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开

　　0.
　　如同之前很多次的开学之初一样，如今的叁建高中人山人海。
　　而教学楼后面的树林小道，却因为远离了宿舍楼而显得格外冷清。一个清秀的少年背着双肩包走在石子路上，时不时地赌气一般把脚下的白色沙石踢出很远。还未消散的夏风吹过高大的白桦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掩盖了耳旁嘈杂的喧闹声。
　　“北辰。”一个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他甚至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知道他的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夏北辰！”身后的女生见他没有反应，又提高了音量叫了一声。
　　夏北辰这才懒散地转身，果不其然，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朝他跑过来。
　　“袁銘姐。”夏北辰乖乖地问好。
　　“怎么不去新宿舍看看？”袁銘在他面前停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去你们宿舍没找到你，还以为你没赶上开学第一天的报道呢。”
　　“不想去。人太多了。”夏北辰又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低着头没有看面前一直照顾着自己的表姐。
　　“也不能怨我说你，北辰。我知道你小时候因为长得太秀气而被那些男生嘲弄，又因为太聪明而更喜欢一个人看书。不过你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好朋友，这有些太不正常了吧？也适当地和同学交往一下试试嘛。”袁銘抓起夏北辰的手腕，“走啦。”
　　夏北辰被带得一个踉跄，抬头看了看热血得有些疯癫的学姐，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笑。

　　夏北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宿舍里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学生，忍受着扑面而来的潮湿的味道，心里对于“跟着袁銘来宿舍”的正确性产生了怀疑。
　　“你确定，”夏北辰指了指那间因为人多显得拥挤的宿舍，问旁边的袁銘，“这是我的宿舍？”
　　“高一的学生嘛，就不要指望太多了。”袁銘一脸悲壮地拍了拍男生的肩，仿佛要送他去战场一般，“等到高二就好了。”
　　夏北辰默默地看着满是黑灰的柜子和灿烂的阳光下泛起的大粒尘土，在心里把抠门的学校骂了一百遍。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一个男生走了过来，“我说，你们找谁？”
　　夏北辰反复确认了几遍，才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吗？”
　　“这旁边还有别人吗？”男生好笑地摆摆手，帅气的五官扬起好看的笑容，“你们来找谁的？这里可是男生宿舍，你一女生进来干嘛？”
　　“……”夏北辰拼命压下心中的怒火，“我是男生。”
　　比他略高一点的男生显得很尴尬，“呃，这样啊……不好意思。”接着又放低了声音嘀咕，“谁让你长得那么清秀的。”
　　“喔，那么真不好意思。”夏北辰深深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以后我这个‘清秀’的男生就是你的舍友了。”他故意把“清秀”两个字读得很重，咬牙切齿的。
　　男生上下大量了一番夏北辰，终于开怀地大笑，眼睛眯起来。他伸出手，“那么，多多指教啦。我叫邵旸。”
　　夏北辰愣了一下，但也就是那么一下。接着他伸出手，与邵旸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我叫夏北辰。”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冲他伸出友好的手。
　　那个时候的夏北辰还并不知道，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生会在他的人生中，掀起怎样巨大的波澜。
　　1.
　　夏北辰和邵旸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就如同普通的高中生一样，他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吃饭，再一起回宿舍。
　　“夏北辰，你怎么跟邵旸的老婆似的。”同班的男生有时候会这样开玩笑。
　　“哟，怎么着也比你找不着老婆强啊。”邵旸就会这样回一句，然后大笑着拍拍夏北辰，“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夏北辰一直没有告诉过邵旸，就是其实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因为小时候被说惯了，大了反而不在意。
　　但是。夏北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邵旸，轻轻笑起来。他不说，是因为他喜欢这样被邵旸当作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来对待。

　　夏北辰上课是不听讲的。他记忆力惊人，思维又灵活，上课老师讲的知识他看一遍就会。所以他上课时经常做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都默许了。
　　那天恰好最后一节课是很无聊的数学课，夏北辰做了一会儿题便在班主任絮絮的声音中打起哈欠来，看了看表还早，就先枕在双臂上睡了。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已经下课了，班里的其他同学都走光了。
　　因为已经到秋天了，所以天黑得早。虽然才五点半，但是窗外已经昏沉沉的，层层叠叠的云压下来封闭了光线。教室里开着灯，白炽光打下来有一丝阴冷的寒意。夏北辰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正要收拾好东西去食堂吃饭，突然看到前排还坐了一个人。板正的校服穿在身上把他修长的身材衬得更加笔直，光线落到他的背影上，洒下一圈淡淡的光晕。
　　“……邵旸？”夏北辰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回荡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空旷。
　　男生回过头来，棱角分明的五官浅浅地笑起来，“你醒啦？”
　　“你怎么还没去吃饭？”夏北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经意地寒暄一句。
　　“废话，当然是等你啊。”邵旸有些鄙薄地回答，仿佛有着对夏北辰不领人情的埋怨。
　　他没有看到，夏北辰原本利落的双手陡然停顿了一下，继而又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书包。
　　“走吧。”

