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我从梦中惊醒，耳畔仍响着细细的高跟鞋声音和女子温柔的声音，她说，嗨，平治。

　　床头的闹钟，时针刚好指到十二，我颤抖着点燃一根香烟，忽明忽暗的烟火像盛开在黑暗里的鸢尾。

　　今天下班我在楼下看到陈欣，她无视我的慌张，若无其事地摸着我的脸打招呼，她说她是来提醒我早日做出决定，还说林雪丽已经等我太久。

　　是啊，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我咧开嘴笑，胸口像是被撕开一道伤口，钻心地疼痛。

　　身侧的颜颜，睡颜安详，呼吸均匀。床边的婴儿车里，小小平治张着樱桃小嘴，睡得极香甜。

　　我赶紧灭掉香烟，内疚地责备自己忽略了她们娘俩的健康。我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日历，上面的倒计时是25天，我一页一页地撕掉将它扔进火中，看它被火舌一点点吞噬，像是吞噬着以往的时光。

　　抽屉里还有一张照片，是我和颜颜刚得知有宝宝时，留下的纪念。照片上的颜颜笑容灿烂，但眼中却深藏着怎么也抹不去的哀伤。我把照片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里，拿出早已写好的信放在床头。

　　我在颜颜的额头上亲了亲，又在小小平治的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打电话给雪丽。

　　第二天，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和林雪丽私奔了。

　　林雪丽五个月前刚进公司，聪明而美丽，顿时吸引了众多男性的目光，包括我的。我知道她对我也有好感，当经理安排任务时，她主动要求和我一组，我从她眼里感受到不同于一般同事的灼热温度。

　　我们联手开发一个软件，一同用餐，加班，被其他男性用羡慕嫉妒的眼神包围，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软件开发完成以后，我仍旧和她一起吃饭，加班。每晚回家总会看到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颜颜，我弯腰想抱她回卧室，手刚触碰到她，她就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说要帮我热菜，我拦住她，不经意提起已经和雪丽一起吃过了。

　　颜颜为我送被我遗忘在家里的文件时见过雪丽，还笑着和她打过招呼，听了我的话，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但很快又抱着我的胳膊撒娇，让我不要加班太晚。我笑着说好，但第二天依然晚归，我知道我拒绝不了雪丽。

　　终于，颜颜从我的手机里翻出雪丽发给我的暧昧短信，我很惊恐，还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她只是苍白着脸笑了笑，安静地走进卧室。睡觉时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让我不要离开她。我很想说好，可是我眼前浮现出林雪丽美丽的脸，只能沉默以对。

　　在颜颜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公司开始盛传我和雪丽的绯闻，但我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仍旧和她有说有笑，同进同出，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么？

　　每日午休过后，雪丽总是很体贴地为我冲上一杯咖啡，轻轻地放到我的桌子上。

　　我回报她一个温柔而含情脉脉的笑容，她雪白的脸立刻红了，娇嗔我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这一幕惹怒了陆凯，他拖着我到洗手间，抓住我的衣领怒吼：“平治，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对不起颜颜，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用力甩开他，冷笑道：“陆凯，颜颜现在是我的老婆，还轮不到你说话！”

　　陆凯眼中的愤怒似乎要将我撕碎，但他还是握紧双拳控制住自己，愤然转身离去：“既然娶了她，你就要爱她一辈子，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不要忘了你当年的承诺！”

　　承诺？既然不可能一辈子，我宁愿没有许下！我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疯狂地大笑，直到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狰狞而扭曲。

　　随着预产期临近，颜颜越来越安静，经常坐在窗前摸着肚子发呆，偶尔还会抱着我们以前的照片傻笑，我依旧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和雪丽约会。颜颜生产那天，我和雪丽一起听音乐剧，中途关了手机，我很认真地望着舞台，但听到的全是颜颜的惨叫声。

　　我还是忍不住中途离开剧院，一路狂奔到医院，被迎面走来的陆凯狠狠一拳打倒在地。他朝我怒吼，骂我不是人，老婆生孩子居然还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我没有回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平静地爬起来走进房间。

　　颜颜还在昏迷之中，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苍白的脸庞是那般无助，紧锁的眉头似乎承载着巨大的痛苦。我颤抖着伸手，抚平她的眉头，俯身紧贴着她冰冷的脸，无声哭泣，眼角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水。

　　陆凯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吸烟，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头。

