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斯曼尔年华记

　　远处，有人在用极其尖利的声音叫喊：“米飒，米飒。”

　　她知道那是在叫她。毕竟她被遗弃到贝斯曼尔大陆已经两年，即使最初不通大陆语，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语音刺激下明白，“米飒”就是她的名字。

　　从声音听来，正在大呼小叫的人是前院那个满脸雀斑的女仆索菲亚。米飒总觉得索菲亚的脸庞有碍观瞻，因此，她一直对爱折磨自己，却更爱漂亮的洋葱头女士为何会偏心索菲亚感到好奇。

　　洋葱头女士名叫萨拉，是米飒的舅母。她总喜欢将银紫色的发饰裹满头，远远看上去，她就像一个会发光的大洋葱。作为一个闲而不惠的家庭妇女，为打发大量的空闲时间，萨拉不得不培养出许多兴趣爱好，这其中之一就是折磨米飒。

　　当然，米飒并没好命到成为辛蒂瑞拉。因此，没有成堆的厨房活计找上米萨，只有被洋葱头女士偷偷掐青的胳膊，和被洋葱头女士不时拉出来放风的土狗的追赶。

　　米飒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都说狗改不了吃屎，这话还真是精辟。洋葱头女士的狗不仅仅吃屎，连咬人也专咬屁股。

　　然而，洋葱头女士并非恶行滔天。有时候，她也会同米飒说话。

　　萨拉对她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傻瓜”。她总是对米飒说，“米飒，你真是个傻瓜。”于是，“傻瓜”一词就是米飒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在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二个词语。

　　远处，女仆索菲亚的叫声越来越大。米飒却只顾着啃手指甲。

　　事实上，周围那几个流着鼻涕的邋遢小子正围着她拍手唱歌，要从他们公鸭一般的嗓子里分辨出索菲亚的尖细声音也确实不容易。

　　那群小子围着她又跳又唱快有小半个钟头了，米飒有些厌恶他们不断重复的歌词。也许她应该提议他们换一首新歌试试。这个念头在米飒脑海里闪过，可随即被她否决——她是个傻瓜，傻瓜自然不会提出任何意见。

　　米飒只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看他们，幼稚。

　　那些傻小子的歌声还在继续，米飒隐隐约约能听懂其中几句。“休斯拜尔家的米飒，是个没头没脑的傻瓜，五岁就死了爹娘，七岁还不会说话；休斯拜尔家的米飒，是个疯疯癫癫的傻瓜，不吃不喝尿床，有钱也不会花……”

　　是的，米飒已经七岁了。自她两年前空降到这个五岁小孩身上时，这小孩就不会说话。她自然也不懂贝斯曼尔大陆语，因此依旧沉默着。

　　只在面对洋葱头女士的时候，米飒才会用汉语飙出极其简短的几句，“你母亲的”或者“丫的猪头”。洋葱头女士却并不在意，以为这只是傻瓜的胡话。每当这时，米飒就会想，其实当一个傻瓜也不算太坏。

　　久久没有听到米飒的回音，索菲亚停下手中正在准备的土豆浓汤，捏着个还没削皮的土豆就跑到院子里来寻米飒。看着米飒啃着指甲呆呆的坐在石阶上，索菲亚厌恶之极，顺手就将手里的土豆朝米飒扔去。

　　米飒那时却是在回味西班牙小牛排的味道。她正在经典的黑椒汁和香草汁之间犹豫不决，却被一块飞来土豆打断思绪。她心里气憋，要知道，对于米飒来说，美食可是人生头等大事。

　　然而，傻瓜是不会生气的。

　　米飒突然站起来，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把那些唱歌的臭小子和索菲亚吓了一跳。

　　米飒动了。她直直的朝索菲亚跑去，飞快的将僵直的索菲亚推到在地，然后又跑向那些唱歌的混小子，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借着奔跑的动量将他们一一撞倒。

