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交辉(胤祥VS胤禛)

　　胤禛九岁那年生日的前几天，佟佳氏照老样儿问他，是想着提前一天过呢还是推迟一日，谁让今年又赶上一个没三十的十月。

　　学里的日子实在没趣儿，小胤禛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哪愿意推迟了。

　　佟佳氏笑着刮他的鼻子：“你呀！就一个急性儿！额娘还想着，若是阿哥肯迟一天过呢，可以送你件很特别的礼物呢！”

　　为了这个“特别的礼物”，胤禛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决定今年这个难得的休假日就定在十一月初一了。

　　到了那一天，胤禛一大早起来，先到太皇太后，皇太后宫里行了礼，接着到皇父跟前行礼，把头嗑了个够。到承乾宫里时倒提起了精神，一面儿行礼，一面儿四下乱觑，只是实在没见着什么“特别的”，心里不由失望，小脸上就带了出来。佟佳氏看在眼里，故作纳闷儿地道：“阿哥生日呢！瞧起来怎么不大高兴啊？”说着把胤禛搀了起来，给他抚了抚辫子又扯了扯跪乱了的衣襟，看胤禛讷讷着想问又不好意思，才掩了嘴笑，“哦，是了，阿哥惦记着礼物呢！你放心，额娘不会赖了你的！先给永和宫额娘请安去，一会再来这里，便能见到了。去吧！”

　　胤禛揣着一腔好奇又去永和宫行礼，陪德妃坐了一会。他在永和宫里就不爱说话，德额娘的眼睛总让他害怕。但是德妃留他吃饭，他不敢辞，这么一来就到了下午。从永和宫出来，他不顾一贯矜持，一路小跑，慌得后边儿小太监跟着喊：“四阿哥，你慢着些啊！可别摔着了……”

　　究竟会是什么呢？胤禛心里猜了不下十样了，其实他最希望的是一匹小马。前些时日跟着皇父去塞外，见太子哥哥骑着皇父赐的小马儿，神气活现的，叫他羡慕不已，回来念叨了好久……说不定皇额娘记下了呢！

　　他进了承乾门，穿过前殿径往后头跑，到院子里里里外外绕了一圈，还是没见什么端倪，怏怏地回头。

　　佟佳氏的寝宫里，此刻一群宫女太监团团围着，凑一块不知在看什么。有眼尖的瞧见胤禛进来，嚷嚷起来：“四阿哥回来了，四阿哥回来了！快退开些。”

　　那些宫女太监纷纷让开，胤禛一眼看到佟佳氏坐在坑边，手里抱着个黄绫包着的东西，一边摇着一边轻轻拍抚，转过脸来时还带着满满的温柔疼爱：“阿哥回来了？快过来看小弟弟，很可爱吧？”

　　小弟弟？胤禛的小脑袋没弄明白等了一天的生日礼物怎么变到弟弟了，晕懵懵走到佟佳氏身边。明黄锦缎裹着的襁褓里，一个小婴儿闭着眼睡得正熟，小脸蛋白嫩嫩肉墩墩，小嘴儿粉嘟嘟鼓囔囔，秀气的小鼻子均匀地吐着呼吸，一个小拳头紧攥着抵在翘翘的小下巴边，偶尔微微挣动一下。

　　当真很可爱，可是……胤禛迟疑地问：“额娘，小弟弟……就是礼物吗？”

　　“是啊！”佟佳氏手指轻轻碰着小婴儿鼓鼓弹弹的腮帮子，眼里满是慈爱，“以后他就在额娘这跟你作伴了，喜不喜欢？”

　　许久不见回答，佟佳氏纳闷地转头看，只见胤禛一张脸憋得通红，眼里泪光盈盈，已经快要溢出来了，接到佟佳氏的目光，没有说话，这泪珠子却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屋里头的人全被唬了一跳，“唉呀！阿哥这是怎么了？”嬷嬷过来搂他，被他甩着胳膊挣开了，抽着鼻子哭得越发伤心，却只是不吭声。佟佳氏慌得忙把手中的孩子递给了一边的宫人，一把将他拽进自己怀中，一迭连声：“禛儿禛儿，怎么哭了？哪里难受么？快给额娘说！”着急地又探他额头，又揉他肚子。

　　胤禛这才哇地哭出声，张开手臂抱住她的脖子，把一个脑袋紧紧埋在她肩膀上，任佟佳氏再四地问也不说话。佟佳氏急地拉他来看，扯了两下居然扯不开，看他模样不像是疼了病了，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心里泛起深深的疼怜，也不再说话，只把他小小的身子搂紧了。

　　一会儿，胤禛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了，却还是不肯抬头。佟佳氏抚着他的头发，低声哄：“好啦，额娘已经让他们都下去了，谁都看不到咱四阿哥的花猫脸，赶紧抬起来让额娘给擦擦，要不一会儿他们可进来了。”

　　胤禛这才忸忸怩怩地把头抬起来，哭得湿漉漉的睫毛垂在眼帘上，不敢看佟佳氏。佟佳氏拿丝帕给他抹脸，完了笑着调侃：“瞧瞧，这脸倒是干净，可惜了额娘这件衣服，给你当帕子用了！”
　　胤禛看着皇额娘被自己蹭得涕泗斑驳的镶毛褂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意露了一半又记起刚才的事，委委屈屈地敛了，拿跟兔子一般红的眼睛瞪着佟佳氏，泪意未尽的眸子里藏着一丝莫名的恐慌。