　　后来吃饭的时候，邵旸神秘兮兮地把夏北辰拉到一边。
　　“我说，你要是不饿可以不吃饭，不过我可得吃饱了。下午还有体育课呢。”
　　“哎哎，北辰你说，我平时待你也不错吧。”邵旸拍了他一下让他先别说话，“你看那个女生，长得怎么样？”
　　夏北辰顺着邵旸的手指看过去，是他们班的沈宜薇。
　　“班花同学？娇小可人，成绩优异，待人亲和有礼。就是黑了点儿。”夏北辰配合着点评。
　　“什么黑了点儿，那叫健康。”邵旸笑着撞了他一下。
　　“等一下，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是啊是啊，怎么样，我眼光还不错吧？”
　　“……所以？”夏北辰试探着问了一句。
　　“所以，当然是想让哥儿们你帮我去探探口风啦！”邵旸笑眯眯地冲夏北辰点点头。
　　结果整个午饭时间，夏北辰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刷盘子的时候，邵旸小心翼翼地用臂肘碰了碰夏北辰，“你怎么了？”
　　“啊……什么？”夏北辰似乎是神游去了，完全不在状态。
　　“拜托……”邵旸一边把勺子揣到口袋里一边说，“平时闷不吭声的也就算了，今天竟然格外严重。我可是一直在说话挨，你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知道啊，你在讲笑话嘛。”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
　　“笑得这么假。”又想了想，“啊，你不会是也喜欢沈宜薇吧？”
　　“……怎么可能。”
　　“那就好。”邵旸夸张地松了口气，“要是你跟我抢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夏北辰没有再答话，闷头不吭地走在前面。邵旸就把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后面，时不时聒噪地打断夏北辰的思绪。
　　后来的时候，夏北辰再想起这些事情，突然就很怀念如今的时光。
　　那些虽然显得很傻，却单纯得不掺杂质的时光。

