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

　　我这是要去哪里？身子轻的就像一片秋天里即将干枯的叶子，又仿佛是躺在一条小船里，四周都是灰色的雾气，没有依凭，没有方向，就这样漂漂荡荡，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心里好空啊，空的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池，扔下石子，却打不起任何涟漪，也没有任何响声。那枚石子就慢慢沉默下去，融化在池水之中。
　　我的小船在那一片迷雾里缓缓游荡，恍然间我看见了彼岸，岸上开满了鲜红如血的花。
　　花丛中一个身影渐渐清晰，是父亲！
　　“爹！”我轻而不实的身体站在船上，努力的向他挥舞着胳膊。我兴奋的喊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爹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比他去世的时候更要年轻英俊。
　　他站在岸上，向我微笑。多久没看见那样的微笑了。
　　小时候每当我练剑有了进步，他都会绽放出那种嘉许的微笑。
　　小船一步步向岸边靠近，船的尖角似乎已经深深扎进了那片绚烂的花丛之中。
　　“雨燕，你怎么来这了。”爹温柔的看着我。
　　我抬起腿来，想从船上跳下去。
　　“不，雨燕，不要下来。”
　　为什么。。。
　　“你不该来这里的。”
　　为什么。。。能和爹在一起，不是很好么？
　　“雨燕，你有更重要的地方，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我？什么人。。。
　　恍然间，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响。是那么细微，却又清晰。
　　是笛子的声音。
　　一股清风般，缓缓吹入我迷茫混沌的世界。
　　冽泉般的笛声灌注进我空荡的心里，我觉得身体开始有了重量。
　　“回去吧！”
　　爹，我不想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回去吧！好女儿！回去吧！”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骄傲幸福的表情。
　　彼岸的花离我越来越远，父亲的身影融化在那花丛之中。渐渐的，一切又都消失在灰色的迷雾里。
　　笛声像灰色天空下，远处的一面明媚的旗帜，指引我的小船缓缓向那个方向驶去。我在心里隐隐感到，那虽然很远，但我终究可以到达。

　　一股莫名的香气满溢开来，温柔细致如同春日枝头上随风颤动的花瓣，散发出甜而不腻的淡淡芬芳。。。
　　猛然间我睁开眼睛，仿佛人世间所有的光芒忽然冲进了我的视野之中。

　　几近傍晚，天空的颜色稍稍深了一些，形成了一种能包容下一切的宝蓝色。鸟儿在安详的叫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羞怯的呦呦的叫声，那是鹿鸣。
　　我靠着竹屋的门边站着，面前是一大片白的有些耀眼，绚烂的有些铺张的梨花树，说是花海也不为过。
　　蜜蜂在花间嗡嗡嘤嘤，不知疲惫。我吹着夹带清甜花香的山风，心里从没有过的舒服。是那种从里往外的淡淡的欢喜感觉。
　　今天，应该是我恢复神智的第十七天了。
　　附近梨花开始向两边摆开，一个胖墩墩，大脑袋的老太太从花丛间探出头来。
　　“小东西，看你跑！”她伸出两根肥肠一般的手指，敏捷的夹起了一只正在采蜜的蜜蜂。
　　“梨花婆婆，人家小蜜蜂飞的好好的，您干嘛要抓他们啊？”
　　“丫头，你懂什么。”老太太拿眼睛从下往上瞧着我，微微撅起了大嘴叉，“这小东西有大用呢。”说毕，把那只蜜蜂放在了她胸前挂着的一个布口袋里，然后快速的系上了封口。那只袋子已经鼓鼓囊囊，估计里面已经至少有百余只可怜蜜蜂的尸体了。
　　“不好好在屋里躺着，出来瞎溜达什么？”老太太嗔道。
　　“总在屋里躺着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看看婆婆都在干嘛呢。”我笑着眨眨眼睛。

