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 苏兰/百胜刀]茶凉几度

　　一、归一

　　“木头脸、茶……才不是刻意给你的！”

　　他看到黑衣的少年沉默地端过青瓷茶杯低头啜一口，面部表情像是错觉一般地软化。他便想，以后多给这木头泡茶也……不错。

　　他当然是至死不愿体会那人走茶凉的凄切的。

　　方兰生这一世聒噪够了，自然是没了恬静的想法，只是内心里求着在他吵吵闹闹的时候身旁有人陪着，无论那人是温婉贤淑的女子，还是冷若冰霜的少年。有人伴着，这就好。
　　然而那时的他从没想到，时间的洪流冲刷后的岁月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多年后的这一日与他同饮凉茶的却是眉目沉敛、温和大气的，一把刀。

　　是百胜刀。

　　当年在剑匣里第一次见到这把刀时只觉得冷冽无比，当然那时他未曾想过那把刀与他的前世有何纠葛，因为那时百胜刀也只是一把通体乌黑、气息冰冷的鬼刀。

　　几百年后那刀却成了身边唯一一个能伴着说话的故人。那些真的『故人』是没一个知道方兰生还在，毕竟肉身已经死去好几百年，生来就长命的故人们又怎会把一个寿命短暂的人类记得牢牢的，充其量就当是漫长的生命中一粟曾经微亮的光芒。方兰生确实是死了，或者说那个整日里咋咋乎乎想降妖伏魔的懵懂少年、那个身为人父温润如玉的男子早已死去，□□化成一抔黄土融在流淌了九条河的故乡的血肉里，一刻不曾分开。

　　而现在这个端坐在竹屋台阶上眼神安静的男子，只是有着方兰生的外貌、音色、魂魄和名字的一只妖。
　　既然人不再了，又哪来故人与他相会。

　　——当然也会怀念的，他活了九百年，却茫然等不到一个爆发的契口——方兰生是只好妖啊，他学不会四方作难，装不来凶神恶煞，就连看到不小心误闯了这深林的路人也会穿了青衫去引着路人出芳竹林。有一次有位执剑的蓝衣姑娘不信他引的路，剑锋指着他的喉间怒斥你是何方妖孽竟将我渡至这幻梦异处，我若随你走了岂不是正中你的圈套、被你剔了血肉雕成傀儡？方兰生虽然是哭笑不得，但着实佩服这等烈性女子，倘若他真想害她也未必真能得手。可方兰生是谁，身为人的时候连加害于自己的厉鬼都想超度，成了妖更是对人类都有一种悲悯情怀。和那女子僵持不久他就垂下手来，轻捻袖中佛珠，苦笑道：“姑娘既说这是梦中幻境，又何恐我能对你怎样？若你真是身在梦中，以姑娘这样的好身手，连梦貘都要退你三分，何谈动你肉身？且我只是百年修行不到的小妖，只因你误闯我的领地而欲将你带出。若姑娘当真不信，我便只能擅用法力将你送走，到时只望姑娘当成黄梁一梦，梦醒即忘。”
　　这话并非完全真实，他方兰生哪里是百年不到的修行。他生前修的是佛法，一生多行善事，死后魂灵成妖，道行当然平白涨了几成，普通术师根本动不了他几分。可那姑娘看他垂眉善目，言语又儒雅不凡，一袭青衫衬得唇红齿白地立在这深山老林的，忽而就动了那女儿心思，红着脸低着头跟他走了。

　　那之后过了好些时日，某天百胜刀倚着竹门听方兰生颂了佛经之后，告诉他最近山下一带出现了个传说，都说这芳竹林里住着个面容清秀、谈吐不凡的青衣仙人在隐居修炼，若有人误闯了深林，他便会现身引路，并在途中同那人柔声讲些个故事的同时将人送走。这传闻也太离谱，反而闹得姑娘们都想进来瞅一瞅传说中的仙人青年郎。
　　方兰生也只是笑。他早就没有故事可以讲了。

　　方兰生自己不是不能出去，不是出不去，而是强给自己断了个念想，免得看到那些曾经的同胞、听见那些真挚的碎语、想起自己也曾比肩接踵地没在那人群里，也只是徒增些惆怅而已。但他不出去，却又爱时常差遣百胜刀外出捞点什么回来。有时候是一串沁人的香包，有时是一块剔透的玉石。方兰生并没有特别交代，但百胜刀总能带回些让他惊喜的东西。他是觉得百胜刀应多出去走走的，多见点世事人心，了解些江湖情义，也总是好的，免得他的刀从心里认定了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方兰生这样，一种是他有神识之后第一次接触的那一人。方兰生想让他的刀知道，这时间还有温暖且清冽的情感，软软地流过心间，带来片刻的安宁。

　　再过了几年，百胜刀外出时顺手牵了条灵兽回来。方兰生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面容凶恶无比却蹬着四只小短腿往百胜刀怀里挤的小兽张圆了嘴：“这这这……这就是饕餮？这真是饕餮？”连问了两句，想来成妖后都鲜有这般直接的情感表现，这次却是因为看到这等令人惊诧之事——方兰生分明记得少时读的志怪手抄本、乡间里听的哄小孩的传说里，“饕餮”这一号妖物是各种凶词的代表。前有“饕餮贪得无厌，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也有“缙云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且饕餮与赑屓、螭吻、蒲牢、狴犴、狻猊等并称龙九子，多多少少也应有些龙颜怪术。可眼前这只除了长相凶恶之外四肢短身形小又缩在百胜刀怀里的小兽，真是这传说中的珍兽？

　　像是看穿了方兰生的心事一般，百胜刀安抚地对他笑了笑，说：“以貌取本质，这应该不是你的信条吧？它只是尚小，还未长开了，倘若加以驯服，日后定有其用处。况且……”他顿了顿，空出一只手去拍那小兽的脑袋——方才还可怜瑟缩的小饕餮突然反头一口咬上伸过来的指头。百胜刀苦笑地扬出另外几根伤痕可观的手指，“小家伙在来时的路上就咬了我两三回了，躁人的功力可不亚你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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