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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在聚宝庄地面,曲长山口碑不错。
长山有钱没架子,当东家没个东家样儿,跟长工伙计也是一律哥长弟短的没个尊卑。吃饭时,端只碗往当院一蹲,跟下人们边吃边唠嗑。别人吃甚他吃甚。西瓜上来了,叫人推一车朝当院一倒,东家伙计围一堆儿吃;果子下来了,同样叫人挑几筐来一起尝鲜。长山习惯早起。鸡才叫头遍,就起来村里村外的四处溜达。溜达也不空手,肩上挎只粪筐儿,边溜达边捡粪。走到哪儿筐满了,顺手往路边地里一倒,再溜达再捡粪。也不管自家的地还是人家的地。
长山当东家当得大方。不管本村外村,谁家有甚婚丧嫁娶起房盖屋的大事,短了缺了就都来找他挪借。长山有求必应,一律借三还三借五还五的不计利息。
翌年大旱,整整一个春天滴雨未见。聚宝庄虽然有一条松溪流着,却可惜水低田高,该大旱还是大旱。到秋上,田里庄稼十家就有九家不见收成。剩下一家,那就是长山家了。长山家有红薯山药蛋,有二十亩果园。苹果这东西虽不能当饭饱肚子,到底也比草根树皮强多了。
这天,长山正躺在院子里藤架下乘凉,儿子恒涛慌慌张张跑回来:“爹,爹!有人偷咱家园里果子呢!”
长山好像没听见,躺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
恒涛又叫:“爹,有人摘咱树上苹果呀!”
“快悄悄吧!”长山脸黑黑的朝儿子斜一眼,“聚宝庄千把口子千张嘴,谁不吃饭谁不活?遭了年馑,吃甚?咋活?家家田里没收成,不偷咱偷谁?”
这话一传出去,那些偷的反倒不好意思了。夜里,家家大人都朝自家孩子瞪眼睛:“实在饿狠了到外头挖草根去。再敢动岗上一片果树叶,操心身上那皮!”
天旱得实在太厉害。庄户人没了收成,就没了饭碗,没了活路。村村都断不了有人跑出去逃荒要饭。
聚宝庄没人跑出去逃荒要饭。
谁家刚动点念头,一开门,门洞里不是丢几个钱就是撂半袋米。救命的钱,救命的米呀!想想阖村也就长山有这个力,就都去找长山道谢。
“没,没。都是一样的水土,都是一个老天爷。阖村人都遭灾,就我曲长山一个头上有雨有云彩?都一样都一样。”
长山笑吟吟地矢口否认。
越是这样人们反倒越是感激。都说长山仁义,给子孙后代积德呢!
听说本县出了这样一位大善人,县里就制一块大匾,派两名官员专程来送。见得人都说,那匾披红挂彩,镌了四个斗大金字——德为福基。那字,可是县太爷亲笔写的呢!
打发走了县上官员,长山拖过那匾,看也没看一眼,顺手就塞进了床底下。
“不挂?”大奶奶问。
“不挂。”长山说。
大奶奶眨眨眼,不懂。
长山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祖宗这话,可真是说绝了。从古至今多少名人豪杰,又有几个不是坏在这名利二字上?想想我这一辈子,前半生图财谋利,差点把一条命都丢在口外!后半辈子还能再为这一点点虚名,落个身败名裂?”
大奶奶点着头,却依然不懂。
大奶奶不懂。长岭却懂了。
长岭认为,从表面上看,长山这样做好像是在行善积德,是为了村上的乡亲,其实根子上全是为他自己。
比如好多人要抢他家苹果,他一个人硬拦着,能拦住?而恰恰用了这法儿,就拦住了。他给别人家送钱送米,真是怕乡亲们出去逃荒要饭饿肚子?不是。根子上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业。乱世加年馑,人为了活命,什么事干不出来?长山牛身上拔下一根毛,偌大家业就保住了。这叫软刀子杀人。
对,是软刀子杀人!杀了人还叫人道谢,还叫人夸他仁义!
这一切,长岭都懂。懂是懂,却没有一点兴趣。长岭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娶了柳枝做媳妇。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什么软刀子硬刀子,什么道谢不道谢仁义不仁义,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连想都不愿再去想。
不巧的是,该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件事发生在中秋节。一个没星星没月亮的中秋节。
晚饭过后不大会儿,柳枝来了。
长岭住的小场屋,柳枝以往也是常来的。但都是白天来,黑夜一次也没来过。不来当然是怕人们说闲话。那时候女子们傻,把什么名节贞操看得比性命还要重三分。
这次破了例,是为了她跟恒涛的婚事。
大奶奶早就有娶柳枝做儿媳妇的意思,跟长山一嘀咕,就想着叫长岭跑一趟东庄,请做媒的麻婶来一下,把事情定下来。
这婚事,柳枝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攀高门夫贵妻荣这些道理都明白。至于做少奶奶跟当爪子老婆之间的巨大差异,更是高山平地一眼可见。再加上恒涛人长得斯文,书又念得好,叫柳枝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于是就连夜来找长岭,催他紧着去请麻婶来成全这段好姻缘。
这一找,就坏了。
好姻缘对于长岭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一听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才从柳枝的轻唤中惊醒过来。当他从刻骨铭心的绝望中挣扎出来时,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已经在心里悄悄形成。
长岭的左手仿佛很不经意地轻轻一摆,一下就把那只破碗底做得小油灯碰翻在地。灯一熄,屋里屋外顿时一片漆黑。柳枝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长岭就轻呼一声:“蛇,蛇!”
女人都怕蛇,柳枝也一样。黑暗中一听有蛇,吓得一声尖叫,身子一趔趄就朝长岭站的地方扑过来。
长岭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早已张开双臂等在那里。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要□□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简直易如反掌。
曲长岭□□了柳枝。
长岭在黑暗中骤然大笑。很痛快很豪迈地笑了好一阵儿,才把大笑改成大哭。他放开喉咙狼一样放肆地嚎哭着,哭得声震屋宇惊天动地。
他终于造成了一种事实。
对于这事实所产生的后果,长岭当然是有过充分的预想的。第一,首先是恒涛再也娶不成柳枝。曲长山的公子,当然不会再娶一个被人□□过的女人做媳妇。恒涛不会接受这个事实。长山更是丢不起这个面子。第二个后果,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长岭自己反倒极有可能就此而娶了柳枝。柳枝既然已经被他□□过了,对于长山父子就没有了任何价值。顺水推舟送人情,是曲长山惯用的拿手好戏。
这就是长岭制造这个事实的全部目的。
叫他没想到的是,正是他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不仅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决定了曲长山一家和柳枝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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