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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
姜维面见天子,是曹操的引见。
曹操看见他的时候击节说:“嚯,我简直看见你就想起一个人来。”
曹操跳着步蹦起来:“伯约,你可认识玄德?”
姜维不觉得自己像刘备。
从来都不。
听说刘备耳朵大,自己的耳朵刚刚好,耳垂肉头也不是很厚实。母亲说,这是命运多舛之相,没福气的。
但是他知道玄德,当今天子的远房表亲。
问题在于,像他,有什么意义?
姜维说,丞相,我乃魏地人。
曹操说,他不想见我,你就替我去见他罢。
姜维故而得以见天子。
天子坐龙台,一望三千里,云气绕柱来,苍生俯首礼。
姜维说,陛下万岁,跪下去。
上面那个说,你就是姜维么,抬头看我。
声音凉薄温柔。
他抬头起来看,上面那一个,泪光莹然。
曹操哼了一声。
陛下喜欢他么?
他赶紧低头。
朕喜欢他。
哼哼,那就好。
那就好。
好个什么?
姜维不明白,他跪着,低着头,等曹操走了,天子说你别这样,不用这么遵守礼节。
他说不,陛下是陛下,臣子是臣子。
就听见一声笑。
“是呢?这天下还有人当朕是天子,好稀罕。”
他不敢看,听见话语里的惨烈。
伯约是聪明人啊!曹操请他喝酒时说。
聪明人做聪明事,陛下交给你了,好好陪他。
曹操说完,舀了一勺醪浆在爵里,淅沥呼噜喝下去。
他想,是,我要好好陪他。
所以他跪着过去,抬头。
陛下自然是天子,普天之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天子么?
那人便不笑,凤眸里飘出迷离。
“曹操不是天子,胜似天子,你不要拿这话来骗朕。”
天子有些烦恼地撅着唇说。
“臣不敢欺君。”
他赶紧拜下去。
然而天子走下龙椅,一步一步到他身边,蹲下来。
他抬头看他。
眉目如画的英俊的皇家儿郎。
“伯约,你知不知道我的字叫伯和呢!很像。”
这说的是他们的字。
“很像。”
又说了一遍,却说的是和那位刘皇叔。
天子伸手过来,干净整洁修长而略苍白的手,冷冰冰地抓着他。
“伯约,他让你来陪我,你就来陪我。”
他看见天子柔软的须,黑色的软软的覆着他丰满漂亮的嘴唇,刹那恍惚。
“伯约会什么乐器?”
“我会吹埙。”
“吹给我听听。”天子坐在窗边,风吹着他的胡须轻轻的颤。
他吹了一段埙给他听,他笑着说不错,听起来有些旷达之味。
“是臣家里乡下的曲子。”姜维说。
“难怪。”天子的瞳孔是琥珀色,远远地看出去,映着许昌宫殿的亭台楼阁。
“臣敢问陛下难怪什么?”他听不懂。
“难怪……听起来就像风……像草……像溪流,山川,江河……”天子转头看他,“我喜欢。”
他笑起来,然后说:“叫朕伯和吧!”
“臣不敢,是死罪。”他跪倒。
“是吗?曹操经常这么叫朕。”天子的手去扯他,抓在青铜甲的护手上。
“丞相?”
“嗯……他喜欢。他喜欢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他喜欢的人,没有得不到的,他喜欢这个江山,就把朕关在这里,他不喜欢皇叔,就找你来陪我,他这个人,总是叫我伯和。”
他默默地抬起头来,天子在阳光中一笑。
“在龙榻之上。”
曹操说,伯约,我问你,你可能保守秘密?
姜维说,丞相只要说是不可以说的,姜维宁死不语。
曹操说,好好好!你去陛下身边,他说什么,你听就是了,别说出去,吐露一个字都不行,否则你的命就保不住啦!
天子龙榻,睡了一个丞相。
曹操叫天子伯和,因为他喜欢。
姜伯约拔剑出鞘:“曹阿瞒实汉贼也!”
