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霹雳-戢武王]

　　傀儡孕育完全、脱胎而出的那一晚，我有点脱力。

　　我把我能想到的对王姐所有的憧憬都给了傀儡。面无表情端着架子，听奉天唠叨了一耳朵不置可否，望舒殿重回宁寂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靠在王座上，闭着眼想好好整理一下苦境错综复杂的势力，谁料想着想着就不知为什么力量拖入了睡眠。

　　梦……是梦境吧？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纷纷扬扬落不尽的梨花？

　　两个团子压在我身上。一个在我腿上爬来爬去，爬上来爬下去爬得乐此不疲。一个非要往我怀里钻，孜孜不倦把我的手堆成环抱状，然后死命往里挤。

　　我低下头，飘落的梨花顺着柔软的发丝滑下去，落在我怀中的孩子脸上。他仰头冲我露出个大大的没有牙齿的笑容，金发，雪肤，真的很小很小，像一团干净的云朵，湛蓝的明眸亮得如同晨曦的光色，我控制不住地垂眸亲了亲他的额头。

　　‘娘亲……’‘娘亲！’空气中漂浮着数不尽的呼唤。

　　另一个孩子也挤过来，争着要我也亲亲他。我笑起来，将他也抱进怀里，起身离开王座。我的身体离开座椅的刹那，身后望舒殿所有的景象都淡褪在黑暗中，梨花飞舞着将整个世界都填满。我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就笑了笑，顺从地抱着孩子走进那片无穷无尽的梨花树中。

　　脚下踩着厚厚的雪，冬日的阳光温凉又淡薄。我慢慢往前走，所有的树枝都长出嫩叶，繁花争先恐后开放，人间最璀璨的盛景一幕一幕在我眼前绽放，连风声中都写满了生机。

　　‘好看吗？’我轻轻道。

　　两个孩子睁大了眼看着我。目不转睛。然后其中的一个孩子，伸出手来，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一下我的脸。

　　我温柔道：‘你们会看到的……这世上的一切，你们都会看到的。’

　　你们能够出生。你们能够延续下王族的血脉。

　　界树的精神依然能在你们的身体里传承，它永不会消亡。

　　孩子仍然在开心地笑，眼睛深处却出现了很悲凉很沧桑的事物。矛盾的时刻只有很短暂的瞬间，仿佛瓷器龟裂，犹如天使般的孩子脸上掉落下一块一块破碎的灰烬。

　　‘娘亲……请多看我一眼……’

　　孩子化作碎片消失了，我怀中抱着两团散裂的火，整个世界都龟裂开，所有的繁花都变作乌黑，美梦瞬间变成地狱。

　　脚下一空，我即将栽落的瞬间，一双手从后面用力抱住我的腰，将我拽了回去。

　　身形站稳之后，她仍死死抱住我，甚至得寸进尺将手指探上来抓住我的手，脑袋靠在我的肩窝里。那种温凉又急促的鼻息打在我的颈项间，叫我的心控制不住地柔和下来，就算是在虚幻的梦中我也能清晰觉察到她的存在。怎么可能硬得下心肠？

　　‘……怎么回事？’我停顿了片刻，慢慢问道。

　　身后的人有几分哽咽，低声道：‘我砍断了王树。’

　　*

　　摇光守在祭天台下，见禳命女从台上匆匆下来。

　　他早已与南风不竞打过一场，后来王树死亡的震荡波及到整个碎岛，那股子死气与王气汇集在一起，扩散下来的瞬间王树殿那些糟老头就疯了，他好不容易整兵将其镇压，死扣上殿门，将人都关在里面等待泣血王殿会议闭，决定怎么处理这些老头。