　　用梨花婆婆的话说，我是在奈何桥上转了一圈又原路返回的人。她还说，中了万贼之王阎罗勾魂钉的芸芸众生里，只有我一个幸存者，全仰仗着老太太高超的医术。被阎罗勾魂钉打中之后，我中毒昏迷，危在旦夕，是被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喂了一根千年人参吊着命，一路从淞源送到这里来的。
　　那个少年，婆婆称他为“小白”。
　　据说这位小白在梨园呆了不到两天就走了。
　　“他去哪了？”
　　“这我可不知道。”
　　“他不是也受了伤么，怎么不治好了再走呢？”
　　“。。。”
　　“这么久，应该好的差不多了。”我自言自语。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那点小伤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关于他的事，梨花婆婆一概推说不知。所以后来我也干脆不问了。

　　“婆婆，我好了吧？”
　　“还早着呢，你得多多静养。”
　　老太太忙着手里的活，并不抬头，轻描淡写的说。
　　“这么好的天气，总在屋里呆着可惜了。”
　　“那也不行，身子重要。”
　　“嗯。。。您为什么叫梨花婆婆啊？”
　　我很有点没话找话的嫌疑。
　　“名字就是个代号，就像你叫玉燕儿。。。”
　　“错啦！是雨燕，跟您说多少遍了，总是记不住。”
　　“哦，对，玉燕儿，这就是个代号嘛，有原因吗？”
　　我懒得再纠正她，玉燕儿就玉燕儿吧。
　　“当然有了，小时候听我爹说，我出生那天天空中下着濛濛小雨，燕子在空中轻灵的飞来飞去，所以才给我起的这个名字。”
　　“哼。”老太太很不服气。
　　“您呢？不会也是出生的时候，天上飘着梨花吧？”我跟她开着玩笑。
　　我之所以能和她这么说话，是因为相处了这半个月间，我发现梨花婆婆实在是一个慈祥而亲和的可爱老人。这会让你把她的严肃，她的责备，也当成是毫无恶意的警告。
　　“这孩子，胡说八道，你见过什么时候天上飘梨花啊，要真是那样，我老太太倒成了天女下凡了。”说着，她红润而白胖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神色。
　　发现我在偷笑，连忙收起了笑意。
　　“臭丫头，笑什么笑，赶快进屋躺着！”
　　看我站着不动，只顾笑，便向我冲过来，意图把我推进屋里。
　　“不用您动手，我进屋就是了。”
　　我连忙掀开竹帘，进了屋。
　　梨花婆婆的这件竹屋并不大，而且十分简陋，如果除了屋子里那一排排，从上到下摆满了瓶瓶罐罐的竹架子之外，老太太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
　　里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几。这些也都是竹子做的。
　　虽然这里简单到陋室的程度，但我却非常喜欢。可以说，当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这座小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它。
　　我喜欢这里四处可见的翠绿的竹子，在风里摇来晃去的竹帘，尤其是整座屋子里蕴含的那种香气。
　　那是不知多少种花香、茶香、草香、药香混合而成的气味，他们全部来自那些摆在竹架上的瓶瓶罐罐们。而一排排竹架摆放的错落有致，在外人看来简直像个迷宫，可梨花婆婆却能轻而易举的拿到她想要的那一瓶。