　　沉默良久，还是我先开口：“以后戒掉吧，对身体不好。陆凯，我知道你一直爱着颜颜，我将她，还给你。”最后三个字，我说得很艰难，但听起来却很是云淡风轻。

　　陆凯猛地挥出一拳，我的左脸刹时火辣辣地疼，他暴跳如雷地指着我的鼻子：“平治，你就是个混蛋！你当颜颜是什么，她是人，不是物品！”

　　陆凯拔腿就走，我唤住他，垂着头无力地说道：“陆凯，求你帮我照顾颜颜。”

　　我，颜颜，陆凯，三人同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我和他都把颜颜当小妹妹一样宠着，高中的时候，我告诉陆凯我喜欢颜颜，其实我知道他也喜欢颜颜，我偷看了他的日记。当时，他握紧双拳很久，直到让明亮的眼眸变得黯淡，才无力地垂下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支持我追她。我感激地说，谢谢你陆凯，我会让颜颜幸福一辈子的。可是现在，我给不了她一辈子了。

　　颜颜坐月子的时候，我仍旧早出晚归，每次看到她眉头轻蹙的睡脸，心中的愧疚就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离开的日子渐进，我整夜整夜失眠，趴在她身边，用手指一遍遍地描绘她的脸，我想把她的容貌刻入脑中，永不忘记。

　　缓缓睁开眼，从记忆中抽离，我的胸口酸涩地疼。一身白大褂的陈欣还在我耳边不遗余力地劝说我改变主意，我平静地笑，那些记忆都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不会放弃。

　　我望着她的眼睛恳求，“陈博士，按照我说的做，我不想颜颜伤心。”

　　我没有料到颜颜会在这个时候找来，在陈欣开门的时候，我慌张地逃回暗室，站在玻璃窗前望着他们。

　　我紧紧捂住酸疼的胸口，半个月没见，颜颜本来就很娇小的身材越显纤细，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陆凯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颜颜突然挣开陆凯的手，扑通一声跪在陈欣面前，哭着哀求她将我还给她，陈欣无奈地摇头：“颜颜，平治已经和林雪丽私奔了，他不是已经留信让你不要再找他吗？那种朝三暮四的男人，随他去吧！”

　　颜颜虚弱地瘫在地上，泪如雨下：“不是的，陆凯全都告诉我了，平治没有背叛我，他不会背叛我，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既然知道，何苦再痴缠！”陈欣蹲到她面前，想要扶她起来，愧疚地说道，“或许是我错了，当时我就不应该让他出现。”

　　我趴在窗玻璃上，望着哭倒在地的颜颜，很想冲出去抱住她，可是我没有。取出怀中的照片，抚摸着她巧笑嫣然的脸，胸口一阵阵抽痛。

　　闭上眼睛，我想起350天前，我刚来到这个世界，陈欣惊喜地走到我面前，高跟鞋发出细细的声音，她笑着说：“嗨，平治。”

　　从她口中得知，我的名字叫平治，我有一个老婆叫苏颜。

　　很快我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眼前是眼睛红肿的颜颜，她抱着我说，平治，幸好你没事。平治，我们有宝宝了，已经一个月了。

　　我抱住颜颜，高兴得又叫又跳，真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全世界。

　　医生说过吸烟对孕妇不好，我将所有的香烟、打火机，甚至烟灰缸都扔到垃圾桶里，颜颜拉着我的手臂劝我不要扔。我把手掌放到她平坦的小腹上，这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呢。我将耳朵贴上去，用最温暖的声音笑着向小宝宝问好：“嗨，小小平治，今天有没有不乖，有没有惹妈妈生气？为了小小平治和妈妈的健康，爸爸决定戒烟了，小小平治赞不赞同？”

　　“不赞同”

　　我捏了捏颜颜高高鼓起的脸颊，笑着问她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反对我吸烟，说对身体不好么？她乌黑的大眼闪烁着亮晶晶的眼泪，瓮声瓮气地说道：“因为爸爸说过，不高兴的时候，吸烟可以放松心情，小小平治不希望爸爸不快乐。”

　　我紧紧拥住她，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原本迷茫空洞的心，被充实得满满的。

　　从来没有下过厨的我，买回来一本本厚厚的营养书，在营养师的指导下，挽起袖子，系上围裙，学着给她配餐，熬汤。饭后再将亲手切好的水果送到她的嘴边。颜颜总是笑着埋怨我关心儿子多过关心她，我就乐呵呵地将手放到她的腹部酸溜溜地说道：“小小平治，怎么办，你的宝贝妈妈现在就和你争宠了。”