　　其间那狂人倒是帮了不少忙。虽然不理人，但意外地维护杀戮碎岛的王权。唔，鉴于他是护送王女一起来的，有没有可能……呃，王上会砍死他的吧！

　　摇光看出他的武学，不免好奇。他在四魌界蹲久了，当然不知道苦境闹得沸沸腾腾的兵甲武经。只是被戢武王揍过几次，认出两人的武学似乎同出一脉……他是雅狄王的传人？胡思乱想脑补了好一阵，然后看到匆匆赶到自己面前的王女。

　　刚要行礼，禳命女伸手止住她的动作，深蓝沉暗的眼瞳里满是焦急：“续奕，王兄于你……是否另有指示？”

　　摇光的心在砰砰直跳，他是灵明界出身，怎会认不出破虚之眼，满胸腔吐槽灵主果然偏心啊。听到了问题，犹豫了下是否据实回禀，但到底是颇隐晦地点了一点：“王女，伴食尚论正领兵赶来。”

　　碎岛权利权利集团最上层的大臣们均被集中在王殿商议要事。泣血殿门一关，有戢武王坐镇，王上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他们想知道都难。外面手掌兵权还能活动的，就只剩他与衡岛元别。说来讽刺，当年的衡岛曾造成那般惨烈的后果，可如今这样的关头，最能用上的也就只有衡岛之人。因为衡岛之人曾失去过根，纵玉珠树重生，那种失去根本的痛苦也始终纠缠在灵魂里，所以没有比他们更能承担当下这个任务。

　　禳命女用力抿了抿唇：“我知道王兄想做什么。时间紧迫，你不用等衡岛元别过来了，速去与他汇合吧……王树殿，我来守。”在摇光惊讶的神情中，她伸手慢慢抚上小腹，神色微凉，“双子现下为我所孕，长老们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态度。”

　　摇光犹豫：“可……”

　　王女偏开脸，垂眸轻轻道：“不必担心，有南风护我。”

　　摇光看了王女一出现，就闪到她身侧呈护卫姿态的南风不竞一眼，心想果然如此。便点点头：“好。那此地交由王女。吾留下一队人马交由王女调遣。”

　　南风不竞……南风不竞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傻了。

　　戢武王确实是早就预料了今日这样的状况。所以早几年她就已然策划好了王树死亡之后的行事。这些动向，连近侍在王身侧的符应女都不甚清楚，所以才能以如此迅疾的速度掌控住局面。

　　玄舸行军，摇光盯着衡岛元别好半天，盯到对方表情挂不住为止。

　　“我没惹到您吧？”

　　摇光没回答，只是挑高眉毛：“心情不好？”

　　衡岛元别难得穿的是一身战甲，手握兵器极具英姿。这许多年来，没有人比他成长得更快。当年那个因为故土被毁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的年轻人，终究也变成这样理智又成熟的存在。

　　他甚至带着回忆一般的神色慢慢笑了笑：“不，我只是感慨。”

　　衡岛元别注视着苍茫的海域间如星子般的岛屿，眸光锐利而生动：“当年我如此痛恨毁了玉珠树的王族，现在却心甘情愿成为摧毁碎岛所有的树的刽子手。”

　　是的，戢武王给他们的命令是，以最快的速度砍断碎岛所有的母树。

　　王殿中大臣的任何争吵都无法改变王的意志。王从一开始，就决定在民众生变之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以绝对的武力将母树毁灭，待尘埃落定之后再推行新的政策，将舆论造成的影响压抑到最低。

　　“既然明白，那就去做。”摇光笑起来，“你信不信，千百年后，人们会说，碎岛真正的光辉，要从王树毁灭的这一日开始。”

　　“我信。”

