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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奉阳城的“五反”运动,是五二年夏天开始的。
解放三年,经过土改和镇反,奉阳罪大恶极的土豪恶霸反动分子诸如胡老八之类,跑的跑了,关的关了,杀的杀了,革命政权已经巩固。为了加快新中国建设,人民政府决定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开展“五反”运动。
运动一开始,上级就派一名姓高的干部来做政治指导员。高指导一来,立刻组织所有医药店堂的店员伙计,成立同业监督工会,指定余鲁负责,发动群众起来打“老虎”。
那时候,把“五反”对象叫做“老虎”。具体人选,自然由各店铺掌柜中产生。
打老虎的途径通常有两条:一条是老虎自动跳出来,叫人民群众打;另一条是群众检举揭发出来打。但老虎自动跳出来的情况是极少的,多数要靠群众揭发。老虎是剥削阶级,打老虎的是被剥削阶级。由于阶级立场和阶级利益的不同,矛盾自然不可调和。打老虎的总是想方设法捉到老虎狠狠打,而那些准老虎们却正好相反,千方百计避免自己成为老虎叫人打。
由于是运动,各种各样的会就很多。多是多,主要还是两大类:一类叫作检讨会,准老虎们人人过关,坦白自己有什么违法行为;另一类是检举揭发会,全体店员伙计参加,检举揭发老虎们的各种问题。当时在奉阳医药界,行贿、盗窃国家资财和经济情报,以及偷工减料等等不法行为不多,于是运动的重点就集中在反对偷税漏税上。
在运动中。准老虎们的态度和表现参差不齐。反差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回春堂”陈老板,一个“仁和堂”林自傲。
陈老板开会很积极,每次发言都是十分踊跃。开口首先谈认识,讲共产党如何英明伟大,社会主义如何优越,自己应该如何积极报答主动效力等等。陈老板好口才,每次都讲的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这中间,自然也免不了随时编一些小故事插进去。比如哪一次如何受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压榨,哪一次又如何遭到土豪恶霸的欺凌,哪一次又如何被黑暗旧社会涌现出的流氓恶势力敲诈勒索等等,以至于现在想给政府多捐献多纳税也空有其心而实无其力。说到这些眼圈子就每每发红,一副伤心掉泪的眼儿。说半天,尽管空话大大多于实际行动,却依然给高指导和其他工作人员留下很好印象。
林自傲的表现就差劲多了。一说开会,能推即推能躲则躲,不是“看病”就是“病了”。实在推不开躲不了,勉强到会,也是挑个阴暗角落一坐,低头捂脸像牙疼。发言那更是极不主动的。别人催半天才勉强开口,开了口也多是离题万里。不是谈病案就是说医理,对共产党对新社会的认识反倒轻描淡写,一个“好”字就全概括了。只是对待实质问题,态度倒是绝对老实。
每次会议开到最后,总是要落实各家本月或是本季度的纳税款额,税务员说多少林自傲就应多少,从不哭穷叫苦讨价还价。有时候还主动提出增加一些。
向政府纳税本来就是义务,更何况政府对他还有着天大的恩情。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人民政府,“仁和堂”早就叫胡八爷给砸了!
林自傲心里这样想,谈认识时又偏偏不说。认为陈老板说的已经很能代表大家心意,自己再重复也没意思。政府需要的是实际行动,又不是漂亮空话。认识不认识,关键看行动吧。
谁知他不认识,别人就不理解。首先是税务员,见他一次次主动加税,反倒怀疑他隐瞒政府一次次都留了余地。下次不等他再主动就水涨船高。看看水涨船高他还是没话说,就越发认定他还在打埋伏,就再加。
这样一次次垒积木似地往上涨,林自傲到底吃不消了。觉得余鲁是工会负责人,又是自家师兄,就跑去找他讨主意。余鲁想想,说:“政府讲实事求是。税务上的事,可以找税务员反映。”
林自傲就跑去找税务员,说税不能再加了,应该减一些才实事求是。
一听林自傲提出要减税,税务员觉得问题严重了,立刻就去找高指导和工会汇报。几个人一研究,也都觉得是态度问题,当下就开林自傲的会。
陈老板一马当先质问林自傲:“向人民政府纳税,应不应该呀?”
林自傲说:“当然应该了。义务嘛。”
“那么要求减税呢,也是义务吗?”
