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深呼吸飞行》讲述了一个逃学高中少女面对生死,代沟,懵懂爱情,梦想,人生困惑等等所遇到的种种事情。一个逃学少女会在短短两台你内遇到什么,又领悟到什么呢.....
内容标签: 正剧
 
主角 视角
刘寻烟
张成杰

其它:生死,梦想,爱情,困惑

一句话简介:左手梦幻,右手现实

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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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3051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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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吸飞行

作者: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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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呼吸飞行



      深呼吸飞行
      夏天的夜晚,一轮清朗的月正冉冉升起。大雨恰才横扫过热辣辣的天空,漆黑夜空一片辽荡清凉。月光从缺的云雾里倾临人间,片片如薄切雪梨,滋润着丝丝清甜,在碎叶树影之间低回流连。
      人间。在大雨喧腾中显出些迷蒙面容的城市,静默了片刻之后,此时又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面孔在光影连结中流错往逝,夏日里压抑不住的热气又重新萦绕在每一张面容上,让人看起来变得有点模糊,有点相似,又有点让人惊异—— 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有点烦躁,有点沉闷,有点仓促,却又有点自然。络绎不绝的汽车飞快行驰而过,如流星,闪烁着城市不真实的光影,扫略过行人扭曲模糊的面容,片刻间流逝不见,追向那很远很远,迢迢的远方。
      月光慢慢越过喧杂的街道,在那清彻玄黑的长空上缓缓流掠过梦幻般的白纱,最后悬止于一片沉水似的楼宇上空。
      是这样的楼宇,陈旧,水渍斑驳,高高低低仿若积木拼图。张成杰曾指着一个幽暗幽暗的入口问刘寻烟,“你进去过吗?”寻烟眨着亮闪闪的眼睛,仿佛夜空里明亮的星星。“没有。从来没有注意过。”张成杰把目光投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淡静地说,“那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刘寻烟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迷惑的烟雾,让她本来就大得柔美的眼睛添上了另一种韵味。“另一个世界,为什么?”张成杰有些吃惊了,略略呆了一下,只是在黑暗中并不让人察觉。“你真的是没有注意过这个地方吗?”“我以为哪里都一样。”寻烟想了几秒,却仿佛想了一辈子似的。“那你会带我去看吗?”“下次吧。”成杰匆匆地说,他们又开始往前走,他们要去前面的糖水铺子买一碗红豆沙,给梁安怡的,成杰的妻子。
      此时,月光清清地铺彻迷乱的屋顶楼檐,深处的巷子里,几点昏黄的光点如漂浮在大海的几朵小野菊,点点纵横交错于街道屋前。月光开始一点一点升高,弥连于疏朗朗的窗枝上。
      在这一片片雪光交织之间,在无数个萦绕着梦境和企盼的窗口里,其中有一个,仿佛是明亮的眼睛上闪动着沾泪的睫毛,伸延出一小段绿色的藤蔓,片片叶子仿如墨玉一般。月光探进身子,悄悄朝里张望。一张磨损了表皮的红木书桌依靠在窗前,在左边邻近窗口的位置放着一盆薄荷草,蔓蔓发,生气蓬勃,可爱。书桌上零落地放着几本书:《吉他入门》《保持一把好声音的50种方法》《基本音乐知识》《高二数学》《高二英语阅读100篇》……诸如此类的书,更多的书散落在床上,椅子上。在桌子的右边,靠墙,就是那张单人床,一角的单被拖在地上,并没有人。再过去,远离窗口的地方,月光显得有点过分单薄,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在靠近床的地方似乎还斜倚着一把吉他,墙上贴着几张看不清内容的大海报。
      这是刘寻烟的房间。空无一人。今天这个时候,她正安安静静地在天台,与母亲并肩坐在青石板上,乘凉,也看漫天星光闪烁。电从傍晚的时候就停了,到夜里了还没有来。一场喧吵的骤雨过后,这个夜晚愈发安静,安静得像一小片梦。人明明在天底下,反而像是不真实的,虚幻的。
      静。
      丝丝的风从楼房的缺角间飘飞进来,轻轻吹拂动母女脸上沾湿的发痕。隔壁屋子的人家也都走上了天台,手里摇着大葵扇,几个赤膊的男人在一边兴奋地说话,也有几个兴致勃勃的大叔搬来一张桌子,借着朦胧的烛光在棋盘上凶猛厮杀;小孩子们躺在母亲的身边模模糊糊地睡去,不时忽然醒来,苦闷地嚷嚷着热。
      “这么晚还没有来电啊。”
      “是啊。热死了。”寻烟随口应了她母亲一声。
      母亲伸手摸了摸寻烟的后背,那双常年劳于家务的手给寻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母亲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给她擦汗。
      “都湿透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条干毛巾折起来,放在寻烟背上,又从领口翻出一段。毛巾柔软,干爽。
      “你最近的学习怎么样了?”母亲问。
      “还不是一样。”寻烟烦躁地捋了捋掉落在额上的头发。
      “之前有一次数学考试,是么?”
      “老师又打电话给你了?”
      “没有。我打过去的。”
      “不及格。”黑暗中。寻烟抿了抿嘴唇。
      “你可要努力追上去啊。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 寻烟别过头去天上的星星。
      “你不要觉得烦。我以前是没有机会好好学习,所以没有出息,只能当一辈子的工人。学习好了,以后找一份好工作……我就只希望你以后能舒舒服服平平静静地生活,不要受那么多周折……你不要嫌我啰嗦。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不努力成绩是不会好的。现在苦一点,以后就舒服一点。你听明白了么。”
      “以前就听过了。”寻烟不看星星了,扭过头去看棋盘旁边微微晃动的烛光。右边那个肥胖的大汉子一激动,手指夹着棋“啪”地按在盘上,旁边的人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烛光在巨大的阴影中猛烈地摇动了几下。
      “听过是没有用的,你要去做才有用。”母亲看着她,微微细而圆润的下巴在阴影里闪闪烁烁。
      “知道了。”寻烟一边看,一边不耐烦地说。
      母亲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没有,只是把手里的大葵扇摇了几下。汗粘在脸上,湿湿冷冷的。
      月光升得更高了。云朵顺着风的方向朝北方疾速飞驰,流落下一轮愈来愈亮的月。月从高高低低重重的影中飞落下一片雪光,柔柔地吻在母亲略显凌乱的头发。母亲抬头看了看月光,忽然惊了一下,久久地,凝望,鼻尖上一层薄薄的汗好似一片零落的雪花。
      “哦。今晚的月光这么亮啊。”母亲轻轻柔柔地说。
      寻烟忽然来了兴致。“对啊。多美啊。”
      “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这么明亮的月亮了。”母亲微笑起来。
      “平时没有停电嘛。”寻烟转过头去看母亲,她看见月光温柔地落在母亲脸上,宛如一片轻悄悄的梦。她不禁有些呆住了。
      母亲轻轻地笑,温柔的嘴角好似沾滴了薄薄的一片梦幻,醇香的,只是有丝若隐若现的凄美。她想起那些古老的往事来了,那些已经在岁月中变得模糊的事情,那些仿佛在观看别人电影的迷蒙影像。
      “……这次停电一定是为了月光的出场,你说是吗,妈妈。妈妈,我想到一句歌词,我唱给你听。……黑夜与月亮在茫茫夜空中无声邂逅,流落人间的灯火瞬息暗却它的叫嚣……”寻烟兴奋地在母亲旁边说话,就像个孩子一样。
      母亲微笑着看着她。“这是什么歌,挺好听的,歌词也写得好。”母亲慈爱地看着她。
      “真的吗?”寻烟的眸子忽然变得闪亮闪亮,“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抚了一下她又汗湿的背。
      寻烟忽然快乐地笑起来。
      “干嘛这么开心?”
