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霹雳-戢武王]

　　我匆匆赶回抱月城。

　　已经多年没出现需要用术法才能保持住绝对冷静的情况了。这种被逼上绝路的可怕处境叫我品尝到过分自负带来的后果的滋味，苦涩得我恨不得时光倒回能弥补我所有犯下的错误。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事？试图算计我困束我限制我的那位，是我曾最宠爱的孩子。

　　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象到真相会是这样。我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青墨。他是谁啊！我亲自哺育一手教养大的孩子，我王冠的继任人我属意的传承者，纵使亲手将他流放亦不曾改变我对他的期待，整个灵明界分享八分我的宠爱但其中六分都会落在他身上——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叫我真心以待的孩子……所以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为什么会是他呢？

　　玄冥冰焰是灵明界天脊的伴生火种。除非自天脊衍生的事物皆无法触碰它的存在。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天脊中诞生，我不信还有谁能如我一般摄取玄冥火种，哪怕是一丝。但现实是非要我找出一个有可能的人选，那我只能确定是青墨了——不管用的是什么方法，既然事件发生了，那我相信只有他能做到。

　　为妖后幕后策划的人是他，与鬼觉神知交易的人是他，将无衣师尹当做棋子的人也是他……换做其余的任何一个场合，我不但不会责怪他还会觉得不愧是我教养的孩子，竟然能算计到我，头脑心计实力手段果然各个不差。可现在这死孩子想对付的是我的王兄啊，他并不是单纯的犯熊找存在感，是真真切切地想毁灭一个叫戢武王的人啊！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被流放在虚无的缝隙间那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谋划成功的这一切？离恨天为我不断加固的封印真的会失效？他为什么对王兄有那么强烈的恨意？

　　我承认自己从濯风山隅出来，心态就有些崩了。青墨那死崽子确实了解我。保持着顺风顺水全知全能的状态太久，他根本不需要打败我，只需要准备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就足以挫伤我的信心。况且，他知道在这交锋中自己的存在就是我最大的迷障——我绝对不可能想到他有插手，所以他可以说一开始就立足了不败之地。

　　这小九九我能不清楚？可有些东西真的是控制不住的。

　　青墨敢那么放肆，也就是仗着我的宠爱。蹦来跳去，不肯安歇，各种找存在感，这是不成为我的心魔不肯罢休？对上他我都说不清楚我是会退避，还是直接冲上去暴揍一顿再关回离恨天……神思瞬息万变，但当我踏足抱月崖的地界时，我的脑海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片空白。

　　视线笔直投入深渊。我在那寂冷无疆的水域之中听到细碎又微弱的哭声。可是王兄呢……我的王兄呢？刹那的头晕目眩没有主导我的本能，下一个瞬间我已经立在水下歼篱构建的结界中。头顶的屏障已被暴力切割出一个缝隙，所以平衡被打破，歼篱不再释放灵力反而开始吞噬。面色惨白的符应女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有了喜色，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中流失过多的灵力甚至叫她处境极度危险。

　　她怀中护着的两个小小的婴孩都在哭。娇嫩的、脆弱的，像花瓣一样苍白又可怜的孩子在哭。他们的气机有一部分与我相连，我能清晰感受到他们带着强烈悲伤与憎恶的情绪，那每一声哭泣也像是能牵动我心房跳动的频率般震撼。

　　会夭折……这两个孩子会夭折的。

　　抬手压制因强行破坏结界以致反噬的歼篱，叫符应女的灵力能够反哺。

　　我慢慢蹲下来，静静地注视着双子。已经发育完全，但仍是提前脱离母体，又没有母亲的能量为他们将胎中蒙昧的混沌气息梳理干净，天命的压制在这种状态下是最强烈的，凭借着他们自己，根本无法带着界树的传承逆天存活。王兄是不知道的，四魌界没有一个人知道双子如此重要——事发突然，王兄强行破开这方空间离开，未将双子带走的缘由……她知道我定会赶回，我一定会来救这两个孩子……