　　佟佳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揽了倚在膝上，絮絮道：“你还记得额娘这后殿里住的敏妃母么？上个月她生了小皇子，就是刚才你看到的弟弟了。你知道宫里的规矩，敏贵人不能自己养他，额娘想着留他跟你作个伴，就求了皇上，把小皇子放在额娘这里。今天满月抱了出来，刚好逢到你生日，本想给你个意外惊喜，谁知道阿哥你想哪去了！”

　　她知道，之前德妃养胤祚厚此薄彼乃至完全忽视了胤禛，很是伤他的心，却不料胤祚夭折都一年多了，那种伤害还没被淡忘，及至今日听见说“新弟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里颇后悔自己事前考虑不周，让这孩子本该开心的日子倒哭了一场。她心中自责，把语气放得更柔了：“你永远是额娘最疼爱的孩子，即便把小阿哥养在承乾宫，额娘待你也跟从前一般样，你信不过额娘么？”

　　胤禛被皇额娘说破心思，眼角不由又红了。他适才见佟佳氏抱着那个弟弟时，确实是一下便想起德额娘亲热地抱着六弟，却冷淡地应着去请安的自己；温柔地哄着六弟，然后随意地打发自己诸般场景，只以为也要被皇额娘抛下了，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眼泪就往下掉。

　　佟佳氏见他仍未释怀，心中只把罪魁祸首那个德妃暗暗骂了几百遍，一边执起胤禛的手拢在掌中，另一边手屈了指头轻轻刮擦他的眼角，柔声说道：“再哭就成了小兔子了哦！都快十岁了要长成大人了呢！咱不哭了！这么着，你若是真不喜欢，额娘就再跟皇上说说，把小阿哥放到别的宫去吧！”

　　胤禛经她说了这么些掏心话儿，其实有些觉得是自己触景生情小题大做了，听她这么说了，刚才那个弟弟甜睡的可爱样儿又浮了出来，迟疑着问：“那他会去哪儿呢？”

　　佟佳氏轻轻叹息：“现下宫中主位里，膝下还没有阿哥的，就是你德额娘了，我原也考虑将他送去永和宫，但是……但是又想你额德娘怕是更喜欢自己生的，现在还好，要是以后她再生了，那这个孩儿就……”

　　永和宫里那种冰冷的气息和德妃碜人的眼光就像许许多多个夜晚的午夜惊梦一样缠了过来，胤禛想到这些也会落到那么个小小婴儿身上，机伶伶一个寒噤，叫道：“不要……”

　　“禛儿，怎么了？”佟佳氏察觉了，将他揽近一些，继续说道，“额娘合计着又觉着不妥，何况敏贵人就住这里，难得你汗阿玛这次心软，居然肯让这小阿哥留这边，见他亲娘也方便些，以后不至于母子太隔膜了……”

　　胤禛鼻子一酸，冲口而出：“额娘，让小弟弟留在这里吧！”

　　佟佳氏怔了怔，将他拉远了些瞧着，“阿哥这是？”

　　“弟弟在这里，可以跟他额娘在一起，他额娘就会对他好……”胤禛咬着下唇，言辞里藏不住的一丝失落再次刺痛佟佳氏的心。她略平定了心绪，赞许地拍拍胤禛小小的肩膀，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来：“好孩儿，能这般为弟弟着想真像个好哥哥了！不枉了额娘疼你，不过呢……”她歇一歇，眼中光芒一闪，“额娘留他，更是想让你多个伴，平日里你总自个儿来，自个儿去的，教额娘看着心疼，有个贴心的兄弟陪你玩儿说话，将来长大了，兄弟俩相亲相爱，互相帮持，额娘也会宽心些。”

　　“额娘……”胤禛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他这才知道，说到底皇额娘还是替他着想。生在这九重深宫里，因着冰冷漠然的宫规，他失去了本该最亲的亲人的爱，却也得到了一个更爱他的人，若是他再一味为失去了的伤情难过，那如何对得起真心疼怜自己，处处为自己想的皇额娘？
　　这个九岁的生日，小胤禛真正长大了一点，他没再说话，只是依恋地偎紧了眼前的佟佳氏。

　　“额娘额娘，弟弟醒了！”

　　“嗯？你老戳他脸蛋，把他戳醒的吧？小心，他可要哭了。”

　　“……没有，他没哭呢！啊，额娘你瞧，他怎么把眼睛鼻子嘴巴都皱到一起了？真难看！”

　　“他打呵欠呢。小孩子都这样，你小时候可比他还难看……”

　　“……额娘！”

　　“好好，不说你，不说你了。不过，敏贵人这个孩儿长得真好，这眉眼，跟你汗阿玛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也真有几分像你啊！”

　　“啊啊！他把手伸出来了……他抓我的手指头呢！笑了笑了！他在看我笑！弟弟弟弟，好可爱！”

　　“……奇怪，这么大的娃娃按道理不会瞧人啊！或许你当真跟他有缘呢！”

　　“他真可爱，真好玩……额娘，弟弟有名字了吗？”

　　“你汗阿玛早给他定了，跟你一样的胤字辈，后头用一个‘祥’字，算起来序齿是十三，是你十三弟。”

　　“胤……祥……祥弟，小十三，呵呵，十三弟，我是你四哥，以后四哥带你玩。来，再跟四哥笑一个！”

　　小婴儿在床上手舞足蹈，咧开嘴欢快地笑着，挥动的小拳头里紧紧握着哥哥的手指，仿佛应和着他的一声又一声呼唤，两双相似的眼瞳倒映着彼此大大的脸，像一种亘久得可以永恒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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