      “没有啊。想起开心的事情了啊。”
      “我也想起了开心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名字叫寻烟吗?”
      “呃?我的名字?”
      “对啊。”母亲将目光投到远处云雾流逝的地方,脸色和云朵一般柔美。“想起还真好笑呢。”她不禁笑了一会儿。
      “你快点说啦,别笑了”寻烟着急地推了一下母亲。
      母亲止了止笑,接着说,“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就兴致勃勃地要给你起名字,想了很多很多名字,可是谁也不知道要起个怎样的名字才好。后来,我们就决定,把你出生后首先听到的两个音给你取名。”
      “那么有人说起寻烟这两个字了?”
      “没有呢。你一出生,其中一个医生立刻说,找,找,烟,烟,这个音吧,又或许听错了,可是我想,糟了,我的女儿难道要叫找烟吗?然后你就大哭,一会儿后护士就把你放在我怀里了,刚出生的时候可是长的很精致呢,大家都说你长到后会是一个美人。”母亲的脸上迷蒙着年轻的美丽,“后来,我把找字改成了寻字,所以就有了你的名字。”母亲笑着继续说,“你爸爸那时说,刘找烟也好,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有了第一头会吸烟的牛了。”
      “那样你不就是牛妈妈了吗,还有一个牛爸爸。”
      她们忽然大笑起来。“这个主意也不错啊。”妈妈笑着说。
      她们快乐地咯咯笑着,惹得别人也朝这边张望,看不出个究竟,只好带着满脸的疑惑缩回脖子去。
      “妈妈,那首歌是我写的。”
      “你说什么?”母亲微微喘着气。
      寻烟兴奋得脸红扑扑的,“我说,你刚才说很好听的歌是我写的。”
      “是吗。”母亲眼里带了一丝光亮。
      “是的。其实我对学习根本没有一点天分,可是我对音乐很有兴趣。音乐很美,而且,我似乎能够做得好……”寻烟急切地看着妈妈,她好想一下子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
      人群里忽的升腾起一片喧哗。世界的灯光突然在这一刻闪亮了起来,照得人间富丽堂皇。满世界的灯光照得人们的脸亮堂堂的,好像抹了一层油。刚才在黑暗中模糊的面容顷刻间都变得真切,清晰。刀刀的光影把每个人的面孔都刻成一张张精美的浮雕,笑容和苦难的痕迹都同样深刻动人。喧哗中,微弱烛光旁边的棋桌已经被收了起来,闲谈的人影也开始疏散,母亲们拍醒身边的孩子,引起一片哇哇乱叫。
      “走了走了……睡觉去,明天还要上班呢……不来了不来了……电来了,……该死,节目刚好结束……小心点,别碰坏了……哎,我找不到钥匙……”

      咔嚓,咔嚓——彭——塔拉塔拉——嘶嘶——啪啪啪——转过来——卡擦卡擦——OFF

      “妈妈。”寻烟在后面叫她。
      “你还不快点回去睡觉,明天准时起来,不然又要迟到了。”母亲转身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平静而实在,“好了好了,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睡吧,宝贝。”

      彭。
      静。
      门关上了。

      月亮最后一抹光辉落在窗前的薄荷草上。斑斑驳驳的叶影散落在掉漆的旧书桌上,轻轻摇曳着。
      寻烟看着薄荷长长的,塌下去的枝叶,忽然想起种植园的阿姨介绍过,这种草还叫英雄草,古代罗马的战士出战前都喜欢带上一些薄荷叶,这样会让他们英勇百倍,而且能给他们带来幸运。
      她忽然有点想哭。因为英雄草有着与其名称并不相称的身姿。
      月光渐渐远去了,愈来愈高,升上漆黑漆黑的天空中央。辽阔无边的天漫漫伸延往远方的远方,流云瞬息错落无迹,月亮孤零零地悬止于中天,柔美之中不觉带上一丝似真亦幻的清冷。淡然的星光与人间灯火相交辉映,稍稍一阵喧吵过后,星光渐行渐薄,流错的灯烛也一盏一盏悄无声息地泯灭。寻烟追着最后一抹消失的月光,依靠在窗边,久久凝望天上愈明亮愈遥远的月色星光。
      夜深了,她突然感到有点冷。
      她把窗关上了。
      月光清清流泻人间,越升越高,最后一抹银白的光辉离开了窗口,飞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升高了。快迟到了。母亲一边催着寻烟把最后一片面包吃完,一边把盒牛奶塞进她的书包。
      “……动作快一点,迟到是很不尊重老师的一种行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把闹钟调早一点,就不需要这么赶……”
      母亲弯下略显臃肿的身体,几缕青丝从耳际垂落额前,寻烟看到她眼角又多刻上了一道折痕。她皱了皱眉,心里闷闷的。
      “别那么急,路上小心,迟到只是小事。”
      寻烟好笑地想,刚才是谁催她来着,满口说着迟到与尊重老师的关系,现在又说迟到不要紧,真的不知她在想什么。
      “再见。”寻烟接过书包,咚咚咚地跑下楼,希望能赶上汽车才好。她一路匆匆,跑到车站时,汽车刚好开走了。她只能远远看着,心想又要罚站了。她忽然想起今天有两节数学课要上,心情更加沉闷了。
      夏日的白天太阳出来得很早,此时,阳光已经散着些热气,漫漫洒满树梢,店铺长长的影子参差不齐地映落,在地上剪画出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轮廓。
      她抬头看马路对面的老唱片店——外墙流离水渍,玻璃门上张贴着大幅海报,褪色的淡蓝色牌子高高挂在门口上方,隐隐约约映着“蓝色心情”几个字。“是店名吧,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
      她正漫无边际地四处张望,脑海里的思绪周游飘荡,瞬间即逝,很难捕捉。忽然,她又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逃课呢?反正已经迟到了,又还要挨两节数学课!对,走,走。不过…… 一大早要去哪里呢?网吧?可是我对游戏没有多大兴趣啊……又总不能像那个著名的形象设计师……叫什么——忘了——像他那样跑去看故宫檐上的图画吧。况且故宫离广州也太远了。逃去了大概逃不回来。呃……对了,为什么不去对面的唱片店呢,门口那张不是Maksim的广告吗,不如进去看看。”主意终于定下了,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到母亲眼角的皱纹。可是她还是离开了车站,往马路对面的唱片店进发。
      唱片店面南,才刚刚开门,店里没有一个顾客,所以灯也没有打开。寻烟进去的时候忽然感到一种神秘与刺激,像窥视别人的隐私一样。店里灰蒙蒙的,有些昏暗,像没睡醒人的眼,又像透明玻璃杯里稀薄的空气,晃一晃就会荡溢出来。
      “早上好。”寻烟睁大了眼努力适应店里稀薄的日光。
      “早上好,随便看看。”
      从一排排唱片架的深处,走出了一个身穿淡蓝色衬衣的瘦劲男子,衬衣没有束起,直垂而下,下身着一条悠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拖鞋。男子30多岁,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刻着一线很薄的嘴唇;眼睛不大有点小,却格外带着一丝明亮,像漫漫黑夜半掩的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两眼之间,高高的鼻子一溜而下,有点像希腊庙壁上恒久不衰的雕像。
      “平时的老伯呢?”