　　我的思维在啖魔若果上停顿了一瞬就放开，俯身抱起双子。

　　灵力成束牵引上符应女，直接带她离开水下。文相面色紧张迎上来，看到这状况连忙伸手扶住符应女，而眼前身影一闪，已经进入抱月城。

　　“怎么回事？”文相还没搞清楚状况，“戢武王……在何处？”

　　符应女艰难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至极：“王……”她控制不住干咳起来，喉咙每一下颤动都像是刀割一样，根本无法说出话来。

　　文相皱了皱眉，想将她先扶回去再说，刚转了个身，忽然见着熟悉的身影又瞬移到眼前。

　　“主人……”

　　我的手指还有点麻。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梳理双子体内气流布好禁制确实不太容易。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期待这么做能派上点用场。心下犹豫，但还是过来说一声。

　　“文相为吾看护双子。”我抬眸，“吾留下两个果子，能救命但副作用极大……若是情况不好……再喂双子服下。”

　　抛下话，破开虚空直接离开。

　　等不及问符应女我只能开天眼自己看了。人一旦有什么事挫败，是很容易破罐子破摔的。若是之前，我顾忌良多可能还会小心翼翼地算上一算，再根据各方面因素选择最适合的法子。但如今最大的隐患压在头顶，反倒放开手脚不遮遮掩掩了。心尖尖上的放着的人都有了危险，还守着那些没用的自我束缚的规则干什么！

　　再一次感慨，青墨那死崽子真的了解我。毁圣魔元史杀妖后号天穹这种事，我还真会干。对一个人付出太多，真的很容易全盘压上。现在不这么做，怕的也就是被天道排斥无法再留在这个世界。青墨死死抓住了这条规则，便桎梏住了我能力的上限。

　　无衣师尹把我拖在濯风山隅的时候，妖后与号天穹联手对玉辞心出手。可她们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玉辞心——妖后想要的是祭天双姬！无衣师尹当时所说的是碎岛王族的血脉，其实重点是提取血脉中的树灵之气。玉辞心身份不明，但祭天双姬已被确定是衡岛遗族，为树生子，她们的血脉中同样也有树灵之气，妖后认为现下要制服戢武王太过不易，便以祭天双姬先做试验！玉辞心一时失察，妖后计策成功，发议重伤为玉辞心所救，当生却被抓走。

　　王兄分-身乏术，我的目光又不在，玉辞心只能凭借自己做出判断，她选择去救当生，却再度陷进妖后诡计……没有谁比青墨更熟识灵术师所做傀儡的弱点。

　　玉辞心身死、相连的精神崩溃的那瞬间王兄是感应到的，也清晰地看到了玉辞心的双眼反馈给她的最后影像。所以她才会暂且放下双子拖着虚弱身体前去营救。碎岛之人失去树灵之气必死无疑，祭天双姬跟随她那么漫长的时间，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出事。

　　我在算到交战之地是在站云梦泽时心脏便如坠冰窖。我怕得很。

　　天命能被改变的。但它是很狡猾的东西。你一时不察，它便能钻足漏洞将一切拖回原定的轨道。记忆的外挂只是叫我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更清晰些，在这世界存在那么漫长的时间，很多玄妙的能力几乎是本能的东西，比如我想知道什么我就自然就会知道——青墨熟悉我所有的能力，只要他想学的我都教给了他，不管他能学还是不能学。他本就是以神魂的状态出生，对我的术法先天接受能力就很强，所以他想看透一个人的宿命并不是件难事。

　　他看到戢武王的终结是在站云梦泽。于是他根本不在意中间的轨道偏到了什么地方，他只要确保在合适的时候发生一切该发生的，天命这种顽固的东西自会将所有偏差都给补全。

　　所以我要面对的根本不是青墨本身，而是那段惨烈的天命！

　　*

　　杳无人烟的战云梦泽，终年云雾作绕。

　　风中隐隐传来一种叫人窒息的血腥味道。金戈铁马之声在山壁石峰间不断旋绕，回声没入弥漫的云雾，又自迷蒙之中穿梭而出。头顶的天机被无形的力量蒙蔽，脚下的地域有人为的力量布下迷阵，我的脚尖踏足战云梦泽的瞬间，头皮发麻，如坠深谷。