那天子拍拍手说:“省省罢!要能杀他朕早就杀了,朕杀不了他,你也杀不了他,全天下没什么人杀得了他的,你杀他,多一条性命。”
然后天子说,伯约啊,你有没有听过人被勒死的时候颈骨折断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呢!我的董妃死的时候,就是嘎吱嘎吱的。
他说完,伯约终于发现一件事。
天子疯了。
因为他嘎吱嘎吱地拟着人的颈骨断掉的声音,笑得很明媚,他坐着,轻轻地摇晃他的身体,他说伯约,董妃怀着我的孩子。
伯约从军时,母亲对他说,孩子,你要对我大汉尽忠。
他点头。
现在他面对大汉的天子,他笑得极明艳,似乎在想着什么趣致的事,然而他说的,却是血泪连天。
七百口人命,咔嚓咔嚓就切掉了,人脑袋一地都是,许昌城中血腥三日不绝……
天子还在想,边想边说。
曹操给我看人头呢!好多个……有的我不认识。
姜伯约静静地听着。
他忽然站起来,吓得天子瑟缩了一下。
你别这么突然站起来,朕经常被曹操吓,可还没习惯事出突然。
姜维没有说话,他只是抓起天子的手,双手包着他的。
自己的手暖,母亲的手凉,他以前常常在冬季这么暖着母亲。
天子许久后说:“你要不要叫我伯和呀?”
他摇摇头,还是叫他陛下。
天子有些失望,他琥珀色的眼睛转过去看他身边的地面。
“要不你叫我刘协?”
有请求的意思。
“嗯……”他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了。
天色暗下来,还没人来点灯。
他揽着天子的肩说:“陛下是伯约的陛下。”
那个人在他怀里拧了一下,轻轻地伏下来。
“丞相晚上很久不来了,龙榻很大,朕很冷,你晚上留下来吗?”
有一双手,隔着甲胄,轻轻地在他腰上紧了紧。
大汉的天子已经疯了。
姜维挟了一筷子菜,搁在刘协碗里。
他不是很想叫他伯和,而天子并不喜欢他叫陛下。
似乎因为他始终认为曹操才是陛下,他对这个称呼总是相当抗拒。
“刘……呃……刘协……别光吃黍饭,菜要一起吃。”
姜维说。
“我不喜欢吃这个。”刘协苦着脸看他。
“……”姜维语塞,刘协趁机把菜丢回他碗里,笑嘻嘻地看着他。
“伯约给我吃,那你肯定喜欢,你吃,你吃。”
刘协扒着白饭,偷偷从碗沿抬头看他。
他吃下去,食不知味。
天子除了在朝觐的时候是正常的,一旦离开了众臣的视线,就会变成这样。
有时候他会捧着脸看着他说,伯约,你很像皇叔。但是仔细看,又不觉得像。
他忍不住问他,你喜欢皇叔?
刘协若有所思地说,我破指修诏,让他帮我杀曹操,但是丞相把他打败了,事情暴露了,丞相杀了董妃和涉案人等。
他思路很清晰。
但是接下来他说,伯约,你真的挺像他呢!
他就忍不住又问,到底哪里像。
刘协笑起来,你看我的样子,像他。
皇叔总是可怜朕。
朕诉苦的时候,皇叔陪着朕一起哭。
刘协爬到他身边,推开他的饭碗,窝到他怀里去。
“伯约喜欢吃什么菜,喂给朕尝尝。”
他愣神。
“于礼不合……”
“小气,丞相有好吃的都分给朕吃。”
他戳了一著切细的鱼糜,喂过去。
还是忍不住:“你喜欢丞相?”
天子像猫一样舔着嘴侧着头说:“曹操对我不错,没有饿过朕。”
伯约想起来,天子曾经舟车劳顿逃到洛阳,逢天灾,人食人。
“曹操炖的鸡汤挺好吃的……不过也可能是他手下人炖的……”
天子指着汤:“伯约,汤。”
他舀起来喂他。
“您疯了么?”他总是忍不住。
“可能吧……”天子有些颓然地靠着他,“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没办法了,谁都没有办法。
姜伯约只是一介小将,受丞相曹操之命,前往许昌,陪同天子。
他什么都不能做。
最多能用剑砍掉一个桌角。
天子半疯不疯地,有外人的时候他十分正常,礼节,语句,无一不周全。面对他的女人们的时候,他也一样,安抚她们,分给她们好衣帛和稀有的瓜果礼醪。
姜伯约那段日子一直住在宫里,守着天子。
天子听他吹埙,和他站在窗前吹风,说说皇叔,说说丞相。
他不想睡在龙榻上,对他而言是太超过的行止。
但是天子第一晚就穿着单衣,抖抖索索地跑到他的窗前,光着脚说,我冷。
这些时候以来,他也就习惯了陪着天子,与上同卧起。
宫中的人熟视无睹,似乎早就麻木。
他问过一次,就一次。
一个黄门说,将军起得算早的呢,若是丞相,那要睡到午间起来吃了东西才走。
姜伯约自己坐在龙柱下面生闷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气。
但是他心头堵得慌。
天子仍然在接见大臣们,除了荀彧,其他人来都是走过场,打个招呼,行个礼,连跪拜也没有,知会一下就走。
丞相说如何如何,陛下知道了,臣告退。
这是模式。
他这么气闷着,天子却已经接见完毕,吧嗒吧嗒跑到他身边,蹲下来仰着头看他。
伯约怎么啦?