      “你说徐大爷?”男子看着她。
      “对啊。小山羊胡子,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藏在白色眉毛下的老伯。”寻烟一边翻看新堆在桌子上还没上架的唱片,正好看到陈奕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自言自语地唱了一句。
      “他昨天去世了。”男子淡淡地说。
      “哦……什么?”寻烟抬起头来看他,一脸惊愕。
      “昨天去世了。”男子说,“就在灯光忽然亮起来的那一瞬,他噎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想了想,语气忽然有点温柔,“大爷他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在黑暗中安详地走了,好像不屑看到灯光一样。”
      “不会吧,他昨天还请我吃糖椰子。”寻烟愣了愣,一动不动地审视着男子的脸。她看见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努力地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笑容僵了一半,尴尬地停在半唇。他被这个女孩子看得有些不自然,好像自己在说谎一样。寻烟看着一缕阳光渐渐漫进店门口,仿佛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听一个在很遥远的城市里发生的故事一样,但忽然间又似乎被什么狠狠地击敲了一下脑袋,她只好既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往世界昏昧的门缝里张望。她忽然感到好渴,好想好想喝水,嗓子也似乎有些沙哑,但她固执地说下去,“他昨天还说要送我一张唱片碟,还说我唱歌唱的很好听,说要天天听我唱歌,他还说要……”她忽然哭起来,眼泪不听使唤地刷刷往下落,像一个丢失了糖果的孩子,惘惑地在大雨中四处张望。
      男子怔了一下,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有料到她会哭。他靠在唱片架上看了她一会儿,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寻烟自顾自在一旁不停地哭泣,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只是脑海里不停地响起老人沙哑的声音,“等你成名了,我就一个架子都摆上你的唱片。”老人迟缓地说,话语一下一下从记忆里出来,不停敲打她的脑子。
      怎么……一切……瞬息?
      “你是那个……大爷总是提起的小女孩吧。”
      寻烟不答,她好想不哭泣,好想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泣让她觉得自己奇怪,也太孩子气……她已经17岁了,几乎是一个大人了。老伯说,是你的时候了,好好去闯,像个大人一样,不要总是畏手畏脚的。你唱歌很好听。
      “也不是小孩子了嘛。16岁还是17岁?好了,别哭了。人生来来去去,都是一句缘分,没有什么好哭的,况且大爷走得很安宁,一点痛楚也没有。大爷他辛苦了一辈子,也想休息了,你不要哭了。”男子一下子说了好多话,好像背书一样,仿佛他自己也不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也不想哭啊。”寻烟委屈地说,一边用手背擦着泪,轻轻抽着鼻子。
      男子无奈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事,走到收钱桌旁,打开旁边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绿色包装的盒子,静静地看了看,然后把柜门关上。
      “这个,大爷送给你的礼物。”他停顿了一下,把礼物递给她,默默地看她接过,“他叫我给你的。”
      “谢谢。”寻烟一边抹着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泪水一直不停地流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台永动机。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够永久不衰呢?寻烟她物理学得一般一般,却很清楚地记得永动机,这种让很多有名无名的科学家费尽了一辈子,消耗了几十几百个青春仍然无法解决的机器,而最后又更加无情而温柔地给那些痴情的人一句幻想般的拒绝。
      她正恍恍惚惚地想着永动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渐渐安静下来了。这时,渐渐的,慢慢的,她听见一股唬人的“滴滴答答”的乐声从远处隐隐传来,越来越近。音乐的节律一下一下敲在契阔双片木板上;一阵一阵的喇叭滴答,嚎哭般,嘹亮而低抑,绵长而拖沓,如鬼嚎,如狂啸,如哀泣,如怨诉,似乎还能听见音乐掩盖下呜呜的真实的哭泣声。寻烟慢慢止住哭泣,侧耳静静听了一会儿,脸上闪现出一丝忧虑与莫名恐慌。
      “那是什么。什么。什么东西?好恐怖的音乐!”她抬头看男子蓝色的背影,他正往门口走,身影渐渐明耀在一片辉煌灿烂的日光中。
      她看见他一双小眼睛眯着往远处看,阳光掉落在他脸上,现出一片迷蒙的光辉。
      男子从门口走回来,斜斜的阳光穿插于他的发梢。他那一半被日光照亮的脸更加像老墙上的石雕脸谱,直直刻下来,似乎不带一丝圆润的修饰。
      “大爷的棺材。”他淡淡地说,回头朝远处又看了看。“愿大爷走好。”他轻轻说了一句。
      寻烟站在门口,看远处白色的队伍越来越逼近。打头的法师拿着一根长长细细的竹子,上面缀满旗子似的布条,用细线粘着的张张一分钱在风中悠悠荡着。浩浩荡荡的白色队伍缓缓而至,法师口里念念有词,流错的音节不带任何一丝感情,但板板之间节奏铿锵,伴着拉长的音,吊慢着的嗓音,好像不情愿的儿童重复着单调的歌曲一样。她看见了那口橘黄色的棺材,沉静的,不带一丝的喧嚣,也好像平常屋子最普通的摆设,不起眼,更加不引人注目。路人看见的,只是一路哭号的队伍,一路流泪的脸;路人看看,别过脸去,说不吉利,就好像说太阳出来了一样;偶尔,无聊的路人也会猜测木棺里的故事,和哭泣的人脸上的故事,谈谈笑笑着,在蒸着热气的早餐店里随意地说着闲话,把棺材里人的一生东补西凑地说一遍。寻烟看着白色的队伍哭泣着红色的脸,嗷嗷着从面前经过,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啊,可是,可是里面就是老伯啊,那个还在昨天慈祥地微笑着的老伯啊!
      这时,男子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
      “回来,不要看。大爷可不想看到你哭泣的样子。生和死都是人生中最平凡,最宁静,也最美好的事情。”男子停了停,仿佛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下去,“正常的死亡并不悲哀。”他慢慢地说,“它是一个圆满的生命必须经历的过程,就好像花开了凋零了结果了一样。”男子在他耳边温柔地,低低地说。“你明白吗?”
      寻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看?难道观看死亡不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吗,不是吗?”寻烟挣脱开他的手,回头看他细细地渗透出一丝光亮的双眸,企图从里面寻觅什么,
      许久。
      “你是在害怕吧。”寻烟尖利地看着他。
      “大爷他说不想让你看见。”男子往门口看了看,又低下头来看她。
      “你是害怕了吧。”她直直望进他的眼睛,明亮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惊悸甚至胆怯。他也无声地与她对峙,就如同与死亡对峙。他看进女孩明亮而透彻的的眼睛里,隐隐感觉里面有一丝的倔强,一丝的坚强,一丝的脆弱,一丝的洞悉人心——那是,即使你很认真很努力去看,你也无法找到在那片滔滔荡荡的情感漩涡中,一种感情与另一种感情之间的边界。
      默默。
      “是的。”他最后低下头来,望着地面,“我在害怕。”他又抬起头,看马路上的阳光,“那些话,其实是大爷对我说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或许让这个女孩子知道会好一点,也会令他自己感觉好一些?
