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霹雳-戢武王]

　　槐生淇奥做了一场梦。

　　那是一片庞大绚烂的香雪海，她与她迤逦走过。

　　缓慢的，无声地。殷红的梅花纷纷扬扬，肆意散落，那个人就在自己捶手可及的地方，与她并肩，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应该去握她的手的，她想要对着她笑的——那是她刻骨铭心没世难忘的身影，是她倾尽所有才能拥抱的神明。

　　可她自己只是安静立在她身边，不缓不慢，不断地往前走。

　　梅林中那蜿蜒向前的小径，蜿蜒向前，去往不知名之地，远处轻雾缭绕的花枝，优柔清谧的凉风，只是一眼就觉得有一种不定的彷徨感。会迷失的吧，再上前会迷失的吧，可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就像是被什么事物牵引着……不，那是舍不得啊。舍不得叫庞杂的思绪占据自己的脑海，舍不得将一丝一毫的感知挪离她的恋人。

　　直到这沉默无声的一条路走到终点。

　　尽头时，她们停下脚步。她看到那个人回转过来，在漫长的注视后，垂眸握住她的手，柔软微凉的触觉竟是无比真实。

　　可以看到那个人映在明绯光色中的眸子，眼角的弧度蕴着淡淡的凄色。

　　听到她轻轻说道：“回去罢。”

　　漫天的花朵如雨般簌簌落下来，覆盖了所有的背景，似乎是到了某个极致的点，于是所有的胜景都在忽然之间疯狂凋谢。

　　她说：“梦该醒了。”

　　仿佛黑洞蓦地降临，眼前的一切骤然离开她，越来越遥远。转眼，那片红绯沁透的梅花林就变作了苍白。所有的背景都淡褪成了灰烬，那个人在灼烈燃烧的花海中伫立凝望。

　　她痴痴望着，看到灵术师不停地流下泪来。

　　睁开眼睛槐生淇奥陡然醒转，她几乎未有停顿就挣开床榻，未在寝宫中发现想见到的身影，顾不上穿上鞋子匆匆推门而出——所有繁杂错乱的思绪在视线触及到那个身影时忽然就有了落点，那些惊魂未定的情感仿佛氤氲般瞬间蒸腾消失，眉眼都要控制不住柔缓下来。

　　灵术师倚着廊柱，微笑注视庭中湘灵与楔子斗嘴。

　　这对曾拥有斑驳命线交绕的人，最终会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不得不说确实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争锋相对倒可以看出是同门的恶趣味，毕竟一个曾实打实救得另一个人的命，一个居长也难免有撩拨师妹看她跳脚的恶习。

　　发现身后缓步走来的人，她连头都未转，只是微微侧眸，以一眼注视就算打过了招呼。反倒是禳命女发觉到来人的存在后开心道：“姐姐！”庭中众人也纷纷恭敬行礼。

　　槐生淇奥身居王者之尊，君临四魌，见状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走到自己恋人身边，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毫不犹豫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带入自己怀里抱起就往回走。

　　中庭鸦雀无声，等那两道身影消失了，才恢复嬉笑。

　　*

　　绝对的权利必然带来膨胀的自信。

　　槐生淇奥本就是极骄傲霸气的心性，雅狄王的被囚带来的阴霾叫她以戢武之名折蛰伏，救赎的称号不单是子民带给她的期望，也是她自己不屈的意志，当这份隐忍换回整个四魌界权柄的回报时，她那些不曾被任何事物挫败的锋芒也随之上升到顶点。

　　手掌乾坤，富有四海，光辉笼罩四魌界，能让她烦心的事在到达她面前已经被人解决，纵然性格中的谨慎与谦逊依然是必不可少的美德，克制一词的范围也已被扩展了无数倍。

　　所以寝殿大门合上被按在门背后的时候，我本来以为随后是一个亲吻，心里凉凉想着简直越来越放肆我是不是该想办法治治她，但当她不发一言死死拥抱住我的时候我难免惊讶。

　　发生了什么？

　　王兄的气息略显斑驳，外露的情绪有点多啊。我无辜地被王兄抱了好半天。慢慢伸出只手，扯了扯她散落在身后的头发。拉直，放开，头发又弹回原本卷曲的姿态，停顿了两秒，又拉直，放开……我就这样玩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把脑袋窝在我肩头的人胸腔在微微震动。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淡淡又温和的笑意。我有一瞬间恍然见到的是多年前杀戮碎岛落日后温暖缱绻的余晖。为什么会觉得哀伤呢？还会有谁叫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愣了个神，所以在她低头亲了亲我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妈蛋，虽然中间有了个过程——结局也没有两样啊！

　　我睁着眼睛一动没动。然后她抬起头来，摸摸我的脸，又摸摸我的头发，就像得到了什么爱之极甚的东西却不知道该藏在哪里所以又心慌又忐忑的焦急。

　　“你……还会离开我吗？”她慢慢、慢慢地说。语气和缓至极，像是每个字都经历了艰难的斟酌。

　　我满心问号。丫我还有哪里好去？该丢的丢了一身轻，不想丢的拼了命也不会让人动一根毫毛。我把自己绑死了在你身边，你竟然还想我去哪？

　　我愣在原地没有说话，然后看到我的王兄忽然之间就落下了眼泪。四魌界如今至高无上的王权者，在我面前落下泪来。

　　那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像火灼一样，一直烧进我的心里，撕心裂肺的疼。

　　“……吾做了一场梦，梦见……你又一次离开吾。”

