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行更远

　　清明后回到书房再见李煜，他仍是形销骨立，深陷悲痛难以自拔。
　　门外雨潺潺，书房内郑王、韩熙载与李煜商议宋灭蜀后，唐向宋朝贡的事宜。历史奔着他固有的方向发展，我心中默默叹气，想到不久将来金陵城破，李煜出降与现在的孟昶并无两样，又含泪立在廊上出神半日。
　　七月宋遣使来，上朝皇帝欲赐婚予李煜，不容商量的旨意，宫中一片哗然。

　　“寒溪，朕这个国主是不是当得很窝囊？朕已对他们俯首称臣，他们现在竟逼朕联姻，朕刚失去了娥皇，怎能容下其他！”李煜醉靠在白绸萧索的床榻边，拍着胸口哭泣道。
　　我将他手中的酒壶收捡开，劝道：“国主对昭惠娘娘用情至深让天下人感慨，可是国主可曾想过，昭惠娘娘愿意见到国主自此消沉不振吗？”
　　“朕真的很窝囊，对宋只能朝贡讨好，对这联姻都不能说个‘不’字。朕没有叔父的谋略，武功不及大哥，甚至不如从善果敢凝重，朕只想和娥皇在一起，不想当这国主，从一开始就不想！”借着酒意李煜肆意发泄不快。
　　“若国主真认为自己是个窝囊废，奴婢也无话可说，素日里对国主仰慕的心算是白费了，既然国主让奴婢感到心寒，恳请国主兑现当日承诺，准寒溪出宫吧！”我希望你还是那个骨秀神清、温润淡雅的李煜，我不愿见你狼狈落寞。
　　李煜酒似醒了几分，怔怔的望着我，柔情的眸子透着哀伤，一字一句的问道：“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
　　强忍着眼泪，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此前一心想要早日脱身，可他那深瞳中的哀伤让我不禁动摇。
　　李煜苦笑道：“是啊，你同朕一样，不愿做这宫中囚鸟。朕会给你自由的！”
　　“奴婢希望国主振作起来，做回原来的你。”我伸手拭去他脸颊的泪水。
　　李煜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说：“寒溪，留下来吧，有你在朕身边，朕真的很开心，朕视你为知己，不愿失去你。”虽已是盛夏，他的手却冰得让人心疼。
　　望着眼前悲伤脆弱的男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握紧他的手。李煜，相识至今你的悲喜全在我眼里，曾几何时对你说过“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好吧，未来的崎岖我都陪着你。

　　伺候李煜睡下，我托着疲惫的身体，缓步走出瑶光殿，瞧见周嘉敏立在殿外立柱边。
　　我在一侧打了个千，回话道：“国主已经睡下了，奴婢告退。”
　　“刚才，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在屏风外听见了。寒溪，我似乎有些了解你和国主的友情。”周嘉敏一改往日对我傲慢的态度，和气的说道。
　　我抬起衣袖拭干眼角的泪水，有些讶异。
　　“玩过你教的游戏，读了你编的食谱，就明白。”
　　我欣慰道：“谢谢！”
　　“寒溪，刚才听闻国主在为赐婚的事忧虑，我想，眼下若国主能昭告天下中宫已有新主，那么上朝皇帝也不能再强求。”周嘉敏娓娓说道。
　　我点点头，认真审视眼前这个过去一直跟我做对，被我唤作“小丫头”的女孩，身量依旧单薄，却有婀娜之姿，脸上稚气已在渐渐褪去，眉眼间微含娇艳之态，在宫中半年的时间，已让她的言谈成熟不少，她的这番话，是在为自己谋划吗？
　　周嘉敏继续说道：“现今宫中妃嫔无人能为国主心中的国后人选，若强行安排，国主自然不会应允，更添烦恼。但若是由你来做这中宫之主，我想国主也是愿意的，因为人这一生知己难求。”
　　意料之外的一番话语，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周嘉敏口中说出，轻声问：“你还恨我吗？”
　　周嘉敏先是尴尬，又释然一笑：“跟王锦只是误会，不是吗？其实那日你一跃入水救我，我心头便没了恨意。你知我是故意松了手的。”
　　我点点头，疑惑的看着她，等答案。
　　周嘉敏脸上稍稍泛红，婉婉坦言：“当时听见姐姐的声音，我即刻松了手，也真是想用苦肉计冤枉你推我入水，不过我没想过你会全然不顾就下来救我。你抱着我说‘别怕’的时候，我顿时就原谅你了，往后故意针对你，也只是使使小性子，没有最初口中说的恨意。”
　　此时她一席坦诚的话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尴尬的扯着袖口。
　　她又说：“你聪慧乐观，陪在国主身边，或许也能像姐姐……”
　　我摇头，不等说完便打断她，说道：“既是无关情爱的知己，何苦要掺和到婚嫁中呢，更是不敢与昭惠娘娘相提并论。又何况我身份卑微，立我为后也会招来朝堂非议，让国主为难，烦恼更不会少。其实，圣尊后已为中宫选好了未来的主人，或许国主也不会反对。”
　　周嘉敏会意，苦笑道：“我并无此意。”
　　“可是，若为了唐国，需要你这样做呢。”
　　周嘉敏垂目不语，扯着手中的绢帕。
　　我低头一看，她手中的绢帕竟是当年我为她包扎伤口的那条，上边绣着六芒星。我笑了笑，打趣道：“还留着‘锦哥哥’的绢子？”
　　周嘉敏瞪了我一眼，脸颊绯红，一直红到耳根，歪了脑袋看房檐，不理我。
　　我拉拉她的衣袖，说道：“其实，国主比那个‘锦哥哥’肯定好上百倍，更值得人去爱。”
　　“喏，还给你。”周嘉敏把绢帕塞我手上，一溜烟跑开去了。

　　朝堂中大臣也在立后一事上各抒己见。徐游上奏立黄保仪为后，潘佑劝谏李煜同上朝联姻以保唐国安定，徐游又找韩熙载联名，韩熙载不以为然，倒是顺了圣尊后的意思，提议让周嘉敏入宫待年。立后的纷扰让李煜更为憔悴，终日与佛作伴。圣尊后自然也考虑新立国后，与宋皇帝的赐婚周旋。最终，赐婚因圣尊后下旨：“拟立周嘉敏为国后，因顾其年幼，现入宫待年”而作罢。对圣尊后的旨意李煜未做回应，仍是每日在佛堂闭门诵经。

　　此时为上演的历史感伤悲痛的我，却并不知自己的另一番剧情也悄然开始。仍是那一池碧水，我救了周嘉敏，却没能救下自己，中秋当日王寒溪失足落水“溺亡”。
　　纵使时光飞逝，多年后在冷月下，遥想南唐皇宫中与李煜相伴一年多的时光，心中总会泛起涟漪，一丝丝悸动，手中仿佛一直都握着他最后给的温暖，仍觉得他不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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