　　泣血王殿之中，不但有争吵，因为意见不合，大臣们甚至大打出手。

　　戢武王坐在王座之上，已经安排好一切所以暂时并不担忧后果，顶多在闹到最激烈之时出声安抚一下。然后在走神片刻的假寐之中，梦见一方开满梨花的天地。

　　她茫然迟疑了好久。才抬起脚步慢慢地往前走去。走的每一步，都有数不尽的繁花盛景在她眼前开放。她听见孩子的笑声。银铃般的，清脆又动人的，孩子的笑。

　　她的内心不自觉的就生出无穷无尽的暖意。

　　她想到她用尽全力去恋慕的人，随即她的眼前就真的出现了那个身影。灵术师立在纷纷扬扬的花树之下，怀中抱着两个小小的娃娃。孩子伸出手，争着要去摸她的脸。那个人也就微微笑起来，柔软的面容比最美好的梦境还要美。

　　她该好奇的，可是心中生不出半点好奇情绪，仿佛一切都是它最自然最贴切的模样，只能控制不住地向前走过去。然后看到那个人怀中的整个世界都黑化龟裂开来。她心生恐慌，奔跑着过去拉住她——手触碰到她身体的那瞬间，虚幻好像有了实体——她的心脏在胸膛里重重跳动，然后眼中就有了湿润的液体。

　　真是幸运啊，能在这样的时刻见到你——

　　*

　　我特么已经不想吐槽那些总管我叫娘的熊孩子了。

　　大概从很久以前我在灵明界乱捡崽子开始，这口放开了就再也没能合上，我自己倒是克制住不捡了，但老是有崽子仗着跟我的渊源强行叫娘……我能怎么办！

　　就目前来说，神之子是死神强行扯给我的拖油瓶，我看在死神面子上，还不得不给这崽子谋划免得把死神复生的机缘彻底玩完。但未来的圣魔双子……妈蛋王树这铁定赖上我了？

　　四魌界树架构了一整片时空。当年飘落到这方宇宙的种子，在生长繁荣之际是有独立的意识的。但它的宿命便是成就这一方天地，所以它任由意识在漫长的岁月里溶解，只剩下种子最初的精神。四魌界能源自上而下，或许会有人以为界树的精神藏在能源最充足生命最繁荣的诗意天城，可是并非如此——界树的精神在杀戮碎岛，在那颗绵延数千载尊贵至极的王树之中。

　　杀戮碎岛是它最钟爱的孩子。是由它庞大的肌体亲身孕育出的孩子。杀戮碎岛的子民天生拥有四魌界最初的血脉。可也就是这爱剥夺了碎岛子民生育的能力。这种过分的溺爱在日积月累之中慢慢变了质，杀戮碎岛因此走向地狱，而同等的，那些死去的冤魂与亡灵也污染了碎岛的树，从而污染了王树的精神。

　　我在王树中住了百年。看到它如此痛苦又绝望地走向末路，爱与恨是无法摆脱的磨难，在漫长的时间终究叫它走向疯狂，它既贪婪又怨恨地试图看到碎岛毁灭，又悲悯而怜爱地渴求着自己最爱的孩子能够得到解脱。

　　然后我遇到了它。就像灵明界支撑寰宇的天脊爱我一样，王树也是这样爱着我的。

　　我睡在王树中的那么多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对我的爱。温暖得就像母体一般，在那不属于人世的界域中，我看过它漫长的年岁里的经历，与它进行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交流。我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安抚了它的精神，它是如此信任我，以至于它把孤注一掷走向末路之前最后的努力亦托付给了我。

　　那两个孩子，便是它能给予碎岛最后的怜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同是出自王树，但双子的出身比王兄还要来得好，他们的根基与注定会达到的成就是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因为四魌界树的精神将自己残存的所有都赐给了他们。双子身上拥有的不是杀戮碎岛先辈的传承，而是属于一个庞大的空间灵种的遗存。

　　这也就是，从任何说法来看他们都是王兄的子嗣，与我压根没什么关系，但他们偏偏要叫我娘亲的原因。我是他们真正的来源选中的人，又是他们的生母倾心的对象……还是唯一懂得如何帮助他们完成界树精神交于给他们的使命、并站立在最高点的人。

　　就跟神之子非要赖上我一样，双子生来就知道谁是自己最大的后台。

　　麻蛋……还推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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