　　“丫头，吃饭了！”傍晚时分，梨花婆婆还没进屋，就大声喊起来。
　　我的每餐似乎都是她精心搭配，荤素有致，既有鲜美的野兔肉，又有清香的春笋尖，她说这都是对我痊愈有好处的。
　　“婆婆，您以后别再这么费心给我做这些了，让我实在过意不去了。”
　　“哎，这是给你治伤用的，等你伤好了，谁还给你弄兔子肉吃。”说着又给我往碗里夹：“快吃快吃，一会该凉了。”
　　而她自己，用肥粗的手指顿了顿筷子，夹起一块蘑菇。
　　“对了，婆婆，我知道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
　　“哦？”老太太用蘑菇塞住了整张嘴，因为肥胖，她的嘴被挤在一起，得显得格外的小巧。
　　“不是有一句唐诗叫，叫‘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吗，形容美貌女子的，您的名字一定是由此而来。”
　　“臭丫头，你别欺负老太太我没文化，我知道，你是说我胖啊。”
　　老太太并没生气，说完以后，自己也笑起来：“不过，你还别说，我老太太要是生在唐朝，就没杨贵妃什么事啦！”
　　吃完饭以后，我抢着出门刷碗。
　　老太太执意不让。
　　“婆婆，您得让我干点活。什么都不干，病就好的慢。”
　　“哎呦，一不小心还说出个顺口溜来。”
　　“嘿嘿~”
　　“你这病特殊，就得安安静静歇着。”
　　“那安安静静的也行，我可以您你磨香料，捣药材吧，在屋里坐着就行。”
　　因为觉得自己饭来张口的麻烦老婆婆实在过意不去，我拼命想给自己找点报答的机会。
　　“得了吧，你懂得什么。”
　　“我这些日子看您磨，都学的差不多了。”
　　“是吗，那你说说看，你认识了几种香啊？”
　　我兴冲冲的走到一排木架前面，拿手指着。
　　“这是广霍香，这是青芷，还有，那边的两瓶装的是紫芸、金葛。。。”
　　“丫头，你先等会儿，看着这些香说出名字，算得了什么，只能说明你认得瓶上的字。闭着眼睛指出来，那才叫真懂了，明白吗？”
　　“…”
　　“来，老太太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梨花婆婆兴致一起，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系到眼睛上。
　　“丫头，你说吧，第几排第几行第几个，我保管不打奔儿的给你说出来。”
　　我眼珠一转：“婆婆，您老都在这这么些年了，每种香，每种药的位置恐怕早就烂熟于心了，我这么问您，您当然能倒背如流了。”
　　“小鬼头，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这样，我随便挑一种，不告诉你是从哪拿的，放在您鼻子下面闻闻，要是。。。”
　　“不用放在鼻子下面！”老太太把我打断，“你只消把那香从格子上拿下来，也不用打开塞子。看我能不能给你不打奔儿的说对了。”
　　说完，老太太还特意背过身去，以表示自己不会作弊偷看。
　　“好啊！”
　　这座小屋里本来就已经蕴含着许许多多的香气来混淆嗅觉，饶是梨花婆婆嗅觉再灵敏，如果不开塞子，想辨别出是什么香，那也是不可能的啊。人上了年纪爱吹吹牛也是正常的，如果让老人家伤了自尊心，岂不是违背了这个游戏的初衷。
　　于是我在竹架上细心找了一番，挑了个气味最浓的古龙粉，悄悄的拿了下来。
　　“您猜这是什么？”
　　本想偷偷的把瓶塞打开一点，谁知我话音刚落，梨花婆婆就脱口而出：“古龙粉！”
　　“婆婆，您真行，猜对了！”
　　老太太笑道：“这也太容易了，找个难一点的。”
　　看来这老太太还真是厉害，既然这样的话，我就要动真格的了。我又在架上一番搜索，拿下了一瓶名叫“白松”的香。把鼻子贴在瓶口上，都很难闻到什么特殊香味。
　　“婆婆，这是？”
　　“白松！”
　　“这个是？”
　　“琥珀！”
　　“这个是？”
　　“丹椒！”
　　“风莲！”
　　“金簦草！”
　　没有一样说错，而且都是脱口而出！
　　我又到后面几排去找了几坛药材，老太太仍旧毫不迟疑的全部猜对。
　　我对梨花婆婆的钦佩之情顷刻涌动起来。
　　“婆婆，您真是神了！”
　　老太太摘下了手绢，转过身来，不无自豪的笑道：“丫头，这回知道了吧？这还不算什么，把着上千种气味记下来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了解他们的性状、脾气、谁和谁在一起会产生奇效，谁又和谁是冤家对头，这里面学问大，但是也有意思。他们啊，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太了解他们的个性了。”
　　梨花婆婆的眼中闪烁着一个母亲抚慰孩子时一般般欣慰的光芒。
　　“婆婆，要多久才能完全了解他们呢？”
　　“一辈子。”
　　“一辈子？”
　　“是啊，虽然漫长了些，但我自得其乐。一个人，能一辈子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其实是很幸福的。”
　　我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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