　　下午体育课的时候，邵旸照例与他的一群狐朋狗友打篮球。夏北辰因为从小体质不好，就坐在一旁帮邵旸看管衣服。
　　“你不去打球吗，夏北辰？”旁边一个女生走了过来。夏北辰抬起头，竟然是沈宜薇。
　　“我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想了想，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觉得邵旸这个人怎么样？”
　　“邵旸？”沈宜薇惊讶地反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挺好的人啊。怎么突然问到他了？”
　　“没什么。”夏北辰淡淡地回了一句，又觉得不自在，就闭上眼睛假装靠在篮球架旁边休息。感觉到旁边的女生走了，他才敢睁开眼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他不明白自己在别扭什么。
　　2.
　　再后来，邵旸就和沈宜薇在一起了。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像是邵旸这种体育学习双优的帅哥和沈宜薇这样成绩又好性格又开朗的美女，就仿佛上天安排的一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夏北辰自认这件事情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影响，不过若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从前那个总是在自己身边吵闹的人不见了吧。而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以前对自己的事情不怎么关心的袁銘，如今竟然每天放学都来找自己一起去吃饭。
　　“听说邵旸小学弟交了女朋友。”袁銘咳嗽了一声，装作不在意地挑起这个话题。虽然连夏北辰这样不善于与人交往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明明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好奇。
　　“是啊。我们班的班花。”
　　“所以他现在把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陪他女朋友身上了？”
　　“这很正常啊。”夏北辰翻着白眼看袁銘在一旁大惊小怪。
　　“所以，你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没觉得很……”袁銘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终于迸出一个词，“……寂寞？”
　　“我又不是独守空闺的寡妇……寂寞个大头鬼啊。再说你不是还成天缠着我么。”
　　“喔。”袁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干嘛每天都面无表情闷闷不乐的？跟死了夫君似的。”
　　“有吗？”夏北辰哭笑不得，“是你表情太丰富吧。”
　　袁銘咽下嘴里的米饭，用勺柄敲了一下夏北辰，“目无尊长吧你就。……哎，说真的，”用勺子指了指夏北辰的身后，“你看着他们就不觉得刺眼吗？”
　　夏北辰回过头，正好看到刚打完饭过来的邵旸和沈宜薇。也许是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沈宜薇的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邵旸就那样温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宠溺。他们就在夏北辰后面的桌子上坐下，但是整个过程中，邵旸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夏北辰一眼。
　　“说实话，你不觉得嫉妒吗。”袁銘心疼地看着表弟紧皱的眉头，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夏北辰转过身来，继续拨弄着盘子里的饭菜。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不过傻子都看得出来，你看邵旸的眼神不一样。”
　　夏北辰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直视着袁銘的眼睛，“所以呢？”
　　“恩？什么所以呢？”
　　“所以我就要把感情暴露于阳光之下，让所有人都来嘲笑我夏北辰多么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所以我就要抱着诅咒的态度去看待一段美好的感情，把自己置身于童话的对立面？我还没那么自私。既然他想要的是一个平凡的人生，我就给他。我夏北辰一无所有，但起码还可以真心祝福喜欢的人幸福。”
　　袁銘又叹了口气，“既然是你选择的路，那么我不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夏北辰端起盘子，“都谢谢你为我着想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开，把身后的所有卿卿我我的情话与担忧的眼神抛诸脑后。
　　他怕再多呆一秒，自己的眼泪就会落下来。
　　3.
　　这之后，夏北辰一直没再单独与邵旸说过话。一方面确实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何况他的确是插不到邵旸与沈宜薇中间去。
　　那天下午放学以后，夏北辰写完作业抬起头时，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突然想起似乎不久之前邵旸还等着他一起去吃饭，可是现在他却孑然一身。
　　可是。他突然笑起来，也没有不习惯，不是么？似乎“自己一个人”已经成为了一种程序一般，与生俱来地跟着自己。因为从前的十多年已经适应了，所以如今也并没有感到多么孤单。
　　他低下头收拾好书包，正要出教室时，却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突如其来的惊吓把他震得打了个寒颤，然后他便听到身后有人大声笑起来，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狡诈。
　　“你吓鬼啊。”夏北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邵旸欠揍的笑容。
　　“没，我吓傻瓜呢。”邵旸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幼稚。”夏北辰冲他翻个白眼，“你在这干嘛，沈宜薇呢？”
　　“她不舒服，回宿舍了。”
　　早该想到了，夏北辰在心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沈宜薇不在，邵旸也不可能有时间来找自己吧？
　　“哎……我说啊，”邵旸困扰地挠挠头，“你最近怎么了？”
　　“恩？没怎么啊。”
　　“那你怎么总是不理我？”邵旸委屈地撇嘴，“不会是嫉妒我们吧？”
　　“谁、谁嫉妒你们啊！”
　　“……说谎。”邵旸扬起嘴角，拆穿夏北辰的谎言。
　　“有人成天跟他女朋友黏在一起，还怨我不理他。”夏北辰尴尬地大声抱怨道，唯恐某人听不见一样。
　　“得啦，我给你打招呼你都不摆我，叫你跟我们一起吃饭你也装没听见，你当我傻子啊。”
　　“……恩。”
　　邵旸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夏北辰是在骂他，抬起手敲了一下他的头，“恩什么恩！”
　　夏北辰冷不丁被敲了一下，想要还回来，没想到邵旸比他高一头。尝试了几次都没敲到，却引来了邵阳的一阵嘲笑，索性背起书包往前走去，“懒得理你。”
　　“行了行了，”后面那人追上来，拽起他的手，“这个送你。”
　　夏北辰回过头，感觉他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正要看时，却被他蒙住了眼睛。
　　“不能看喔。”邵旸笑着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那天陪宜薇逛街，突然看到这东西了，觉得挺好看的，上面有一朵木兰花……咱们学校不是种着很多木兰花吗？就一时兴起买了下来，本来想送给宜薇的，没想到她不喜欢。”
　　“敢情是拿别人不要的东西打发我来了？木兰？就是教学楼旁边不半死不活的那些东西？”夏北辰感受着掌心冰凉的金属散发出的湿冷，“还‘宜薇’呢，真亲昵。”戏弄的言语中带了不易察觉的醋意。
　　“我觉得很好看啊，哪知道她竟然不喜欢。宜薇怎么了，昵称而已好吧？我不是也叫你‘北辰’么？”
　　夏北辰被呛了一下，知趣地陷入缄默。

