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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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上


      第八章

      落地一盏四方红纱罩立灯,由黄铜鸟嘴吊起,红布正中绣有黑色斑蝶图。落地灯左面一张镂空雕花大床,大床一面贴墙,墙上挂着一幅唐寅山水画。柳彦杰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慢悠悠地摇晃。唐寅的山水画,山岭重重,险峻雄伟,远景悠远虚青,引人遐思万丈,柳彦杰十分欣赏,也有收藏。

      “你也喜欢?”进门的周景见柳彦杰看得认真,不由说,“这幅不行。已经给三爷了。”

      柳彦杰很想说,白凌桀懂得只有瓷器,画给了他也是纯粹一个摆设。不过想到书画原本就是个摆设玩意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架子上的珐琅彩双兽耳尊……”柳彦杰暗示。

      “不行。那也是三爷的。”周景又说,“这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包括你坐的椅子。”

      柳彦杰之前就听周景说过,在家里多辟了一间房,专门留给白三爷。白三爷平时很讲究,周景每回都要叫家里的娘姨把他那间房打扫个几遍。白三爷瞧上去斯斯文文,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文质彬彬,如果再年轻些,看起来会像那些在书院里抱着书本的大学生。柳彦杰不禁想起柳晨曦,他也常给人那种感觉。这样温文的人打起架来,真是别有一种味道。

      柳彦杰注意到床头柜上摆了个嵌有白三爷照片的相框。白凌桀还真把周景这儿当自己家了。

      “你卖给他的东西不少。”

      “也不都是真品。”周景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指了指架子上的北宋汝窑青釉莲纹炉和明青花八棱人物玉壶春,“新的(即仿货)。”

      “他没看出来?”

      “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怕被他知道。”

      “这些都是他看中的。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周景嬉皮笑脸地在柳彦杰对面坐下。

      柳彦杰笑了笑。“好了,说正经事。我托你查的事怎样?”

      周景收起玩笑,认真道:“前两天,银岭前那起枪袭,其中有几枚空弹匣与射杀胡辉使用的是同一把枪。”

      柳彦杰沉思。“你说过,那把枪有案底。”

      “对。六年前曾发生过一起武器抢劫案件,当时现场就留有这把手枪,工部局将它交于特区法院。上海特区法院一年前又将它移交给了警备司令部。”

      “警备司令部?”

      “能动到警备司令部的,你说能是些什么人?”

      柳彦杰沉默。

      “看来,国民党军统里有人盯上你了,”周景皱眉,“你做了什么,让军统给盯上了?”

      “没做什么。”

      “真的?”

      柳彦杰点头。

      “你再好好想想。”

      柳彦杰考虑了片刻,说:“我没有在暗地担过哪个组织的职位,也没有被任何人招募,只是在上海做点生意。”

      “你那些生意,不怎么样!”周景笑笑道。

      “最近政治暗杀势头强劲。难道和日本人做生意也会被某些反亲日军统别动队刺杀?”

      “不至于,在上海这种地方,你一点都不和日本人沾边,这也很难。不过今年两月份那时候,的确死了很多人,闹得人心惶惶。那些亲日汉奸,说实在,死了叫活该!不过,就怕情报处和行动队搞错了人。亨利路上那个日本留学回来的张先生,前几天在家门口被人打成蜂窝。那就有些冤了。总之,你最近要谨慎,尽量不要和日本人接触。”

      柳彦杰很少直接与日本人谈生意,能避则避。他不认为自己亲日,应该说他和父亲一样痛恨日本人。不过军统情报有时候会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就像周景说的,最近万事要谨慎。

      “你多替我留意些。”柳彦杰说。

      周景答应再替他探听下情况。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周景替他倒了杯茶。周景家的佣人送来几盘小点心。柳彦杰喝着茶,目光落在那张白三爷的相片上。照片上的白三爷穿着学生服,留着学生头,笑容爽朗,背景是一所大学,看起来是好多年前拍的。

      “很年轻,是吗?”周景注意到他在看照片,走到床头柜前点了点相框,神情颇为得意地说,“我替他照的。”

      “你们不是才认识五年?”