　　*

　　老实说我确实比较难理解王兄对我的感情。

　　最初的时候我的情感也是很丰富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所以肆无忌惮。后来当我立上孤高的王座，一站站过千年的时候，与尘世间庞大的距离叫我明白，上位者的任何情感能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所以明白，有些东西必须藏起来。再后来，我眼中的任何事物都淡褪了色彩，我触摸到的任何东西都失却了温度，能叫我衡量情感的尺度也只剩下了记忆与习惯。情感这种东西，对于我来说变成了何等奢侈的东西。

　　槐生淇奥是个例外，也是个奇迹。她是杀戮碎岛的救赎，又何尝不是灵术师的救赎？

　　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处在一种百无聊赖的状态。我看过那么多事物，见过那么多风光，遇过那么多人群，世界在我眼睛里却永远是灰白与低温的。所以我会喜爱壮烈又宏大的事物，那种炽热的视觉很大程度上会给我一种我心也是如此热烈的错觉。但我也有某种恐慌，当我的生命失去所有温度的时候，我是会在更久远的时间里自毁，还是说彻底蜕变、抛弃为人的身份去做一个没有感情的神祇？

　　哪一个方向都不是我所期待的。可命运为我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从允诺雅狄王为他镇守王树开始，然后我又有了一切。当年在树下所见稚嫩懵懂的小王子成了我的救赎。

　　她一点一点刻进我的生命，成了我漫长人生最大的意义。我从她身上窥见了爱与恨的热火，注视她所注视的，执着她所执着的，灰暗的天地便又燃起耀眼的花火，后来她又成了我人生唯一的意义。所以我能给她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但我还是不太能懂她的情感。

　　我明白对于太喜爱的事物，总是会有害怕失去的恐慌。当年我觉得她这种情感不对，一直想方设法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是我理亏，但当我发现她已经入侵我整个世界之后，她做什么我都未再拒绝她——所以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强烈的不安全感？

　　于是我就直接这么问王兄了，她当时的眼神是一种极深沉的无奈，却没回答我。

　　那日我在海域边上看花，忽然就想起来王兄曾说的话。她说我是云中的城池，高高在上，只能仰望——是谁也说过这样的话？是谁对我说，您是这世上唯一独孤无匹的事物？

　　我在那想了很久，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总会叫王兄觉得忧虑。我站在高处太久了，习惯性地用俯视的视角看着所有一切，云中的楼阁转瞬便会失去踪影，所以会叫人没有安全感，也是情有可原吧。

　　……暂时先当做不知道。还不到可以许诺的时候。我这样想着。

　　四魌界的重组已经到了末期。

　　天源散落，界树枯败，四层界域的塌陷叫空间构成出现了巨大的变更。在最后的形成的空间规则中，佛狱占据极南之地，慈光出现在极北之地，天城保留了最完整的地界，碎岛一部分流散在海洋之中，一部分因为天源的吸引力悬浮于空。太古时期由界树支撑直至如今的空间终究是变成了另一种平整的版图。

　　我把湛露带上一条成神的道路，但剩下的旅程需要他自己走下去。他需要往来不同的空间域阀，凭借着不同的时空法则来填补自己的神格，他需要自己做出选择，明确自己的方向与停留的地域，他还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神明，而那就不是我能干预的领域了。

　　在这场浩大的劫乱中，杀戮碎岛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慈光之塔因为无衣师尹的离开，掌管中央权力的两林没落，而弭界主本人的权利中心完全无法掌控庞大的界域，最后在碎岛早有预谋的反攻中全盘陷落，很大一部分民众又死于四魌界的解体，化作宇宙精神的一部分。

　　诗意天城两大派系，在御圣神印笼罩四魌的瞬间，悦神圣族就放弃了抵抗。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反正无论如何，重组的界域中，他们依然能保持住族群的独立，会是守卫界域最天然的群体——就算是整个界域有统一的王者，也不可能动摇他们的地位——况且，还能得到失落已久的神印。没想错，当我在觉察到湛露已经掌控住空间规则有了抵御宇宙风暴能力的时候，我就收了神印，跑一趟圣族族地把神印还了回去。毕竟这玩意儿的力量用一点少一点，有悦神圣主这群家伙在，下次需要再去抢呗。

　　御天龙族倒是战到最后。但妹子用破虚之眼把所有的因果之力都加持给了王兄，御天五龙在天命处欠下的债就意味着他们翻身乏力，三龙联手打不过王兄一人，赤麟倒戈，一刀碎了皇城结界……接下去的事就不用说了。

　　玄舸在空间碎裂的时候起到了太大的作用，所以在战后建立新的秩序时，杀戮碎岛的威严已经再无势力能触犯。这样的关头，无论如何，戢武王都必须留在四魌界，这方新界域的权柄必须牢牢抓在她手里，所有人才都会安心。

　　而我等待着湛露把空间法则奠定完全，再度越境前往苦境。

　　那两个小崽子还在苦境，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的忘世尘寰是否还健在是个疑问。抱月城关系到之后的策略，不放心搁在那啊……功体虽然还只塑造了一小半，但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对我造成威胁。

　　对此王兄没说什么，但迟迟未准放行。

　　我……明白她犹豫的原因，因为其实我也不太放心我自己。

　　我觉得我可能会做什么危险事——但我本人对此蠢蠢欲动，且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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