还早，多出去走走。”

　　我正忖度着“出去”的概念，林子祁接着他的话：“上次知道你要回来，三叔特地派来电报邀你过去小住……”

　　三叔？我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竟是三叔。实在是令我大感意外的消息。父亲本有六个弟妹，辗转到如今，也只剩下了他和三叔尚在。只是三叔早定居在了江浙一带的一个小镇上，两家关系多年来说亲不亲，说淡不淡，看来我离开的这三年，确也发生过不少的事。兄弟间的隔膜与冰释，终归还是有着些道不明白的原因，不足为我知道，我亦没有这个兴趣和欲望。

　　“换个环境并没有不好，只是路途实在遥远……”母亲皱眉，话语绵软，虽是不赞同，却听不出太多反对的意思。林子祁马上接口：“火车什么的，现在倒也方便了。小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照此说来，我不答应，只怕还会有不断的麻烦缠身。这一幕排演得太过流利，让人无法相信没有经过事先的准备。一家人好似迫不及待地把我向外赶去，认真说来似乎有些诡异。好在我也没有放不下的东西。对于三叔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了这个夏天，倒也没什么不好，权当作是避暑，一切就容易想得通了。

　　“何时启程？”

　　“随时都可，过两天吧，你该再歇歇。”姐姐放下茶杯，笑容一下子轻松自然不少。

　　我不再答话，也不觉得她是真切在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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