      “这张照片是前年夏天,我们到光华大学校门口拍的。”周景拿袖子仔细擦了擦相框上的玻璃片,“他说想照张学生照,那天还特意问里面的大学生借了一套衣服。”

      白三爷确实是会做这种无聊事的人。柳彦杰不由想。周景也很闲,居然真得陪他。相片里的白三爷笑得很爽朗。这几年他变得内敛,极少这样笑。周景把他拍得很好。这种快乐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很年轻。柳彦杰突然想到,他是对着周景笑的。这两人很有意思。

      “你也应该照一张。”柳彦杰说。

      “大热的天,我才不穿那种衣服,”周景抱怨,“谁像他一样,怎么捂都不出汗。十二月在被里塞两个汤壶,还非穿着袜子睡觉。你说他什么毛病!”

      “他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他每天都在吃补药。”

      柳彦杰端起茶呷了一口。“怕是补不回来了。”

      “那他还娶那么多姨太太,他也不怕废了!”周景生气道。

      柳彦杰放下茶盏,说:“他想要生个小人(即小孩)。”

      柳彦杰望着那张镂空雕花大床,上面压了两床柔软的鹅毛被。

      “你们一起睡的?”柳彦杰冷不丁问。

      正在喝茶的周景呛了下,讪讪道:“只有下雪天。”

      “挺好。”

      “有什么挺好的?”周景吃了块饼干。

      床上方各挂着两盏六角灯,六个面上绘着不同的仕女图,随着从窗中钻进的风极缓慢地转动。许久,周景像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丽丽睡身边那叫挺好!白三爷是个男人!我又不能拿他怎样!”

      因为是男人,所以不能有多余的念头。

      柳彦杰回去后想了很多。白三爷在北平时就和商家小姐结了婚,到上海后,又娶了两房姨太,其中一个好像曾是周景的未婚妻。不知为什么,柳彦杰想到了莎士比亚《商籁诗》中的一首,他记得前几句是“你占有了她,我并不因此过度伤情,虽说我对她也还有一片痴心。她占有了你,这才令我嚎啕欲绝,这至爱的丧失使我几乎痛彻心庭。”

      柳晨曦再过几年也要到白三爷现在的年纪,再不考虑结婚,父亲那边是不会允许的。柳彦杰想起陈老板的千金。那女孩还是不错的,比起如今上海滩上那些未结婚先有奸情的大家闺秀,她算得上老实乖巧。柳晨曦虽然嘴上说不想女人,能真的不想吗?是男人就没有不想女人的,除非他有病。

      这夜,柳彦杰失眠了。

      柳彦杰最近去沪西都会带着柳晨曦,有时间他还会陪柳晨曦物色他中意的房子。毕竟再过一个月柳晨曦就要留在沪西做事,柳彦杰认为让他先熟悉起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是必要的。他特地为他找了个司机。一个叫罗烈的白俄混血。

      罗烈都跟了自己两年多,过去一直在锦绛堂做事,为人正直,柳彦杰对他比较放心。柳晨曦若是有什么事,他也能从他那儿知道。

      柳晨曦在门口穿鞋。柳彦杰几天前就晓得他今天中午要和陈家大小姐去大光明看电影。

      陈老头也是个很会盘算的人,在那次见面后,隔周给柳桥涵写了封信。柳彦杰即使没有看信,也能猜到陈老头写了什么。那天,柳晨曦被叫上了二楼。自那日起,柳晨曦和陈衍仪恋爱了。

      在这件事上,柳彦杰并不满意。他说不清自己不满意什么,只是每当看到柳晨曦和那女孩在一起,心里就不畅快。

      即使不畅快,他也没有立场反对这场恋爱。

      柳彦杰说对他了句,早点回家。柳晨曦对他点了点头。

      一来二去的也快接近年底,到年底就要盘帐。周日休息柳彦杰是享受不到的,他下午去堂里办事。回家时,他特意让老胡到公共租界的南京路大光明前绕了一圈。倒不是说他是去接柳晨曦,只不过知道他在那地方,就想去看看,心里想着可能会碰巧遇到他。

      柳彦杰明白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但没有在大光明前看到柳晨曦时,还是忍不住失望。

      车沿着南京路开得不快,十字路口人多,干脆停了下来。此时,有人敲打车窗。柳彦杰看到车外站着柳晨曦,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柳晨曦笑着问。

      柳彦杰自然不会说自己是特意兜个圈子过来找他。他摇下窗,含混道:“办事路过这儿。陈小姐呢?”