　　每个人都摔在地下，可米飒还在风一样的满园乱跑。她甚至成功的将刚从外面踏进院子里的洋葱头女士推到，也算小小的报复了她平日对自己的苛责。

　　看着这个癫狂的小姑娘，洋葱头女士百般无奈，只好将自己丈夫找来。可达普拉一进院子，也被自己疯跑的侄女撞得站立不稳。道理自然是同傻瓜说不通的，达普拉又担心自己动粗之下伤到米飒。无奈之下，达普拉跑到前院里将他最德高望重的父亲请来。

　　阿尔文·休斯拜尔左脚刚跨进院子，就看到一团墨色的影子朝他冲来。好在他早已从达普拉那里了解到自己孙女的怪异行径，立即抽出随身的魔杖。一段明亮的白光过后，米飒被定在距离阿尔文身前仅仅一米的地方，她甚至还保持着身体前倾双脚后张的奇怪姿势。

　　贝斯曼尔然是个剑与魔法的世界，米飒心想。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文开口问话，在大家面前，他一向保有大家长的庄重和威严。洋葱头女士从不敢在他面前叫米飒“傻瓜”，索菲亚更是瑟缩颤抖，更别说多生事端。

　　“米飒……米飒疯了。”那群唱歌的小子中有一个大着胆子开口，却立即被阿尔文·休斯拜尔凌厉的眼神吓了回去。

　　“我休斯拜尔家的事也轮到一个外人来讨论？况且这个家里何时会有流民出现？”阿尔文脸色很不好，他一直是个重视身份与地位的大家长，怎能允许街边的贫民出现在自家院里。

　　事实上，因为洋葱头女士折磨米飒的恶趣味，这些邋里邋遢的小子才被允许进入后院淘些休斯拜尔家用弃的杂物，嘲笑米飒当然是他们给洋葱头女士带来的额外娱乐。米飒甚至怀疑那些破锣一样的歌曲都是洋葱头女士教给这些臭小子的。

　　洋葱头女士被阿尔文的态度惊吓，立即使了眼色叫索菲亚将这群小子逐出家门。

　　“好了，萨拉，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尔文沉着脸，直直的望向洋葱头女士。

　　“我，我也不知道。”洋葱头女士一脸惶恐，“米飒突然就发起疯来……”

　　“够了！我的孙女可不是疯子。”阿尔文低低的呵斥一声，又回过头看着米飒。“米飒，米飒兴许是闷得慌，以后让她多在院子里活动。”

　　米飒心里有点小小的感动，当然，这点感动却不足以让她有任何实际行动。然而，在阿尔文转身看向她的时候，她却鬼使神差的开了口。

　　“我是一阵风。”米飒说。

　　这是米飒用贝斯曼尔大陆语说的第一句话，一句足以证明她确实疯傻的话。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沉默七年的米飒终于开口。若略去她说话的内容，对休斯拜尔家来说，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阿尔文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从先前的惊喜到现下的惊惧，仿佛是吃了一坨蜂蜜加牛粪。他平日里素来威严，如今这表情倒是让米飒觉得很有喜感。但米飒现在是一阵风，风是不会笑的，她只能用嘴呼呼的朝外吹气。

　　阿尔文还在沉默着，他在思考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傻孙女怎么会变成一个胡乱吹风的癫孙女。是他对米飒教养有错，还是对她关心不够。他随即想起了米飒的父亲，他那被誉为“埃斯顿雄狮”却英年早逝的二儿子。

　　阿尔文轻轻的叹口气，脸色也缓和许多。“也怪我这当祖父的平日里不够关心米飒。今后，米飒就由我来教养。”

　　阿尔文又回头盯了洋葱头女士一眼，洋葱头女士一个寒颤后，才听他说道：“萨拉，你把米飒的东西清点好了送去我书房休息室，以后米飒就住那里。还有，跟着米飒来府里的那几个仆人，你是不是也该还给她了？”

　　阿尔文的眼神甚为凌厉，洋葱头女士哆嗦了又哆嗦，这才战战兢兢的说：“我这就叫洗衣服的凯特琳娜，厨房的菲林和马车夫科比过来。”