      “大爷死的时候,”他摸了摸他干涩的眼角,“只有我在他的身边,他的亲人没有能够赶回来。”
      “老伯真是的。”她又哭泣起来。
      他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肩,“大爷说很想看你笑呢。不过那时太黑了,烛光也很暗。”
      寻烟抹掉眼泪,倔强地抬起头,朝男子微微弯唇,浅浅柔柔地一笑。她眼里的泪还盈盈亮,柔弱白皙的笑脸像朝阳中新开半舒的花瓣,像一朵瘦小的带着点怯意的小野菊,随意让清风轻轻吹拂她娇小的脸庞。男子又是一惊,内心一阵悸动。
      他也温柔地朝她微微一笑。
      “不拆开包装看看?”男子指了指她手中的礼物。
      “不过,你是谁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拆包装,一边带着倔强的哭腔问。
      “张成杰。大爷的邻居。现在是他店里的职员。”
      “哦,永远的职员。”她说。
      “是的。”成杰呆了一下,“永远的职员。他永远没法解雇我了。”
      他们都笑了,轻轻地笑了,笑得如同风中摇曳交织着的斑驳树影与细碎光点。队伍喧闹着悄悄从门口经过了,乐声又开始变得遥远,隐隐的,渺茫的,梦一样。寻烟小心地撕开绿色的包装纸,轻轻地,严肃得如同正在进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男子也轻轻地看她,目光如若玻璃似的,薄蓝里有丝纯粹的什么。撕开包装纸,里面露初一张红纸,用毛笔在上书了几个苍劲有力的字:生日快乐。寻烟又哭了,只是,哭的不再是悲哀,而是快乐,是美好,是人生契阔中的纯粹,是整个夏日热辣辣的阳光。她的泪滴落在了贝多芬的脸颊上,晶莹更甚一片水晶。
      张成杰谨慎地从她手中拿过唱片碟,放进CD机上播。
      “擦擦眼泪吧。”他递给她一张雪白的纸巾

      日光越来越明亮,飞流明彻了唱片店玻璃门前的一方小小的水泥地,透进一片片薄薄的光影。大街开始忙碌起,汽车的呼啸声段段流退倏现。人行道上,匆匆提着公文包的西装青年快步地走向车站;涂抹着浓郁香水的女白领踢着咯咯的高更鞋神色正静地行走;小学生背着鲜亮的书包边走边玩边吃着早餐,磨磨蹭蹭地往学校去;路边的大树也如约地落下一方树影,无声而且不为所动地被忽视,却依旧悠然自得地俯临繁忙而寂寞的人间。
      “早上好,随便看看。”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肥胖的身子套着一件从附近廉价摊位买来的花色衣服,红扑扑的脸蛋风刻几丝纹痕,手臂异常壮实,褐黄的掌心布满粗糙的厚皮。
      “请问老板,”女人尽量压低粗糙的嗓音开口说话。她的目光里乘着紧紧的希冀,却有点怯意似的看着张成杰。
      “请问老板这里有卖陈奕迅的碟吗。”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有啊。”张成杰随手摊开桌子上的碟,友好地对她微笑。
      女人飞快地略看了一下桌子上的碟,声音更加小了。
      “大概多少钱?贵吗?”
      张成杰想说贵不贵只是看爱好,喜欢就不贵。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下去,他看见了女人的眼睛里有一丝风霜。他尽量自然地朝微笑。
      “不会贵。”
      女人看了他的微笑,有些轻松了下来,“大概20块左右能买吧。”她壮着胆子询问。
      张成杰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想了一会儿。女人开始由些紧张,切切地看着他,嘴唇飞快地蠕动着,“我想应该更贵一点吧,30或者是40?或者更多,他好像很出名。”
      “20够了。”成杰打断她,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空白的单据,对照着什么写着。
      “啊?”
      “拿货价卖给你吧,20块。今天第一庄生意,优惠一点。”成杰满口无奈,好像生意很不好的样子。
      “哦。这,不用……我是说,20吗?可是……”女人的眼里闪现出一丝的疑惑,细细的,好像薄纸下的一根针。
      “或许,如果现在不方便的话,你可以迟些才给钱。”成杰抬起头,伸手从高高的一摞碟中拿下最上面的一张。
      “噢,不不。现在给钱。20是吗?我就要这张。”
      “好的。请等一下。”
      成杰从柜台里拉下一个袋子,扫过条码之后把碟装好,收过零零散散的碎钱,分开放在钱柜里。
      “欢迎下次再来。”
      女人怯怯地一笑,把一缕松散的发丝捋到耳朵后面,然后匆匆消失在了远处斑斓的阳光中。
      寻烟站在柜台旁呆呆地看着女人肥胖厚实的背,直到她消失不见。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想起那些没有说完的话。
      “在想什么?”成杰把单据放回抽屉。
      “没有。”寻烟回头看了看一排排的唱片架。
      “没有吗?”成杰敏锐地看了她一眼,问,“你要迟到了吧?”
      “今天不上学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这样不太好吧。”成杰皱了皱眉头,食指反扣着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敲着桌面。
      “反正已经迟到一节课了,回去要被骂的。”寻烟回过头来,看他打节拍。
      “可是今天有点不同,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吗?”他正好敲错了一个音节。
      寻烟认真地摇了摇头。“他们才不管这些呢。况且我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不上学的。”
      “那为了什么?”他不扣桌面了,走到CD机旁又回放刚才的一首曲子。
      “数学课。”寻烟认出此时播的是贝多芬的《月光》。
      “数学学得不好?”
      “嗯。”她点了点头。“有阴影。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上课走神,被数学老师拿着书本啪地一下打在脑袋上,震了我几个星期。”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吧?”成杰很有兴趣地问。
      “是啊,不一样了,不过还不是老师说了算。况且大家都是为了上大学而已,学校也不过是为了成绩,学校里的树木简直像稀有生物,一点趣味也没有。”
      “大家都一样吧。刚才那个女人,你有注意到吗?”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呃。”寻烟往门口看了看,没有人。
      “她捡很多很多的瓶子也很难为她女儿买上一张碟,生活很艰苦的,小妹妹。你现在还不知道。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会后悔的,不管为了什么目的,人首先还是要活下去才能做其它的事情。”他又用食指扣了扣桌面。
      “好了好了,你越说越像我的母亲了!”