他摇摇头,没什么。
伯约病了?
一双凉凉的手伸过来,捧着他的脸。
没有。
他轻轻抓着他的手。
都是男人,但是他抓得小心翼翼。
看你好像有烦恼的样子。
疯子天子很敏锐,眼睛很美,目光里是纯粹的担忧。
丞相最近怎么不来了?
他问。
天子想了想说,那天他杀了我的女人,杀了我的孩子。我跟他说,要是你不肯当我是天子,那么你就放了我。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不来了。
天子轻轻地说,他的表情有些淡淡的忧愁。
我挺闷的,后来他就把你找来了。
姜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把天子一把捞起来,抱进内殿。
疯子也罢,也罢。
天子俊美无铸,目若秋水,他抵挡不住了。
黄门和宫女们飞快地跑了出去,关上内殿的门。他们真的很习惯做这件事,姜维冷笑着想。
刘协皱着眉说,你不要又这么突然,伯约,吓人的有一个曹操就够了。
他叹口气,双唇贴在天子的额上,发现他连额头都很凉。
“协……”他不知道怎么叫他是好。
“怎么这么凉?”
刘协在他怀里依着说:“因为心凉。”
他觉得胸口有一只小手,用力地挠了一把,便低下头去找那双嘴唇。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那双唇,微微地撅着,有些愤然的姿态。
他吻得轻,一次一次一次,渐渐地深。
“嗳!”刘协发出小小的声音,手攀着他的甲胄,绕到他身后去解。
他的动作很熟稔。
“曹操打仗回来,便总是穿着跑进宫来。”刘协舔着他的耳尖说,“皇叔就不,皇叔守礼,他不穿得规规矩矩的不来见朕。”
他抓着刘协的胳膊,扯得他离开一些,自己伸手去解甲。
甲胄掉在金砖上,发出脆响。
刘协看着他脱得剩下内裳,就又靠过去,贴在他身上。
“伯约真暖,曹操说当兵的人火气重些……”
姜维看着贴在自己胸前的人,伸指解开他的头冠。
帝冠上的珠子哗啦哗啦地响。
他小心地摘了搁到一边去。
然后解他的金带钩,脱他的朝服,一件一件,红黑交错的衣落下去,细碎的织物摩擦的声音。
刘协剩一件白色单衣的时候,姜维搂着他的腰,把他带到帝榻上去。
大大的榻,一个人睡很冷。
他把被揭起来,遮住两个人。
“冷么?”
“伯约在,不冷的。”
刘协说。
“我叫你什么才好?”
“……随意罢。”
“你年长过我……很多……”
“叫什么都一样,伯约。”
一只手伸过来,抓开他的襦裳。
天子躺在他身下,眼中有泪,眼角含春,腮边飞红,媚眼如丝。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
这龙榻凌乱,那人躺着,发如浮云散,屈曲着指节轻揪着锦被。
伯约……天子说。
他进去,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化在这副身子里。
他里面都略略得凉,叫人心尖颤着地疼。
但是极软,极粘,拉拉扯扯地把他绕进去,紧紧地含着,便像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
他觉得口干舌燥。
动得快起来,就听见他琐碎细小地抽泣。
不哭。
他低头去说。
然而天子勾住他的脖子说,不是,我是快意,伯约比曹操温柔许多。
他咬紧牙关,摆着腰,吻他的唇,轻轻咬他柔软的胡须。
他小心地对待他,慢慢地伺弄。
骤雨过后,姜维半撑起身,把锦被拉起来盖着刘协。
他是怕冷的,他知道。
刘协已经睡着了,他蜷起来,像刚出生的婴孩。
姜伯约伸手去拢着他的肩膀,拢到自己怀里。
“协……协儿……”
天子切实比他大。
他的声音袅袅地在这宫殿的暗昧中荡漾。
姜伯约没有想到刘协会赶走他。
他陪了他大约三个月,刘协忽然便赶走他,甚至没容他告别。
曹操却请他吃了一席,奉上上好的醪浆。
辛苦伯约啦!