“政府讲的是实事求是,能交多少交多少。现在这个税额,不符合实际……”
“不符合实际,那就是不实事求是,对不对呀?你是不是说,政府对你林自傲不讲实事求是了呢?”
绕来绕去,自然就上升到对党对政府什么认识什么态度这个高度。一上高度,立刻就谁也不敢再含糊,你一言我一语对林自傲群起而攻。
林自傲呆呆坐着,就像一头被关在动物园铁笼里的大象,任别人扔砖头吐唾沫,一句话不说。反正我对政府不是这态度。反正我没偷税漏税弄虚作假。反正我按政府要求讲实事求是。反正……
见林自傲低了头一句话不说,别人就更加以为他无言可辨认错服罪,一个个就说得更加热烈踊跃。
说来说去,陈老板忽然说:
“林自傲对政府这态度是有根源的。他和国民党反动师长柴荣的关系,就绝非一般!”
众人听了脑子顿时一亮,不错!当年柴司令派人砸了“仁和堂”,林自傲不仅毫无仇恨之意,反倒主动替他老爷子治病,在“鸿宾楼”住了好些天。死心塌地替国民党反动派效劳。后来柴司令出重金替林自傲重建“仁和堂”,两人更是狼狈为奸……
看看极有希望打出一只大老虎,众人立刻兴致勃勃。进一步又说,“仁和堂”砸牌子逼走马先生,本来就是个大阴谋!是两人早就串通好了的。林自傲跟柴荣早就是老朋友,至今仍是藕断丝连……
初时,林自傲听得很是不以为然。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道自在人心。政府讲的是实事求是。于是便不在乎。后来见越说越不像话,到底再忍不住,脸涨得通红,指着陈老板喝问:
“你这样无中生有信口雌黄,究竟有什么证据了?”
“证据?”陈老板冷冷一笑,“这些事奉阳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座各位都是人证!倒是你一口咬定我们无中生有,又有什么证据了?”
“我师兄可以作证!”林自傲理直气壮说道,“我的事,师兄都是知道的。”
众人一听,立刻就都盯住余鲁。
余鲁正在认真做着记录,听见这话头也没抬一抬:
“我跟林自傲过去虽然是师兄弟,但砸牌子那会儿我就被赶出去了。后来的事就更加不清楚。”
林自傲吃了一惊,不认识似地盯住余鲁。不由涌上一丝悲哀,几分恶心,就像心里忽然被人塞了一把不干不净的烂药渣。
这时候,倒是高指导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
“这问题不是小问题。为了对党负责,组织上调查一下吧。我们党讲实事求是,调查以后再下结论。”
高指导一发话,众人便都不好再说什么。都相信即使刚才说话过点头,林自傲也一定会正确对待。只是眼看就要被捉住的大老虎忽然变成不一定是老虎,不由人人心里挺遗憾。
事出意外,余鲁心里立刻充满后悔。
倒不是后悔得罪师弟,而是后悔不该过早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用心。想想简直愚蠢!你摸透了林自傲脾气,摸准了众人心思,就等于掌握高指导心思了?你以为搞个陈老板点捻子,众人一轰轰,就能把林自傲搞倒了?高指导就那么简单幼稚?更不该忽视的是,高指导跟林自傲之间,大大小小毕竟还是有过那么一段交往!
