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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慕风声（五）
梁一鸣在水榭外头，本来觉得无趣，但是看着眼前有两拨人眼看吵吵嚷嚷的就快打起来了，还有另一拨像他这样闲着看戏的，兴味正高，也不甚在意慕容宝莲和路圆圆在里面到底捣鼓什么了。
之前发问的那个女子出自天香山门下，名为香林，乃是天香门主的得意爱徒，此次随香芳老人前来聚宝会，本就有志在必得之心。加上年少气盛，豪言放了不少，大有瞧不起远山，甚至将远山门主裴予安都踩在脚下的张狂。
裴予安袭承“天枢”之名，曾侍立弦雅王，号称天下第一幕僚——这还是小的，她贵为远山之主，从不轻易示人，但景仰者甚众，一出山便名动天下。据说秦王曾向先帝请旨赐婚，都被她冷言拒绝，其自恃可见一斑。后来还是时年宁王的当今皇帝亲自替她做媒，方下嫁给了严武将军萧诤，为的正是当年弦雅王和严武将军的同袍之义。弦雅王出身极高贵，入宫之前，曾镇守漠北，纵横沙场数十余战，奇兵迭出，几无败绩，被先帝赞为“弦雅王带兵，多多益善”。为远山主正名，自然不能不提到这位而今已贵为太后的传奇女子。听楚玉门人提及，香林十分不以为然，冷冷一笑：“弦雅王？闻弦歌而知雅意，说的好听，吹成了战功赫赫，未尝一败，其实不过是以色事他人，哪里比得上……”
辱及当今太后，不少儊月国人已勃然变色。
“喀嚓。”
梁一鸣本能地回头。
水榭里似乎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声。
温靖的目光慢悠悠地飘向了水榭之上，打从刚才慕容宝莲进去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留意。其间众人争吵，他不咸不淡地加了几句，将一触即发的火星撩拨成了现在的燎原之势，故意提及了某几个名字，效果当真不错。
帐帘动了动，梁一鸣瞪大了眼睛，竟是慕容宝莲一脸戚戚地扶着路圆圆，慢慢走了下来。她素来瞑目沉静的眸子，此刻只半阖着，长睫扫落下浓重的阴影，面上神情微妙难辨，竟映出了一种诡异的黯沉。
眼见路圆圆这架势，似乎是要参与战火。梁一鸣不由道：“圆圆，你不是说对这个没兴趣吗？”
路圆圆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那笑容甜美温和，说不出的柔情似水，可别说梁一鸣了，就连早就见惯大风大浪的慕容宝莲都无端端打了个寒噤。
战火几乎被香林吸引了过去，好在众人也都知君子动口不动手，立刻便开始吵吵嚷嚷地出题了。
“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
“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
“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未免有情，蝴蝶一生花底活。”
“不如归去，杜鹃休向耳边啼。”
香林胸有成竹，将马启明出的对子一一答出。最后一联虽有一二字不对，可她答得极快，可见灵敏。香芳老人不动声色地点头，香林面有得意之色。马启明的徒弟自然看不过去，只道：“师傅是为了不让你下不了台，才说了这些常见的句子，若是出了绝对给你，看你还怎么嚣张！”
香林冷笑一声，见香芳老人并未开口，自然更有底气，说：“若有绝对，马先生不妨一试。只是你们楚玉门人说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们这边了吧？”
见马启明微微颔首，另一位天香山门人香冷便出题道：“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众人望去发声之处，竟是个身姿娉婷的少妇，且被两个男子一左一右扶着挤了过来，看方向是从水榭里出来的。有几个人朝温靖看了一眼，发现他处变不惊，依旧笑得泰然自若，不由心里有些犯嘀咕。
路圆圆走到近前，诸人才发觉她竟是个盲目之人，身有残疾不说，发间更有风霜痕迹。香林轻轻哼了一声，心下不屑，只当她是凑巧得了空，记住这个对子。又看向香冷，道：“香冷师兄，继续出题吧。”
“士农工（宫）商角徴羽。”
“寒热温凉（良）恭俭让。”
“夏至酉逢三伏热。”
“重阳戊遇一冬晴。”
“岂意日斜庚子后。”
“忽惊岁在己辰年。”
马启明之前有意相让，香冷不如香林气盛，自然懂得投桃报李，出的对子也无一是绝对，几乎都是前人经典。饶是如此，却都被这个莫名出来的盲目女子迅速答了出来，以至于楚玉门人没有一个来得及接口。她不过弱质女流，又是残疾之身，香冷本不忍她太过难堪，但还是在最后一联出了个天然巧对，只等楚玉门人对上。
不料他话音未落，这女子便对得不假思索，其文思敏捷令他微微一惊。
待看向马启明，他也是一脸震惊，不知此女从何而来，应该并不是楚玉山门人。香冷细细想了一番，慢慢吟道：“风送花香红满地。”
路圆圆旋即答：“雨滋春树碧连天。”
此对倒读又成一联：天连碧树春滋雨，地满红香花送风。意境虽然不高，但反之又成一联本就不易，何况又是在这样一瞬之间。连香林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欲知前世果，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开口的竟是香芳老人。香林和香冷都不由有些诧异，这句子他们也知道，乃是天香山当地的时谚，若要对句，足足二十字，十分因难见巧。