　　“只有三个人？”阿尔文皱了皱眉头。

　　达普拉见妻子胆小，顺口接道：“弟弟死了以后，府中的仆人都被遣散，只留了这三个。”

　　这件事情便以米飒搬去接受她祖父阿尔文的教养完结，而她的身边也多了一个叫凯特琳娜的女仆，专为她做饭的菲林阿姨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用得上的马车夫科比。

　　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阿尔文心里有小小的不舍，这间书房里可珍藏有他几十年来收集的古迹手卷，如今为了教养这个痴傻的孙女而让她住进书房，这多少让他生出些痛感。可若是多让她接触些光明神卷，兴许能治好她的痴呆，阿尔文如是盘算。

　　将米飒在书房里安顿好，阿尔文解了施在她身上的定身术。见米飒不再乱跑，阿尔文这才稍稍放心。他斟酌片刻，俯下身子，尽量用通俗的语言同米飒说话。“米飒，你认得我吗？我是你祖父。”

　　米飒瘫坐在地上，双手扳着自己光裸的脚板，嘟着小嘴吹吹她因为定身术而僵硬疼痛的双脚，并认认真真的数起脚趾头来。很显然，虽然这是个剑与魔法的世界，但贝斯曼尔大陆上的人种并没变异到生出第六个脚趾头。

　　“你叫米飒，你不是一阵风。”阿尔文看着米飒说。

　　米飒却并不领情，她抬头看着阿尔文那张庄严沉静的脸，小嘴一嘟，又是一口气朝阿尔文吹去。

　　阿尔文并不气馁，正准备再说什么，却听见外间的老仆摩尔在叫他。阿尔文随即起身，凑到米飒跟前说：“米飒，你乖乖的呆在这里等祖父。办完事情后，祖父会带麦芽糖给你。”

　　阿尔文匆匆的走了，蹲在墙角的米飒却觉得十分憋屈，因为麦芽糖是贝斯曼尔大陆上最廉价的糖果。

　　切，小气吧啦的！米飒心里这样想着，随即扭了扭僵硬的身子，正要起身活动，却听见窗边传来细碎的声音。

　　米飒抬头朝窗那边望去。

　　一个银灰色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入，定格在密集的书架间。他在书架中翻找许久，米飒也就睁大眼睛瞪了那银灰色的身影许久。

　　小偷，米飒撅了撅嘴。

　　正当银灰色身影夹着胳膊下的胜利品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终于对身后的目光有所感应。

　　“嗨！小妹妹。”他一眼瞥见光着脚丫的米飒，立即朝这边狼扑过来。

　　米飒心里一阵恶寒，可她的确还没长成熟。

　　来人一身银灰色，眉目清澈俊朗，嘴边挂着个如画春山的笑容，灼人的视线落到米飒的胖乎乎双脚上。“可爱的小姑娘。”

　　米飒抽了抽鼻子，颤抖着把刚才还放在脚趾上的食指含进嘴里，外加纯洁的四十五度仰望。

　　“小妹妹，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那银灰色的男子甩了甩满头银发，亮闪闪的银光顿时迷了米飒的眼。

　　哥哥？说不定是诱拐萝莉的怪蜀黍。

　　见米飒不说话，只是星星眼的望着他，银灰色的男子随手拂散了肩上的头发，仿佛对自己的风姿很是满意。他对着米飒眨吧眼睛，把腋下的残破书本递到米飒眼前。“哥哥可没有偷东西。你看，这是本书，窃书不能算偷。”

　　米飒的身子急不可察的抖了抖，难道她落入了鲁迅大神的世界？还偏偏碰上了这么一个骚包的孔乙己。然而孔乙己对她的漠然似有不甘，想了想，又对米飒说道：“这样吧，如果小妹妹你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哥哥就带你出去玩。”

　　果然是来诱拐小萝莉的，米飒扯开眼前凌乱的头发，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他。

　　“好可爱,太可爱了!”孔乙己全身颤动，拉起米飒的小手不停的揉捏。“小妹妹迷蒙的眼睛就像一颗滴溜溜的水晶葡萄。”