那男人这么说着,抖动着横生的胡须。
伯约回去吧!还要靠你抗敌啊!不过不当说的,千万别说噢!
曹操笑起来,一脸血气盈盈。
“陛下为何让我走?”
他想问刘协,但是刘协不肯见他,只是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因为他是陛下。”
那个血气盈盈的男人说,他的胡须很长,有些花白。
“……”姜伯约没有说话。
“你以为只有荀彧当他是陛下吧!”曹操笑起来,姜维喝了一大口醪浆。
“陛下要做什么,我当然是听他的。在可以听的时候。”
曹操添了一句,然后用心地吃他的东西。
姜维发现曹操是个很用心的人。
不管是做多么小的事情的时候。
这样的人他是杀不死的。
姜维回了故乡。
数年后,他遇到诸葛卧龙,诸葛卧龙又称了他的老师,他就去了蜀。
他在那里见到了天子口中的皇叔刘玄德。
他的耳朵真的很厚很大。
后来的人生里,姜维一直在与遥远的魏作对。
诸葛卧龙在的时候,诸葛卧龙不在了以后。
他在遥远的蜀听着魏发生的事,他听说曹□□去,听说曹丕逼迫天子禅让,听说天子坐的船在他去山东的水路上出了事,听说天子不在了。
他一直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一直到他陷入绝境死去。
人真的有死后的。
他浑浑噩噩地下了黄泉,有个老太太在桥上说,孩子,你要过桥的话,就要喝下这碗汤。
姜维说,我要是不喝呢?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说,当然我不能把你如何,但是你要记得前生,带到后世,你就知道那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
他说,我不喝。
我想去找他。
汉,天子。
我的天。
姜维再度出生的时候,是1981年的夏天,他哭出来,如泣如诉,身边是穿着奇怪白色衣服的人在用他不是很听得懂的话大叫。
他知道自己转生,这一世的母亲抱着他,他瞥眼去看这个世界,发现母亲隔壁躺着的妇女身边有一个小小的襁褓。
比他早生一些的孩子,睁着一双凤眸,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忽然咧嘴一笑,是春光明媚。
他找着他了。
这一世,刘协叫于珉。
这是给医院家属专门住的病房,他们的父亲都在政府工作,住一个大院。
于珉渐渐长起来,浑然是当年的天子。
但是他什么都不记得,关于许昌的宫室和楼阙,只有姜维还记得。
这一世,他也叫姜维。
于珉从来不看三国,他从来没有问他为什么叫姜维。
他鲜衣怒马地活着,家中富裕,人生恣意。
姜维喜欢看着他这样活着,虽然他在他身边,只是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后来做了警察,而于珉成了网络工作者,又去了一个公司做总经理助理。
后来他接了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是盯着B城的一位□□老大。
他拿到照片的时候,就看见血气盈盈。
他看看资料,这个□□老大赵原的公司,正是他的好友于珉去的那家公司。
那天,姜维一个人在卧室呆了很久。
他早应该知道前世纠缠今生缘的道理,他既然找到他,他也会在,很多人都会在。但是他知道得有些晚了。
姜伯约是个很安静的人,他有时候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也就不刻意挣扎。
所以曹操说他很聪明。
他忽然发现在很久以前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结局。
那就是那个疯了的天子其实没有疯,而那个丞相也并没有让他去陪天子的必要。
有时候一个人是多余的,一个人在对他倾诉另外一个人对他的好,而另外一个人则想方设法对那个人好。
曹操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
比如,他会在天子的龙榻上睡到日上三竿。
姜维打了个电话去查于珉的事,当他得知于珉日常住在赵原的别墅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千年如此。
前生后世。
他拨给于珉,提醒他警方要对赵原下手。
他真的太冷静了。
姜维想。
一直到他接到队里的电话,告诉他于珉为保护赵原中枪而死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感觉。
千年来他没有哭过。
但是他此时却开始哭泣。
眼泪流出来,很苦。
奈何桥上孟婆说你何必记得?孩子,很辛苦。
他打开电脑,听自己录下来的于珉在网上播的电台广播。
一首歌在唱:
谁相思长过长江水
盼君归一寸泪一寸灰
化作苍天
苍天,原来生生世世,都是相见如不见。
姜维坐在沙发上,心一点一滴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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