“莫言家未破，破家子未大，莫言家未成，成家子未生。”路圆圆几乎未加思索，仿佛不过随口一对，微微一笑，“承让了。”
这回众人的目光再不相同，几乎都如针刺般射向了路圆圆。在她一旁的梁一鸣也顺带享受了一把这种待遇，但他可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对着那一帮子人笑出了满口白牙，颇有一点狐假虎威的威风。不过看路圆圆神色沉静温和，他心下还是有几分打鼓，方才她神色异常冷肃，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垂天雌霓云端下。”出对的竟是香林。香冷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香林，你……”
“快意雄风海上来。”
路圆圆依旧答得毫无犹豫，七字之间，竟有纵横捭阖的霸气凛然。香林紧紧皱着眉，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女人。对了，她是方才从水榭里出来的，也就是说，是温靖的内眷？可看温靖的神色，又什么也捉摸不出来。温靖并未娶妻，说到底，内宅里的都只是些没有名分的脔宠罢了，连妾榺都不如。
香林有些轻慢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盲目女子，姿色也不过如此。温靖素有风流雅名，也不知道到底是看上了她哪一点。便又开口道：“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
路圆圆笑答，竟是毫无犹豫：“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
香林微微变色，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在路圆圆身边的慕容宝莲，知道他就是之前在水榭里和她抬杠的人。若她是儊月人，定然不敢得罪世代簪缨的慕容氏，可她出身贺川，又是天香山门人，难道还怕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当即便道：“敬字无文便是苟。”
慕容宝莲还没什么反应，梁一鸣已经神色一变。
世人谁不知道，先王太后的妹夫，慕容氏的这一任族长，慕容宝莲的父亲，便是讳敬。慕容敬虽然爵高位重，为先帝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但都是从马背上攒战功，文采自然逊色不少。敬字无文便是苟，这话说的未免太重。
香冷微微皱了眉头，来不及替师妹致歉，路圆圆已经对道：“林间有点不成材。”
慕容宝莲早就等着她开口了，此际自然十分配合地笑了出来。梁一鸣当然心领神会，一口白牙笑得更加灿烂。
香林顿时怒意勃发：“你说谁不成材了！”
“香林。”
开口的是香芳老人，劝阻之意十分明显。但香林气得极了，她素来文采敏捷，又因年纪小，备受师傅宠爱，何时吃过这样的亏？还是被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的瞎子！香林只想着怎么出气，眼见路圆圆这一日发后反绾，梳的是惊鹄髻，顿时心生一计，又道：“牛头且喜生龙角。”
路圆圆微微笑了一下，却不似之前那般答得极快。
香林以为自己难倒了她，十分自得，路圆圆已徐徐道：“狗嘴何曾出象牙。”
慕容宝莲这回是真的大笑出声，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拊掌赞道：“真是天然绝对！”
香林气得发抖，正待说些什么。香冷已经拦了下来，斥道：“香林，不得再无礼！”上前一步，抱拳道，“师妹年幼顽劣，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顿了一顿，想问她的名字，却又不敢，只看向温靖。
温靖优哉游哉地看了老半天的戏，已经十分满足了。看情况，自己是非得出场了，也不慌不忙地走上前，道：“这位是路圆圆路姑娘，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三个字抛下来，众人都微露惊讶之色。但他们到底不是当事人，只知道这个素来花名在外的山海王居然要收心了，顿时一阵恭喜声不断。反倒是路圆圆身边的梁一鸣和慕容宝莲，都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梁一鸣好歹见过之前他们二人是怎么相处的，稍微有个心理准备。慕容宝莲惊讶得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神情，问道：“你看上他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要抢亲的山贼似的。”
“这里本来就是贼窝。”
慕容宝莲也不顾这里就是温氏的地盘，说得大大咧咧，一副没人敢管的样子。路圆圆苦笑了一下，道：“说来话长，总之多亏了我的好大哥。”好大哥，这句话她到底和多少人说过，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别陷太深了，此地不可久居。”
慕容宝莲此话一出，梁一鸣顿时神色一凛。令他失望的是，路圆圆依旧是那副淡淡神色，甚至还带着一抹哂笑：“我还有‘久’？”
慕容宝莲沉默了下来。温靖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也是微微一沉，但面上依旧风流潇洒，笑对众人。