      恰好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走进来,背着一个夸张的黄色背包,蓝色的吊带背心下配一条雪白短裙。
      “欢迎光临,随便看看。”
      “英文唱片在哪一个架呢?”女孩走过来,寻烟闻到了很大的一股香水味。
      成杰领着女孩往里面去了。寻烟听了一会儿音乐,想了一回老伯,抬起眼重新细细打量这间小小的唱片店。
      阳光已经把陈旧的门口照亮如新,反射的日光流掠白色屋顶,如烟如梦;靠近门口的地方,右边,是她现在的位置,就在白色的柜台旁。她低下头,看见几道刀刮痕迹深深浅浅地纵横桌面,她忽然想起了高高低低的崇山峻岭;桌上边上还是放着那个蓝纹瓷瓶,久经岁月的雪白瓶身早蒙络上如玉浅黄痕迹;瓶子已经很久没有插上花了,瓶口薄薄地蒙上一层灰。她抬起头,往店里面看。一排一排的的唱片架整齐静伫,仿似经过流年洗礼的战士,顽强地与日光无情的侵蚀胶着对抗。她闭上眼,像第一次也像最后一次,深吸一口气,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轻薄的飞扬尘味。在短短的几秒间,她却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她从来没有过像现今一般清晰,一般深刻地把店子里的一切,所有仿佛可以忽视的一切都灵敏地捕捉与感觉,并深深地记在心里。她永远都记得门口那抹易逝的阳光。
      “我很喜欢听你唱歌呢。”老伯在夕阳下眯着那双如沟如壑,略显浑浊的眼,咧开嘴笑着看她,她却忽然腼腆而羞怯地低下头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门口洒着一抹淡淡的阳光。
      寻烟把目光收回来,低下头,慢慢抚摸着桌面,那轻浅的拥有粗糙质感的桌面让她联想到石头上缓缓的流水;水流轻溅,随着桌面深深浅浅的纹路,一路从山顶往平原上滑,她看见了辽阔的黄土上放着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书本蓝色的封面上透明着一个没有轮廓的人影;人影连同海浪的起伏,虚虚的,滚滚的,连人都仿佛都是浪,是那不断向前扑倒、后退,永无止息腾跃着的浪。
      她好奇地翻开书本,无意间打开了里面珍藏着的似乎用作书签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扑闪着一双明亮如同夜星的眼睛,在光点斑驳的树影下对着镜头微笑;身上一袭飘飘的白棉布裙好似正要翩翩起舞的菜花蝶;脸上纯净的表情扬在明澈的日光里没有丝毫的杂质。她愣愣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子,直到成杰回来,还是在傻傻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看见了阳光,看见了想象中的知己。不知道为什么,她深深地被那双明澈的大眼打动了,那种眼神好像一个人。她想了一会,可又没有想到是谁。如果我能认识她,和她成为朋友该多好呢,她一定能理解我吧。
      她呆呆地胡思乱想,直到成杰回来都没有发觉。
      “你在看什么呢?”
      她忽然惊醒过来,缩了缩肩,然后略略想了想,扬着手中的照片,嬉笑着说,“这个是谁呢,你老婆吗?”
      成杰从她手里夺回照片,皱了皱眉,“你怎么乱拿别人的东西?”
      “对不起。”她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可是,这是谁呢?”
      成杰古怪地审视了她一会儿,低下头轻轻抚摸了一下照片上年轻的脸孔,“哦,很久以前的朋友。”
      “女朋友?”
      “真多事。”他不耐烦地。
      “我只是觉得她好漂亮哦,”她压低了声音,“如果我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就好了。”
      成杰看了她一会儿,“你真的,是这么想?”
      “嗯。”
      他咧嘴笑了,把照片夹回书页里,重新放在角落的桌面上。
      “这样不太好吧,被老婆发现的话……”她迎着成杰的目光,吐了吐舌头。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初恋而已。”
      “初恋啊。”
      “丫头,你现在有拍拖吗?”
      寻烟摇了摇头。
      “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么?”
      “也算有吧。不过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个人,懂得陪我一起去看阳光,看风……这样的人好像没有。”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在修长的眉毛下扑闪着,灵动犹如欢腾飞跃的深山涧流。
      成杰又惊了一下。她的眸子是多么明亮而自由啊,好像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失望的,永远好奇的婴儿的眼。
      “哦这样,我明白了。”成杰自言自语地说。
      寻烟看见成杰愣愣地看着自己,忽然回想起照片上女子清澈的眸子,她的脸忽然红了一下,轻轻升起一朵小小的红霞。她连忙转过身去,假装翻看桌上的碟片。
      他看她慌乱地翻看碟片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浅浅一笑。
      “你是想当一个歌手吧。”
      “嗯。”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已经想过不下一百遍的事,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就好像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一样。
      “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吧。”她忽然有点泄气,她就猜到他会这样说,下一句肯定是“虽然志向很远,可是还是好好学习比较好点……有点不切实际。”
      成杰沉吟了一会,“一定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吧,还是好好学习实际一点。”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唉,本来不该说的,为什么偏偏要说呢!每个人都是那样地,把她当一个空想的小孩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想法,他们就想她也同他们一样,安安稳稳地过那种狭窄的小日子,只要能够挣足够的钱买衣服,去旅行,这样那样的。可是她偏偏不!她要活出自己的色彩,她要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她要让自己的生命自由地放飞!她才不害怕什么困难,她才不在乎人生如何波涛起伏呢!我的长处是唱歌,我能以歌声带给你们幸福和感动,我对数学一窍不通,可是你们为什么总是逼迫我,要我听从你们,要我走你们的路呢。我偏不!偏不!!
      “小妹妹,这样是要吃亏的。”成杰摸了摸她的头。
      她惊愕地抬起眼。怎么,他看懂了她?他懂得?
      他看了看门口愈来愈浓郁的阳光,细细的眼睛尽力地捕捉久远的记忆残片。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迷惑了。唉。唉是什么意思呢?
      他拍拍她的头,抱起桌上的一摞唱片,分类,一张一张放到新架上。
      她看着他蹲下来神情专注地看每一张唱片,她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若隐若现,苦涩而醇厚的酒味。对啊,她才几岁,她又懂得些什么呢。或许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每当她想到种种人生道理,她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束缚的鸟,茫茫不知要飞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要怎么飞!唉,不想了,管它呢。老伯说,是你的时候,你就好好地展现,人生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了。她忽然又有点忧伤。老伯他在天堂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和理解她吗?
      会的,一定会的。她对自己说。
      “要我帮你吗?”她走到成杰旁边问。
      “好啊,把这几张新碟放到那边的架子上去。”

      中午的时候成杰说要请她吃饭。
      “不了,中午要回家的。”
      “下午可要上学了。”
      “知道了,啰嗦。”
      成杰不好意思地笑笑。结了婚的人是会啰嗦一点。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如蝴蝶般轻轻飘向门外,日光瞬间倾满她柔弱的身子,让她仿佛可以透明一样。然后他看见她折回来,背对日光,脸色在阴影里愈加显得耀眼。
      “谢谢你!”她朝他大喊。
      “谢什么?”