　　神识离体却漫不出十丈远，此间的一切都仿佛在抵触我的存在。那股森冷又排斥的气息止不住地往我身体里钻，我感觉到冥冥中有声音在叹息，在说离开吧离开吧。

　　我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苦境山河浩渺风云变幻。人与人之间只要有了牵系，便有了交换错绕的因果。那些相连的气机将所有人织成一张大网。思维有一瞬凌驾在天命之上笼罩苦境，我看到了很多事物。殢无伤在往此地赶。剑之初找不到出路。更远的地方，无衣师尹目露悲怆，素还真眉头紧锁……所有人蝇营狗苟，所有人挣扎偷生。

　　‘你所深信的，可能会欺骗你。

　　你所执着的，也许会背弃你。

　　你所逃避的，终究无路可走。

　　你所不敢想象的，都会化为现实。’

　　青墨所说的字眼从未自我的脑海深处离开。我却是在这个关头，却陡然明白，他想告诉我的真正意思。

　　我深信着什么？我执著着什么？我逃避着什么？我不敢想象什么？

　　我一直以为，会是我的王兄有危险，可是这每一个字眼其实都是在预示我所要面对的劫难。我深信着我的界域圆满无缺。我执著着永恒与掌控一切。我逃避着要在王兄与我的界域中作出一个选择。我不敢想象有打破我掌控的事物存在于我的认知之外。

　　我曾一直嘲笑天者，有为神的能力却没有为神的决心。可对造物付出情感不正是所有神者的通病么。同理，当你对一样事物付出越多的心血，它在你胸膛中的比重便越大。

　　我宠爱着青墨，但在他与灵明界两者之中作抉择时，我选择了我的界域。因为我为灵明界所付出的心血更多。现在青墨将这道命题再次放在了我眼前——在戢武王与灵明界之中我要如何选择。

　　灵明界的两界屏障是真的出现了问题，七杀要我回去是原因确实是灵阴界出现了变故。青墨的心性比谁都要狠得多，当年他都能为一个玩笑一样的叛乱放任王座前血流成河，他什么都有可能去做。现在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存在，明晃晃地把一切算计摆放在我眼前，以示他就是要再度把我逼上绝境。

　　我要怎么选？我会怎么选？

　　是留在这里，与天命相争救出戢武王？还是回到灵明界补全两界屏障，保全我的界域？两样都是迫切在即的事物，只能择一。

　　多可怕啊。多狠毒啊。我亲手教出来的。

　　我慢慢闭上眼，想先思考一下，却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脸颊上滑下来。下意识睁眼看了看……竟然是眼泪。

　　原来我还能流泪？因为我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

　　心神与苦境气息相勾连，这一落泪，战云梦泽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怔了怔，抬起手，在掌心划了一道伤口。殷红色的血珠迅速滚落下去。

　　灵术师的血液之中藏着何等可怕的能量。巨大的灵气自血液之中释放出来，凝碧幽火顺着翻腾的灵雾迎风而生，不断蔓延开去。血液如水墨般在战云梦泽晕染开，幽火燃烧的地域，玉衡花遍地丛生。于是一切迷障与天命束缚在我眼前不攻自破。

　　功体会损伤我也不在乎了。能量释放得越多，神魂中的禁制便烙印得更深，本来神魂被符文刺破的瞬间便会修复，现下因为能量的流失，修复的速度变慢了，痛苦便延长了。本以为已经习惯的痛楚在这种关头我才恍然发觉，原来还能更痛。

　　承认吧。我能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因为你是我最宠爱的孩子。你想要什么，便俱拿去吧。只除了我不能给的这些许。

　　承认吧。槐生淇奥便是天命给我安排最大的劫难。它叫我在那年王树之上俯视的第一眼，就刻骨铭心，难以自制。岁月浓墨重彩加深了她身上的光芒，我根本无法拒绝她，无法将视线挪离她左右，因为相思入骨，却不自知。

　　承认吧。她已经比一切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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