高指导同林自傲之间的交往,说起来其实也只是病人跟医生之间的极为普通的交往。
高指导在成为高指导之前,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位营长。由于长年累月行军打仗,餐风宿露,得了夜尿症。病不大,却麻烦,给高指导带来很大痛苦。但一直没找人治。一来是整天走南闯北的没时间,二来嘛这病也有些不好对人言。于是一耽搁就是整整十年。
现在好了。解放了,有了时间,有了和平环境,又正好被派在奉阳医药界搞运动。于是一安顿下来,就找到了工会负责人余鲁替他治病。
不料病拖得太久了,余鲁呢又没有这种病的治疗经验,治了两个多月劳而无功。
这时候,高指导对奉阳医药界的情况已是大有了解,知道林自傲算是奉阳第一名医,便悄悄找他治病。
林自傲问明病情,也不要他吃什么药,就叫他喝米汤。每日清晨,熬一小碗小米稀粥,冷却后取表面那一层米汤糊,加一小匙盐,天天喝。喝了不到一个月,高指导的夜尿症彻底好了。
一个月治好十年顽症,高指导对林自傲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说的。但感激归感激,问题归问题,这是党性原则。假若林自傲真如陈老板们所说,同反动师长相互勾结,高指导定会严厉惩处决不手软。但反过来,林自傲要真没这事,高指导也决不容许别人对他诬陷加害。
余鲁却认定高指导是在徇私枉法。
本来对林自傲医术名气就已十分忌讳,再加上高指导这个“政治背景”,余鲁更加明白一个道理:林自傲就是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块大石头!不搬掉,自己就永远别想出人头地!现在可正是搬掉他的大好时机。这时机一旦失去,今后将追悔莫及!于是索性破釜沉舟,发动陈老板几个悄悄写了状子,把林自傲告到了政府。
本来是想连高指导一块告的。现在不是也正在搞着“□□”么?别的扯上扯不上,至少也得定他个“官僚主义”吧?但想半天到底还是没敢。
高指导可不同于林自傲,人家是党的干部!要告就得证据充分,不然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弄个诬告罪可不得了!再一想,林自傲这么大问题,高指导竟然知情不报,政府能不追究?这就好。告林自傲实际上也就告了高指导,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政府一见事关重大,果然十分重视,立刻派人调查。一调查,除了预谋逼走马先生和与柴司令至今依然藕断丝连两个问题没有证据之外,其余基本落实。
已经落实的当然就是问题,暂时没有证据的也不能说就没有问题。只能进一步调查了解。当然,林自傲在纳税问题上倒是确实没有问题,不能当“老虎”来打。于是就决定“仁和堂”收归国有,林自傲遣散回乡。对主动检举揭发的余鲁和陈老板等人也作了表扬。
高指导赶紧去找上级汇报。事情不仅没有挽回,自己倒被调走了。
对于政府决定,林自傲倒很是想得通。不是有不少商家字号主动献给国家么?“仁和堂”说是收归国有,其实还不是换了个说法?只要牌子还在,国家经管反倒更好。
林自傲没有“乡”,工会就决定他遣散到离奉阳一百四十里外的柳条沟落户。
林自傲明知道是余鲁的主意也毫不在意。反正自己是医生,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替人看病?想想这政府确实也是实事求是,知道自己依法纳税没作假,就不当“老虎”打。只是对调走高指导有些不理解。尽管高指导一再告诉他这是革命工作需要,他还是认定自己连累了他。
叫林自傲想不到的是,政府收了“仁和堂”,却又不要“仁和堂”。决定换牌子!
林自傲慌了,赶紧跑去找政府,请求留下“仁和堂”。
人民政府通情达理,但更要讲原则。这种事怎么能迁就?工作人员就耐心向他解释,说如今是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不能再叫什么“堂”呀“庄”的,一股剥削阶级味儿。但再三解释也没用,林自傲依然天天找政府。工作人员没办法,就干脆不再解释,牌子该换照样换。
“仁和堂”牌子挂了整整二百年,这回可真的是摘下来了!
林自傲无可奈何地看着余鲁把“仁和堂”牌子摘下来,换一块“人民药店”牌子挂上。余鲁做了药店主任。
对于余鲁当主任这件事,林自傲是没有一点看法的。当初“仁和堂”重建,就该由师兄作掌柜的。自己也曾再三让过,是师兄一定不干。但对余鲁如何当上主任这个过程,林自傲却很是不以为然。有话不明着说,师兄弟之间也揣许多心思玩许多手腕,终究有欠光明正大。更不该对“仁和堂”牌子如此轻贱,毫无惋惜留恋之情,摘下来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过一边,像扔一张过了时的旧钞票!
摘牌子换牌子,自然是要举行隆重仪式的。“人民药店”披红挂彩,鼓乐喧天鞭炮齐鸣,余鲁还请来不少领导讲话,祝贺。虽不及柴司令重建“仁和堂”时的铺张,气派,却也很是严肃,喜庆。
想一想,这世上许多事情也真是有趣得很。“仁和堂”当初失之于柴荣,后来又得之于柴荣。林自傲呢,当初是由柴荣而兴,现在又同样是因柴荣而衰。看看,这不是挺有意思的么?
有意思没意思,属于“仁和堂”的历史总该是结束了。属于林自傲的历史,同样也该结束。今后的历史,自然当由人民来写了。
林自傲可没这么想。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跑到过去的“仁和堂”今天的“人民药店”门前,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第二天,便带了老婆孩子离开奉阳,到柳条沟安家落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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