      她举了举手中的唱片,扬了扬,朝他大大地微笑,然后转身,融入了绚烂斑斓的日光中。
      阳光在中午异常猛烈,寻烟微微皱着眉,穿过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街道,慢慢朝家走去。她看向远处,商店的招牌反光,耀了她的眼,让她几乎要流下泪来。空气里没有一丝的风,她的背都汗湿了,粘背,很难受。可是她却不怎么觉得,她还在想怎么跟母亲说她逃学的事。
      要怎么说呢?母亲知道肯定又要骂她,骂也就罢了,她最看不得母亲眼里那恨铁不成钢的辣光,仿佛她做了什么大恶事一样。可是她不是不想成钢,她自己也期盼着有一天能出人头地,站在世界的顶尖上俯临人间的万家灯火,只是,她明明是寻烟,是一段要烧出烟火的纸卷,你又怎么叫纸卷煅炼成钢呢?唉,算了,算了,还不如让她骂一顿算了。
      打定主意之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她又开始快活起来。不过是不应该快乐的,刚才她还那么伤心,怎么能在老伯死去的第二天就快乐了呢?可是她就是快乐,这也让她不安,好像背叛了老伯一样。她的脑海里一直盘绕着成杰的那一声叹息,叹息叹息,为什么叹息会让她感觉如此着迷呢?那种感觉,就好像小的时候偷偷揭开窗帘的一角,看人家在屋里做什么。还远远不止是这样,她不断不断地回想成杰愣愣看她时的样子,心里一阵悸动。那样的眼光,她也是从来没在别的男子眼中看到过的,那是欣赏,惊诧,迷惑,还有些许柔情。在他明澈而仿佛触手可摸的目光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一个被人欣赏,被人真正看到的女孩。虽然老伯也很了解他,但老伯毕竟老了,和她差了几个时代,他很多时候都不能明白她的想法,只是带着许多的鼓励和慈爱来静静听她说话。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绕过了一棵大榕树,走进了凉爽的小巷,抬头可以看见上楼探出身子的薄荷叶。她悄悄上了楼,掏出钥匙打开门,立刻听见从厨房里传出的炒菜声。
      “妈,我回来了。”她声音半软着喊。
      “放学了?快点进来拿碗筷,可以吃饭了。”母亲在厨房里朝外喊。
      “哦。”她应道。看来她还不知道她逃学了。
      “今天学习怎么样了?”母亲一边拿着铲子往白瓷碟子里上菜,一边问。
      “嗯。”
      “学的都会么。”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母亲把装好菜的碟子放在灶上,双手习惯性地撑着腰,关切地看她。“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差不多呢?”
      “差不多,就是还好吧。”她有些胆怯地看了母亲一眼,低下头看那灶上的菜碟。
      走出厨房,她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水声,然后是洗锅的声音,之后她听见锅被放在煤气炉上,母亲“嗒”的一声打开了煤气炉,不知又在煮什么。她正在餐桌旁边磨磨蹭蹭地摆着碗筷,一边看阳光落在粉红色的桌布上一个淡黄色的正方形。碗筷相碰发出轻轻的声响,她就假想黄色的正方形舞台上正在进行一场贵族舞会,乐声悠悠扬扬,叮叮当当。她轻轻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筷子在碗上浅浅一敲,这种游戏她已经玩了十几年了,而今依然乐此不疲。
      “你做事就不能快点吗?我说你多少次了,干什么都要爽快一点,那样的人才能做事。好了好了,别敲那个碗了,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再玩这种把戏了。进去拿一瓶酱油出来。”
      寻烟开始觉得有些委屈,还有很深很深的失望,可是又有一丝的喜悦。她什么时候发现我这个小小的游戏的呢?怎么我一直都没有发觉呢!但她干嘛什么都管呢?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什么事情都不懂得小孩子了,她还总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手脚快一点”,我也知道,我只是不想,我不想!不过她竟然知道我的小游戏呢!唉,那样以后就不能玩了。
      “哦,妈,开唱片店的老伯昨天去世了。”寻烟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仿佛不在意地说,偷偷地用眼角留意着母亲。
      “是吗。那个大爷很好人的呢。”母亲一边把鸡肉夹到寻烟碗里,“这个没有皮。”
      阳光从没有拉合的窗□□进一片亮光,把桌上的一盘排骨照得金黄。大家都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吃饭,母亲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唉。”母亲忽然微微叹了口气,“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好人。”
      “哦。”寻烟迷惑地看了母亲了一眼。
      “啊爷从小就看这我长大,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跟他玩。”母亲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寻烟。
      哦?还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这么一件事情呢。
      “他的两个儿子对他都不怎么好。”母亲眼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轻浅的如若流云,可是很真切,很动人。
      “嗯。”寻烟好奇而渴望地望着母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你以前和他很好吗?为什么平时不见你们有来往的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为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他最好的朋友闹翻了,也就是我爸爸。那次之后,我们两家人便不再有来往,我以前去找过他几次,他也不见我。”母亲用筷子撩了撩碗里的饭,然后夹起一片菜叶子放进嘴里。
      “究竟什么事呢。”寻烟放下碗看着她。
      母亲摇摇头,一边咀嚼着食物。“已经弄不清了。”
      “那,老伯是在生气吗,一直?”
      母亲略略一想,目光投进粉红餐桌的深处,犹豫着,“没有吧。”她又不出声了,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很坚定地蹦出一句,“肯定没有。唉,他应该是觉得愧疚,所以……唉……他死了吗?”
      母亲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她。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母亲,不禁吓了一跳,不确信似的应了一声。
      她又沉思了一回,忽然发觉寻烟正看着她,断了声“吃饭”。
      又是唉,唉里面有多少的故事呢?还是,都只是同一个故事?
      吃完饭后,寻烟开始收拾碗筷。
      “这边,这里还有。不要把那个放在那里,放在那里很容易碰落的,碰落了又要拖地。叫你拖地你是不肯的。我也不明白,拖地有什么难事,竟然宁愿洗衣服也不拖地呢。”母亲说的是她平时,“轻一点啦!碗碰缺了口就不能用来吃饭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小心一点。哎对了,等一会记得要把吃剩的排骨放进冰箱,不然到晚上变了就不能吃了。现在的东西都涨价了,什么都贵了,你不买菜不知道。钱不是那么容易赚的,你看你爸爸天天早出晚归,还经常要出差,钱挣的也不是很多。所以说,学习学好了生活才会有出路,才会好一点。现在的大学生可多了,多少人找不到工作,如果你再不好好学习,如果连大学也考不上,那你该怎么办呢?………”
      寻烟一开始还怀着一颗敬畏的心听着母亲讲话,她忽然明白母亲懂得的比她多,经历也比她丰富,更何况,她们都拥有同一个秘密呢,所有的那些对老伯的回忆,都让她感觉美好和温暖。虽然不知道母亲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只一两句话,都已经足够迷人了。是的,母亲她说得对,她也有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没有运气当上一个歌手,而自己又什么也没有学成。那时该怎么办呢?她从来不敢把这些问题向母亲请教,父母早已经为她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她知道即使她学习不行,他们也会帮她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让她顺顺当当地度过一辈子。可是,这会要她的命的,不行的,一定不能这样的!她天生是一只自由的鸟,怎么可能会被束缚呢 !
      ……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说完?这些话她天天都要听一遍,几乎都能背出来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还不是学习嘛。为什么人一定要到学校学习才行呢!高尔基没有正式上几天学也不是也能成为一个大文学家吗,MJ也很少上学不也能成为一个巨星吗?还有,你看那些少年作家,那些大把大把歌手,有几个有完整正规的学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是只有上大学才有出路的!
      “唉,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呢,那样就不需要我这么操心了。”母亲一边扫地,一边说。
      “知道了知道了。”寻烟有些不耐烦,可她心里正想着是不是要好好学习呢?