　　回到宿舍，确认邵阳看不到自己了，夏北辰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
　　是一枚戒指。
　　小巧的指环散发着银色的金属光泽，上面雕刻着一朵木兰花。因为是地摊货，所以花瓣没有那么活灵活现，总有种要蔫儿了的感觉。可是夏北辰却还是觉得满心欢喜，缓缓地把它套在中指上，大了一圈。——也对，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恰巧碰到适合自己的？夏北辰想了想，又摘下来，拿根黑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塞到衣服里面。
　　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多么珍惜这个廉价的戒指。即使是邵阳也不行。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4.
　　夏北辰猜测，邵阳是基督教徒。虽然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夏北辰偶尔还是能看到他藏在T恤里的十字架。而真正确定这件事情却还是在高二那年春天的某个星期日。
　　那天夏北辰写作业写得头昏脑胀的，想起邵阳和他住的很近，就给他打电话。电话里响了几十秒烂俗的音乐以后，终于被人接了起来，是那个熟悉的有些轻浮的男声。
　　“你今天下午出来玩吗？一起去踢球？”夏北辰觉得自己问得特小心，因为他害怕邵阳已经约了沈宜薇。
　　“啊……我去不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歉意。
　　“挨？因为你女朋友？”有些失望。
　　“不是啦……”邵阳笑了几声，“我跟她又不是天天见面。我要去教堂。”
　　“……教堂？做礼拜？”果然是信基督教么。
　　“恩。”
　　“那我也去！”夏北辰冲口说出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哈？”那边明显是怀疑的口气，“……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安静点喔，不能像平时似的那么闹腾。”
　　“……平时你比较闹腾吧。”夏北辰翻了个白眼，听那边说了个地址，便约好时间，“那下午再见咯，拜拜。”
　　放下电话，夏北辰突然觉得事情往一种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新婚的夫妻才会去教堂吧？
　　“……做礼拜而已！夏北辰你不要多想！”这样安慰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是夏北辰还是不自觉地把挂在脖子上的戒指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下午的时候，邵阳在耶稣像面前祷告，夏北辰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无聊地发呆。
　　兴许是阳光的巧合，从教堂顶端的彩色玻璃上洒下的光芒折射出琉璃一样的色彩，落在受难的耶稣像上面。那个为世人祷告的男人闭着双眼，眉宇中尽是安详与平静，仿佛残酷的钉刑并没有加诸在他的身体上，再大的事情都不能把他打倒。邵阳站在上帝面前，精致的五官充满了夏北辰从未见过的虔诚，若是放在以往，他根本想想不出平日里喜欢打闹的男生竟会有这样让人安心的一面。
　　不知为什么，夏北辰突然感觉到一场盛大的悲悯与感动。这座教堂并不大，却似乎能够装下所有人心中的痛苦与罪恶，而如今站在他眼前的那个男生，仿佛就是他最偏激最固执的信仰，是他数百十年来寻觅所求的真理。
　　请宽恕我，万能的上帝。我爱上了你的子民。可我惟愿他一生安好，永远都不用受到世俗的纷扰。
　　此刻，教堂里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得如同一场圣洁的婚礼。
　　然而夏北辰自知，他的爱永远不会得到上帝的祝福。
　　5.
　　转眼已经临近毕业。因为高三刚开学时分科的关系，邵旸和夏北辰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也换了宿舍，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夏北辰倒也不太在意，他发现其实真正沉下心来学习的话，也并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来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会自嘲，真是所谓的年少轻狂，当初以为过不去的坎，现在看来就像是平地一样渺小了。
　　填志愿的时候，夏北辰特地打电话给邵旸。那边接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听过邵旸的声音了。夏北辰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好在那边先有了动静。
　　“北辰？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呢，当初分班还说常联系，结果这么久都不打电话给我，该当何罪？”那边戏谑道，一如既往的口气。夏北辰突然放松下来——看起来，有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
　　“学习那么忙，哪有空啊。你不也没打电话给我嘛。”
　　“好吧好吧，我的错！”邵旸笑了一声，“高考完请你吃饭。”
　　“这可是你说的，”夏北辰在电话这边轻轻弯了嘴角，“对了，你报哪所学校？”
　　“还能报哪所？”邵旸理所当然地说出北京的一所学校名称，“当初不是说好了一起考那所大学的嘛。”
　　“你还记得啊……”莫名的惆怅，“沈宜薇呢？”
　　“你还不知道？”那边咋呼起来，“我跟她早就分啦！”
　　“我上哪儿打听去？你又没跟我说过。”声音中带了别扭。
　　“呃……算我不对。”邵旸又嘿嘿笑了几声，“就这么说定啦，大学还要在一起喔。反正你的成绩考那里绰绰有余了。”
　　“……恩。”夏北辰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夏北辰翻出志愿表，想了想，还是在第一志愿栏中写上了某所上海重本的校名。
　　“‘还要在一起’……吗？”夏北辰抽了抽鼻子，轻声自言自语。
　　“……可是，我想放弃了。”