      “送回家了。你还有事?”

      “没有。”

      柳晨曦打开车门,坐进车。他原本出门坐的车则紧紧跟在柳彦杰的车后。

      “快过年了。我在食品店里买了些年货。”柳晨曦指了指身后的车子,“都在罗烈开得那辆车里。”

      “家里还缺幅春联。晚饭后,你写还是我写?”柳彦杰问。

      “你写。”

      柳彦杰看了他一眼。柳晨曦微笑着。

      “电影好看吗?”

      “本来想去大光明,但没买到电影票。我们就在金城大戏院看了《木兰从军》。之前在《申报》上看过关于它的影评,都说它怎么好,确实不错。不过衍仪不是很喜欢。她更想看《乱世佳人》。这片子美国才刚上映,大约半年后才能转到上海。”

      “看样子,半年后你还要和她去看《乱世佳人》。”他已经叫她衍仪了,柳彦杰想。

      “如果有时间,”车里很暖和,柳晨曦解开大衣扣子,很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乱世佳人是个不错的故事。”

      “你看过这部小说?”柳彦杰问。

      “看过。大学里的女学生都传着看,痴迷的很。她们也介绍给我们看。”柳晨曦闭上眼。

      “喜欢里面的谁?”

      “郝思嘉。”柳晨曦睁开眼,微微笑着,“如果她生在中国,就是位聪慧、勇敢的新时代女性。”

      男人果然还是想要女人的,柳彦杰靠近他,手滑向他靠坐的椅背上。

      “你呢?”柳晨曦反问。

      “白瑞德,”柳彦杰盯住他微笑的眼睛,在他耳边低沉道:“我以为……你也会喜欢那个白瑞德。”

      柳晨曦凝视着他别有深意的笑容,不露声色地将逾越的柳彦杰推开,大方道:“是的。我也喜欢那个精明、实际又暗藏爱国热情的投机商。”

      柳彦杰很有风度地退开,有意无意接道:“他不是你的第一喜欢。”

      安静下来的车内只听见马达声。前座的老胡专心地开着车,陈琦同样目不转睛地看前方路况,两人知趣得令柳彦杰始终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晚饭后,柳晨曦想了几句吉祥话,先到柳桥涵房间,让父亲定下新年里的春联。柳彦杰则留在自己房间,开始准备笔墨。

      将春联纸放在黄花梨的翘头条案上,再压上一对银鎏金祥瑞兽镇纸,一旁摆上笔、墨、砚台、水盂、笔洗。柳彦杰坐在椅上等柳晨曦。

      没多久,柳晨曦来了。他把父亲定下的吉祥话告诉柳彦杰后,就积极地转到条案前。“我来磨墨。”他打开砚台盖子时,一时没有拿稳,盖子差些滑落到地上。幸亏他眼明手快,在盖子落地前,立即伸手接住。

      “小心点。我一次都没用过,”柳彦杰在一旁不紧不慢道,“这是万历年间的砚台。”

      柳晨曦停手,一时不敢乱动。他似乎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柳彦杰的文玩收藏。

      其实柳晨曦拿的只是个青石砚台,虽然是万历年的,但不是特别值钱,远不如柳彦杰抽屉里那个乾隆年和田玉雕砚台。柳彦杰知道他不懂。

      他从柳晨曦有些慌乱的神色里感受到他此刻的紧张。

      “真的敲坏了也没关系。”柳彦杰将墨递给他,暗示他磨墨。他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靠在柳晨曦耳边说,“把你赔给我就行了。”

      柳晨曦愣了愣。他接过墨条,从粉彩水盂中取水后,在砚上打圈儿磨墨。正当柳彦杰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柳晨曦低着头道:“我不是万历年的。”

      柳彦杰笑着说:“我不介意你是新的。”

      他拿起笔去蘸柳晨曦磨出的墨,轻轻地,一下又一下。他感觉这就像用自己的手在抚摸柳晨曦。柳彦杰继续在他耳边蛊惑道:“用过也没关系。”

      柳晨曦咳嗽了声,斥道:“不要胡说八道。”他用力磨着墨,墨上起了汽泡。

      柳彦杰笑他:“心不正墨不正。”

      这天夜里,一副春联十四个字,整整写了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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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两段调情很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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