马启明方才一直被路圆圆抢着话，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下早已不快，只是顾忌路圆圆来历不明，又是明显针对天香山门人，才姑且不计较。此刻见温靖总算出面，便道：“温公子真是金屋藏娇，也不知在哪里寻到了这么一位妙人。”
温靖笑了一笑，知道他话里有话，便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马启明又笑道：“方才路姑娘文采惊艳，我们大家可是都看见了。只是那些题本应让我楚玉门人所对，姑娘这样越俎代庖，好像不大好吧？”
“方才那个老头抢我的对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来说话？”慕容宝莲挑了挑眉，“事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些晚了吧。聚宝会本就是以才气所论，哪里有什么‘本应’，还有什么‘让’？”
马启明和诸弟子微微变色，本来他话里比较客气，就是因为顾忌着温靖身为地主，慕容宝莲又贵为慕容氏独子。他原以为路圆圆看着是个柔弱女子，想来性子也当是温驯柔软，可是慕容宝莲这话里满是机锋，她竟然一点也不自谦，微微一笑，清丽若团月初升，道：“此次聚宝会，若要择出魁首，我势在必得。”
方才香准老人如此说时，姿态朗朗，风度翩然，他德高望重，才学横溢，众人并不觉有任何不妥。
但是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残疾女子说出这等话来，那就是比香林更遭人厌恶的口出狂言了。
诸人一时脸上都不好看，温靖缓缓环顾了四周，走上前去搂住了路圆圆，笑道：“男儿一语，驷马难追，纵然我身为地主，也不会在这次聚宝会上有所偏颇。才气至优者，方为胜。”
他这话一出，众人脸色更加难看。温靖这黄口小儿这般笃定，难道是认为他们这么一拨人还比不上他一个内宠不成？
马启明当即便道：“我方想出一联，不知路姑娘愿意对否？”
路圆圆依偎在温靖怀里，特别软弱可欺的样子，道：“马先生请。”
马启明徐徐道：“路姑娘数茎白发，无法可施。”
路圆圆一头青丝之间，掺杂着几缕银发，在她这般风信年华，确实十分显眼。马启明以她的样貌特征出对，可她偏偏是个盲目之人，又不似方才能听到香林之名，确实是个大难题。虽然倒数第三字“法”对“发”，只是音近而字不同，并不能算工整，但是临时想出这样的巧对，马启明的急智可见一斑。
自己是不是该考虑下告诉她马启明是个什么样？温靖心思一转的功夫，看向路圆圆，见她沉着微笑，便知其已有答案：“马先生满脸髭须，何须如此。”
她答得极快，工巧竟更甚于马启明的出题。不过一瞬之间，便有如此巧思，饶是经过了之前香林之事，旁人仍不由皆啧啧称奇。马启明从来以文采和自己一把美髯自得，此刻只略一思忖，笑道：“我这一对，有些唐突，还请温公子见谅——两猿截木山中，这猴子也会对锯。”
两猿意指路圆圆之名，对锯意指对句，含义不言而喻。
方才那对还能算是不偏不倚，这一对虽然文思敏捷，但是其中攻讦之意，竟和方才香林一样，到底是落了下乘。
慕容宝莲皱了皱眉，见温靖依旧面带笑意，路圆圆居然也并不动怒，笑吟吟道：“我已有一句，语出不敬，愿公勿罪。”她这话毫无犹豫，俨然成竹在胸。马启明早知她文思敏丽，但仍是掩不住几分惊奇赞赏，道：“姑娘勿忧，即管对句。”
路圆圆答：“匹马陷身泥内，此畜生怎得出蹄。”
马启明瞪大了眼睛，旋即拊掌而笑：“绝对！绝对！”他不是拘小节之人，立时肃然一拜，“老夫方才失礼，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路圆圆本就盲目，所以自然娉婷立在那里，受了马启明这一大拜：“也请马先生勿怪我不逊。”
马启明素来十分惜才，哪里会见怪，只看向温靖，道：“温公子，你这可不得了，难怪你这么游刃有余，原来是藏了这么一个法宝！”
温靖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看着十分唬人。他心下多了几份把握，目光沉着，只笑吟吟说：“诸位可得加把劲了，否则我今日这副画可就送不出去了。”看了一眼路圆圆，小声道，“没事吧？”
路圆圆点了点头，道：“我心里有数。”她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至少现在并不是。曾经的少年锋芒意气风发，已经被无常世事打磨得一点也不剩。可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她再退。书雅远在深宫，师傅早亡，苏星已死，天机不知所踪，远山全门覆灭……只得她一个，只得她一个，无路可退，无处可退。
身畔拥着她的力度似乎紧了紧。路圆圆本能地想要抬头，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甚至看不见他的脸，一切都不过虚妄的黑暗。
可他这样搂着她，那一刹那的温暖，她几乎要觉得是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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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圆圆要开虐四方了……
我一写感情戏就智捉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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