　　成绩出来以后，夏北辰打电话给邵旸，说自己要去上海上学了。邵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脏话，继而又笑起来，“不是说高考完请你吃饭来着？就学校对面那家吧，赶快出来，再晚我可就不请了。”
　　夏北辰挂断电话的时候，突然有些想哭。其实他明知道邵旸不会多问，他明知道邵旸就算心里有火也不会对他发，他明知道邵旸最好的朋友就是他。
　　可是他夏北辰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甚至连理由都不给一个。

　　夏北辰和邵旸吃完饭，结账的时候邵旸突然提议去学校转转。
　　“待了三年了，你还没待够？”
　　“高考完以后还没来过呢。”邵旸推搡着夏北辰朝校门走去，“而且，以后就再也不属于这儿了。”
　　夏北辰垂下眼睑。是的，从今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属于这个学校了。他们郎朗的读书声，他们打闹时的笑骂，他们流过的汗水洒过的眼泪，都将离他们远去了。
　　也不是时光不等人。因为其实是他们自己，抛下了过去的时光，向前奔去。

　　走在校园里，蝉鸣如同过去的三年一样阵阵响起，夏初炎热无风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烦躁。夏北辰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好好观察过这座校园，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母校。比如说，他这才发现夏天的天空洗练似锦瑟般柔和，才发现狭小的校园种满了各种奇形怪状常绿松柏，才发现其实一直被他睥睨而过的木兰花有着五彩斑斓的颜色。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木兰花是我们学校的校花。”邵旸双手抄在口袋里，看着木兰旁边的告示牌说。
　　“喔，我刚刚才知道。”夏北辰苦笑。这三年，他究竟错过了多少美景？
　　“可惜木兰已经谢了，”邵旸叹了口气，“毕竟是初春开的花，现在才凋零已经很坚强了。”
　　夏北辰看了看他身边红黄白相间的蔫了的木兰，突然想起了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戒指。
　　“你一直没问我为什么和宜薇分手。”邵旸从地上拔下一根草，衔到嘴里。
　　夏北辰看了邵旸一眼，“我估计问了你也不说，干脆不问。”
　　“……因为她说我心里没有她，”邵旸啐了一口，把草吐掉，“怎么会没有她呢？可是她非说我喜欢的不是她，另有其人什么的。还说要成全我……成全个屁啊，真偏激。”
　　“……是啊。”夏北辰喃喃地答道，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于是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邵旸终于开口，“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么。不知道，我对人生一直没什么规划。”
　　“我啊，原本希望能和喜欢的人一起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什么的。有点矫情吧？但是还是这么希望过。可惜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夏北辰没有答话。他想起曾经无数次见过的邵旸与沈宜薇携手走过大街小巷，那样的情景仿佛是电视剧里天赐的姻缘。
　　“回去吧。”邵旸说。
　　“恩。”他们就并排着往回走，一路上又是谁都没有说话。
　　后来夏北辰先到家了，就跟邵旸说了声“再见”。
　　邵旸也挥了挥手，“恩……再见。”
　　夏北辰目送着邵旸离开，他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之后的十几年里面，他都再也没有见过邵旸。
　　而他更没想过的是，在他远离邵旸的那十几年中，竟然还一直念着他。
　　6.
　　二十年后，夏北辰终于又见到了邵旸。
　　他没想过那么巧。那时候正好是高中母校的百年校庆，他从以前的同学那里得到消息就去凑凑热闹，其实也想过会碰上邵旸，却没想过是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
　　当时他正好拜别高中时期的班主任，想下楼看看锣鼓冲天的联欢会，结果在转角的地方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
　　“真、真不好意思。”夏北辰把女人扶起来。
　　“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看路。”女人整理了一下头发，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他，“……夏北辰？”
　　“哎……您是？”夏北辰心道该不会是以前的同学吧，被别人认出来但是自己却不认识别人，这样会很尴尬吧。
　　“啊，您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女人得体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她身后的人打断。夏北辰就呆呆地看着邵旸西装革履地冲他走过来，带着熟悉的戏谑的笑容。他叫他，“北辰。”
　　不知道为什么，夏北辰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和高中没什么变化。这些年夏北辰在官场上打拼，眼里少了些单纯多了些世故，下巴上也长了些胡渣，眼角有了皱纹。但是邵旸似乎是没有变的，就像是高中三年一样不羁地向他走来，如同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
　　而这个女人。夏北辰仔细看了看她，梨花烫的长发披在肩上，淡淡的彩妆将她衬托得优雅大方。是他的妻子吧？他想。
　　“你一个人来的？”邵旸给了夏北辰一个大大的拥抱——朋友间的拥抱。
　　“是啊。”夏北辰笑着点点头，“妻子在家看孩子呢。”他撒了谎，但是已经不像二十年前一样狼狈。
　　“这样啊……”邵旸若有所思地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女人，“内子。”
　　果然是他的妻子啊，夏北辰想。眼光不错嘛。
　　“这么多年也没聚聚，怎么样，今天结束之后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夏北辰摇摇头，“我马上就要走了……妻子还在家等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装出甜蜜的样子，唯恐让别人知道自己过得不幸福一样。
　　“这样啊。”邵旸祝福地拍拍他，“那你先走吧，改天出来吃个饭啊！”
　　夏北辰点点头，像多年前一样目送邵旸离开。之前勉强扬起的嘴角沉重地落下。
　　“还‘吃个饭’呢，”他自言自语，“连手机号都没有留下。”
　　夏北辰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邵旸与他的妻子紧握的手。他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掩住嘴，靠到墙边呜咽起来。