　　原来她的眼神还可以这么破解……米飒这次真的迷蒙了。

　　孔乙己见米飒仍旧在发呆，牵起她就往外走。谁知米飒却抱了墙角的柱子不肯移步。

　　“小妹妹，乖乖听哥哥的话，哥哥去给你买麦芽糖吃。”

　　又是麦芽糖！米飒暗自纠结，难道自己真就这么廉价？

　　为了表示自己不同怪蜀黍妥协的决心，米飒再次开口了。当然，这次她不是再是一阵可以到处乱跑的风，所以她说：“我是一株草。”

　　米飒的潜台词是，我是一株草，扎根在墙角。

　　孔乙己初听她的话，猛然一楞，好半天也转不过弯来。他紧盯着死死蹲在地下，抱着墙角恨不得化成一滩烂泥的米飒。“小妹妹，你可是阿尔文·休斯拜尔的孙女，那个传言中的傻瓜？”

　　孔乙己这问题可问得真有水准，有谁会承认自己是傻瓜？孔乙己话音刚落，就见米飒坚定的摇头否认。她才不是傻瓜，“我是一株草。”

　　孔乙己大笑。“是的，小妹妹。你是一株草，可惜已经被我从土里连根拔起。”

　　说罢，孔乙己一把提起米飒，一溜烟的冲出门外。

　　米飒心中大骂，她娘的，早知道她就该说“我是一棵树”，看这小子还有力气把树连根拔起不！

　　一路多是颠簸，米飒不舒服的干呕起来，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巴不得能真的吐出来，在孔乙己的外衣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污渍与臭味。可惜等到目的地时，她也没能吐出来。

　　米飒睁开眼睛，暧昧的昏黄色灯光倾泻而下。孔乙己的胳膊肘硌得米飒很不舒服。她扭了扭身子，一转脸却看见前方身裹貂裘蛇皮的男男女女们踩着醉醺醺的舞步来去自如。

　　空气里飘散的酒精和浑浊目光腻在米飒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把脸死死的埋进孔乙己胳膊里。

　　孔乙己想要放下她，却被米飒紧紧的拉着衣角。他回头，正好看见米飒亮亮的大眼睛闪闪的望着他。

　　“你是一株草，乖乖的扎根在这里等我。”

　　等他？米飒才不要。要知道，旁边那几个猥琐大叔已经打量她多时。她才不会乖乖的呆在这里，等着被下一个人拐卖。

　　“我是一株被拔下来的草。”米飒引用孔乙己的话。

　　孔乙己眨巴眼睛，呵呵的笑起来，抱着她朝吧台走去。

　　“你终于来了。”吧台边的男子声音低沉。

　　他的脸隐在吧台的阴影和漆黑的斗篷兜帽中，米飒看不真切，只看见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指尖轻轻的扣响在晶莹的玻璃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朝孔乙己的方向举起酒杯，然后缓缓收回。酒杯中的血色就沾染上他的嘴唇，鲜艳欲滴。

　　孔乙己抱着米飒在他身边坐定。酒保过来，孔乙己要了一杯相同的烈酒。

　　“先生，您的红海岸边的贝加。”

　　酒杯被推到孔乙己身前，殷红色的液体在泛着琥珀琉璃光的酒杯中轻轻漾溢，荡出一圈一圈猩红的波纹。

　　“东西在这里。”孔乙己掏出那本古书。“阿尔文·休斯拜尔最宝贝的东西，《光明启示录》首版。他可是疯狂的崇拜大光明神，照我看来，这本书肯定有八百年以上的历史，都破成这样了。”

　　黑衣人接过那书本，也只是随手翻了几页就抛在桌上。 “以你的眼光，这本破书就叫宝？难怪你自称‘怪盗’，眼光确实不一般。”

　　“错。”孔乙己翘起小拇指，抿着杯中酒，满脸惬意。“我这怪盗，盗的可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少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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