　　昔日的电脑精英在两个月内变成围着厨房和老婆打转的家庭煮夫，天天筹划着怎样逗颜颜开心，怎样保养她的身体，直到部门经理忍无可忍，一天之内连下五道金牌命我结束假期。我愁眉苦脸地收起电话，枕在我手臂上的颜颜扬起脸打趣：“你们经理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他要再不召你回去，我就变成阻碍科技发展的罪人了。”

　　我没好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无奈瞪她：“丫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立刻抱住我的腰撒娇：“平治，我知道你担心我和宝宝，可是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嘛！我们找一个保姆吧，我保证保姆会在你的教导下将我照顾得白白胖胖的！好不好？”

　　望着她充满期望的眼睛，我只能点头。我挽着三个月身孕的颜颜走在街头，打算去家政公司招一名保姆，每经过一家童装店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互相依偎指点着橱窗里的童装，这是宝宝三岁时候穿的，这是宝宝五岁时候穿的……然后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继续向前走。

　　那时候的我，是多幸福啊，还以为我们能手牵手，一直到白头。

　　在家政公司斜对面的小巷子里，有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老远我就闻到味道，却假装没有看见。颜颜拽了拽我的手臂，嘟着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虽然告诉过她很多次她钟爱的臭豆腐不卫生，可每当她扑闪着漆黑水灵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就没了原则。

　　在过马路前，我回头看到颜颜笑着冲我挥手，我也笑了。突然，我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走在我前面的人被汽车抛到半空又狠狠跌落，鲜血撒了一地，尖叫声冲刺着我的耳膜。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巨响，心脏猛地坠入冰窖，我死死地盯着半米处那具抽搐的身体，双腿不住地打颤，熟悉的惊恐和莫名的悲哀在心底苏醒，顺着血管流到四肢百骸。

　　颜颜飞奔着扑到我的怀里，哭着自责，她说平治我再也不吃臭豆腐了，平治幸好你没事。我颤抖着搂住她，哀痛得不能自抑。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高跟鞋的声音和女子温柔的声音，刹那间，陈欣封存在我体内的记忆全部苏醒。

　　刚结婚34天的平治和苏颜看完电影回家，一辆酒后驾驶的汽车向两人驶来，平治推开苏颜，倒在血泊之中，瞪大眼睛看着苏颜撕心裂肺地哭喊。

　　刚好目睹这一幕的机器人专家陈欣见苏颜哭得昏死过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送给她一件礼物，那就是我，一个拥有与平治一模一样面容的机器人。我的生命只有一年。我的存在是为了让颜颜从失去平治的痛苦中解脱。

　　但颜颜并没有把这一年作为分离的缓冲期而是当做相守期，所以我不得不与她决裂。为了配合我的行动，陈欣制造了机器人林雪丽。每次和林雪丽约会，我脑子里都是颜颜，想着她在干什么，有没有乖乖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每次伤害到她，就会有成倍的痛苦加诸于我的身上。

　　颜颜在陆凯怀中悲伤地哭泣，我看到她胸口起伏很多次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陈博士，求你，不要让他毁灭！”

　　“颜颜，平治有两个结局，一是永远消失，一是忘记你，以另外的外貌带着另外的记忆出现在另一个伤心的人面前，你选哪一个？”

　　颜颜全身发颤，她咬着嘴唇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我选择忘记。”

　　可是颜颜，我选择铭记。

　　身体里芯片燃烧的嗤嗤声越来越清晰，我口不能言，腿不能动，但我能看到颜颜决绝的小脸写满哀伤，紧搂着她的陆凯脸上既有疼惜也有爱怜。

　　颜颜，我知道陆凯一直爱你，他向我承诺会陪你重新开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颜颜，我从来没有后悔存在过，我也不后悔选择永远记住你。

　　颜颜，我好想亲口告诉你，我爱你，我舍不得你，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我怕害你陷得太深。

　　颜颜，请你将平治放到心底，请你将我忘记，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身体开始冒出火花，视线开始模糊，大脑开始迷蒙。我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脸上一片湿溺。

　　陈欣说，机器人没有眼泪，可我最终还是流泪了，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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