      “说你两句就不耐烦。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话,好像我会害了你一样!”母亲有些生气了。
      “是又怎样。”寻烟听到母亲那把生气的声音,也经不住想顶两句,不为什么,就只是感到生气。她总是只要他学习,根本不理会他的兴趣和爱好,难道她不是在抹杀她的天赋吗!为什么人家的孩子可以去学唱歌去学跳舞而她只能被逼着去学数学!为什么她就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与众不同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站在她后面,双手齐齐架在腰上,手上粗糙的纹痕像是柔软的连衣裙上的红色花瓣不经意的瘀伤。
      “没什么意思。”寻烟开始有些泄气。吵什么呢,这么小的事。
      “我跟你说,你不要总是不拿我当回事,我骂你是关心你,啰嗦你也只是想你能变得好一些。人家陌生人哪个会来骂你。指出你的错误呢!”母亲说的话是很对的,寻烟她知道,她也曾经在一些时候被这种爱深深地打动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就让她觉得不舒服,好像教条,好像写好的教科书。
      “如果你听我两句话,你现在学习会这么差吗?还有,你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你什么时候听我说收拾一下的,也不害羞,你的同学的房间有这么乱的吗?我想一个班里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是这么脏的吧……”
      “是啦是啦,你烦不烦,天天都说同样的话!”寻烟生气地嚷嚷,一没注意,手中的碟子放重了些些。
      “生气什么你!还拿碟子出气!你现在很不满吗?”
      我有吗我有吗?我可没有这么想过,只是你自己想的而已!
      寻烟没有出声,默默背对着洗碗。母亲还在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寻烟已经弄不清楚她怎么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上,更加不知道洗碗和跟隔壁的人家儿子学习好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不在听了,若是要听,大概年轻的生命早就会因为负担过重而心事重重,顾盼步间,踟蹰不前了。
      母亲还要数落下去,忽然电话铃响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走去接电话。
      唉。寻烟重重舒了口气。哈,她也用这个字了。寻烟她想,不轻松啊。她又想到成杰,想到他细小而明亮的眼睛,想到他干净而随意的装扮,想到他那些沉思的表情和凝视的眼神,还有书页中的照片。想到照片,她又一阵脸红。他是觉得她像她吗?那他会觉得她更加好看吗?他的目光是因为初恋呢还是单单为了她呢?她其实挺喜欢别人喜欢她的,而且,她对他的映像也不差,甚至还算好呢。她想起早晨那片昏昧的日光,他在日光背后仿若隔夜未睡的猫,神采奕奕而有些疲倦地盯着世界看,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不过是在琢磨昨晚的梦。噢,不对,他只是那么毫不在意地坐在桌子旁边,好真实的一个人!那他现在还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孩子吗?她可不愿意他这样看她,她希望和他成为朋友,想像真正的成人一样讨论事情,也希望能够听见成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其实世界为什么要那么机心重重呢,她只喜欢那些天真的人,即使天真得有点傻,有点糟蹋,有些愚蠢,有些平庸,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难道还有人比他们更懂得欣赏生活吗?还有人会像他们一样对繁复的人际始终表现得好奇而又热情满满吗?说真的,她很喜欢成杰随随便便的样子,不用那么认真,那么刻意,需要那么小心说话以免被别人认为不礼貌。哎呀,我为什么总是在想他呢?
      寻烟的脸轻轻地飘上一朵红云,浅浅朦胧的,好像清晨刚醒未醒的云霞,在阳光温柔而热情的爱抚下熠熠生辉,而又那么懒,那么懒却滋润着饱满的生机,那么懒而又更显得轻巧迷人。
      明朗耀眼的阳光从大敞开的窗口渗进来,疾速地流淌一地,仿佛把地板都濡湿了。到处都是阳光,无处不是阳光。阳光把人都照得透明,照得人失去了所有的质量,照得人很烦躁,照得人失去一切力度。暴烈的阳光总是让人以为明明了了看清了一切,却不知,或许那只是光影过于迅烈的假象呢?
      寻烟小小的身影半没于光中,轻轻袅袅,像一缕烟。
      母亲一边道着谢挂断了电话,客厅那头没有灿烂辉煌的阳光,母亲的脸也就自然不那么明澈,那么丽朗,仿似蒙上了一层雨云。她静静地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寻烟洗碗完毕从厨房里出来。
      “你过来,我跟你说说话。”母亲温和地说。
      “说什么?”寻烟困惑而恐惧地看着她,刚才不是才骂我吗?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嗯。”她犹豫了,母亲刚才一直没有出声,难道是想知道她真时的想法?可是,即使是真的那样,她可以说说自己的事情吗?母亲她会向她开始以为的那样始终听她说吗?她以前试过一次,不过后来被骂哭了,她难道还要冒一次险吗?
      “没有。”寻烟犹豫着说。
      母亲犀利的目光刺刺地透过他的身体,眼光里有一丝严肃,一丝沉思,一丝不安,一丝她无法了解的情愫。寻烟迷茫地看着母亲。难道母亲是因为她的不坦白而伤心了吗?她都几乎要哭了,她多么想和母亲能像朋友一样啊。她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放弃一个机会呢?她觉得自己要哭了,于是想躲开母亲的眼光溜出去。
      “你站着,站着,回来。”母亲依然温和。
      “呃。有什么事情么?”寻烟开始感到一点忐忑不安。
      “今天学习怎么样?”母亲细细地打量她。
      “还好。”刚才不是问过了吗?
      “今天数学课上了什么?”母亲看着她。
      “函数。”不知道为什么,寻烟忽然想起薄薄得利刀片。
      “函数?都会吗?”她继续问着。
      “还好。”寻烟有些胆怯,不觉微微低下了眼。
      “可是为什么其他同学都在测验而你却在上函数课呢?”母亲的话语里赤荡丝丝的严厉,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糟了!今天数学测验,她怎么连这个也忘了呢!刚才一定是老师的电话!
      寻烟不说话了,她低下头去。在这一刹那,她感到的不是惧怕,不是胆怯,而是深深的伤心!可是为什么会时伤心呢?她为什么要伤心呢?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透明了一样,身体在空中飘浮,四处漂游;她的双脚明明坚坚实实地踩在地上,踩在阳光的影子里,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浮摇于寂冷的太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
      “你为什么要逃学呢”母亲的话语有些沉,压得寻烟的肩膀好似沉着千斤。
      “我根本就不想上学。”寻烟冷冷地对峙着,依然低着头,她不想流泪。“我根本就对数学没有一点的兴趣,也学不好,为什么还要去上那么无聊的课呢!”