　　邵旸的右手紧紧握着他的妻子，仿佛握着他的天下。可是在他的左手中指，是一个熟悉的戒指。
　　又怎可能不熟悉。金属指环上雕刻的无精打采的木兰花，地摊货粗劣的质地，却被这人像宝贝一样戴在手上，招摇天下。
　　而与它一模一样的另一只，如今就挂在夏北辰的脖子上，被一根黑色的线穿起来，垂下落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夏北辰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从过去到现在。

　　“就这么说定啦，大学还要在一起喔。反正你的成绩考那里绰绰有余了。”
　　——我想与你在一起。即使是只是作为校友。
　　“可是她非说我喜欢的不是她，另有其人什么的。”
　　——本来就是，另有其人啊。
　　“我啊，原本希望能和喜欢的人一起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什么的。有点矫情吧？但是还是这么希望过。可惜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是的，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一直都是邵旸在等着夏北辰的不是吗？从很久以前的某个放学后的下午，到无数次的从宿舍到教室五分钟的路程。那些无数个五分钟乘以三年的时光，连成了一条绵长的线条。

　　夏北辰又看了看邵旸和他的妻子离去的方向。他们手牵着手向前走着，仿佛可以走到地老天荒。
　　其实有些事情也就这样了吧，年少轻狂留给自己的也不过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过往。
　　7.
　　女人走在路上，想起刚才夏北辰那张成熟的脸，与邵旸的书桌上摆着的照片并不完全一样，可是她还是认出他了。
　　她侧过脸，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邵旸，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她想了想，还是担忧地问了一句，“表哥，你没事吧？”
　　邵旸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眼里却有了笑意。
　　“真是的，就算想要骗他说自己结婚了也不用扯上我吧……我哪有那么老啊！”女人没好气地抱怨着。
　　“好啦，以前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次就让你帮我一个忙你都帮不了？不过刚才真是谢谢你了，没在他面前拆穿我。”
　　“感谢就不用啦，请我吃饭就行！”歪着头思索了一阵，“对了，你不是喜欢他嘛，干嘛骗他结婚了啊？”
　　“反正他都结婚了，要是让他知道我为他等到现在，岂不是要笑死？”邵旸拍拍女人的头，“他幸福就好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却也不知这宠溺到底是给谁的。
　　邵旸抬起左手，轻轻吻上中指的戒指。

　　而在他的身后，高中母校里的木兰花静静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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