      “那你不学习,你现在能干什么?”母亲语气缓和下来了。
      “我唱歌好听,我可以去唱歌。”寻烟忽然有些怯怯的,声音里有些柔弱。
      “唱歌?我的小姐,你以为当歌星那么容易吗?”母亲的眼睛开始火辣起来,不过还是相当柔和。
      寻烟抬头看尽母亲的眼里,忽然间,所有的委屈,难过,不安,紧紧的痛苦,都一起涌上来,泪水不知不觉地随着她细腻雪白的脸无声滑落。
      母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只是借口,是懦弱的表现。如果要你去学唱歌,你也同样会说不想,说学不好。你不过是害怕辛苦。你以为台上的人看起来那么风光,是很简单的吗?他们也要不停地练习,比起你学数学要辛苦得多。你连学习也学不好,还想去做其他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加简单的呢。”母亲越说,声音越大,话味里被慢慢炒辣的气息渐渐弥漫了整间房子。
      “不是,才不是!我不是害怕辛苦,我是真正喜欢唱歌的。”寻烟朝她嚷道,她感到心口一阵堵塞,似乎被石头一缝无遗地梗梗塞住。
      “唱歌?那只是你们这个年龄的女孩的幻想而已,你以为娱乐圈是那么好进的吗。你以为当明星是那么容易的吗?”母亲眼里仿佛冒出些火星来。
      “我知道不是,可是我会很努力的……”寻烟不屈不挠地瞪视着母亲。
      “别说傻话了,这些想法根本不切实际……”
      “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寻烟哭得更加凶了,声音撕裂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她也不很听得清自己在说什么。
      母亲的脸已经密布乌云,隆隆的雷声下,仿佛已经能够听见火山即将崩裂的声音。
      “你总以为你自己很对,什么事情我都要听你的。我不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我有自己的梦想!现在不是你年轻时的年代了,你还以为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困难了吗?现在每一个人,只要有一个梦想他就很可能会实现他的梦。时代都变了,你为什么还是那么顽固呢!”
      “你在说谁顽固!有女儿这么跟妈妈说话的吗?”母亲的脸都红了,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你们大人就那么喜欢听孩子笑着说一串一串的假话。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也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是你的玩偶,我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
      “啪”!
      寻烟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她回头,看了看母亲生气得冒烟的眼,看见母亲一边抚着自己红疼的手。她想,完了。是啊,她根本就不能改变什么,她那么那么努力,赚来的,不过是母女间更加深的误解和争吵。是啊,她怎么能期待其他什么人能理解她呢!别人怎么可能在乎她在想什么,在乎她的感受呢!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谁不是自私的呢!!
      “你有种你自己去赚钱,自己养自己!我没有这么多钱养你这样一个女儿!”母亲的脸红彤彤的,生气,狠厉,失望,伤心,嘴唇微微抖动。
      寻烟看了她一会,转身往门外跑,摔门。
      “你出去了就别回来!”
      “砰”!
      ……争吵的声音………哭泣的声音……喘气的声音……
      寂静。

      门外的阳光好猛烈。
      中午,整个世界都沉沉欲睡,路上行人稀少。光与影对峙交舞在暗里激烈争斗。这样的阳光,这样的眀晦,是要刺瞎人的眼的。寻烟一边流着泪,一边在路上奔跑着。闪烁的世界在眼泪里色彩斑驳,变形的人脸仿佛另一个角落的生物。寻烟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对她而言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有一刹那间,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在流泪,也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奔跑。对啊,她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她刚才又在做了些什么了呢?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都是在梦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偶然错误的接插;好像只要一个回头,一次转身,一切都只是幻想。
      她坐在了街心公园热辣辣的石板凳上,阳光从没有树叶遮挡的地方如瀑布般流泻于她柔软的肌肤上,劲热的风不断拂动她脸上湿冷湿冷的泪脸。她坐在那里,紧紧地抱住自己,泪水不停地往下倾落。她哭得有点麻木了,忽然间又仿佛在空中看见自己单薄的身影,一阵心痛继续袭来,她又重新哭泣起来。
      公路上车来车往,呼啸的喇叭声撕裂天空后急迅驰逝;行人撑着伞匆匆行走,身上脸上都沾湿着汗,像刚淋浴完毕身上都滴着水的婴儿;路边树木依然静静立着,在这片烦躁而疲乏的世界里支撑一种被忽视的清凉与闲致。
      大太阳热辣辣的,许久,才有一抹风悄悄吹过,又立刻在劲热的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园里,石板凳上的哭泣声渐渐弱了下来。她的背早就湿透了。她抬起头,泪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明亮而大的眼愈加显得清澈逼人;只是这样的脸,有些些疲弱,有丝苍白,好像另一个人一样。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到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茫然地,一脸平静地回到街上,看光和影零零落落点点滴滴地钉在粉红色的地面上。她站在路边,像外省人一样看了一会儿车,一会儿耀眼得刺目的天,一会儿忙乱的人影和脚步。期间,一个神色猥琐的男人在不远处盯着她看了约莫10分钟,然后朝她走过来,她就走开了,还听见那个男人用怯弱地声音在背后喊她小妹妹。
      妈妈说过,这些都是人贩子,不然就是骗子。
      她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孤单过。

      当成杰看到寻烟的时候,他正手忙脚乱地对付不断沸着水的电壶。他正要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啪”,电停了。
      音乐停止。
      “你在干什么呢?”寻烟淡静地问。
      “电水壶忽然坏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水壶从电座上拿起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插头拔了出来。“你下午又不去上学?这样不很好吧?”
      寻烟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他转身去打开漏电开关。没用。
      “看来烧了,要把保险丝换掉。”他回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旧式的开关,有些太老了,平时没事也喜欢跳。不过还好,不然我也不知该怎么对付这壶水。”
      寻烟没有说话,从柜台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伸手要去拿水。
      “别。小心热。”成杰小心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怎么了?”
      “我渴了。”她望着他,闪烁的眼里都是渴望的样子。
      “你等一下,我现在去给你买。”他不自然地又看了她一会儿,“你哭过?”
      “渴了。”她别过头去,看台上的空空的陶瓷花瓶。
      “你帮我看一下店。如果有人来买碟,只要用那个在条码上扫一下,按照屏幕上弹出的价钱收就行,明白?”
      “嗯。我以前打暑期工的时候做过。”
      “那就好。”他拍拍她的头。“书可以随便看。”他指了指桌上的几本书。“我顺便去把保险丝买了。等一下可以么?”
      她疲惫地勉强朝他笑笑,“不至于渴死。”
      “那就好。”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别睡着了。”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
      此时,唱片店里没有一个人,薄薄的白色灯光洒下来,翩飞的光影此时都静静的,凝聚成易散的样子,悠悠荡在一排一排的唱片架上空;荡着荡着,撞在落地玻璃墙旁边的阳光上,就都一同碎散了。寻烟呆呆地趴在桌子上,愣愣看着悠来荡去的空气与热辣辣阳光的交战,感觉好像在观看一场没有台词的电影,晦涩的画面让她昏昏欲睡。她有些累了,背上的汗在冷的空调下被一点一点抽干,痒痒的,好像有很多小小的蚂蚁在背上隐隐约约地爬动。
      她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花瓶,玉白的瓷面暗暗有些发黄,瓶身面上脆脆的一层好像稍用力便会碎掉一样。她用指尖轻轻叩它,花瓶于是发出哑哑而厚醇的叮叮声。她转而慢慢抚摸它光滑的表面,指尖顺着一条几乎无法感觉的暗褐色裂纹缓缓下滑,直到离底面二三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她把花瓶放回原来的地方,拿旁边的《海边的卡夫卡》。一翻开书页,便是那张照片。她看了看照片上年轻的脸孔,茫然地审视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发现女孩右耳耳垂上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她下意识的抚摸一下自己的右耳,然后把书合上了。
      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她立刻打起精神,伸直腰板,像成杰一样,说“欢迎光临,请随便看看”。进来的人是一个中年男人,着一件间有条纹的淡蓝色衬衫,衣服从鼓起的大肚子下收进黑色的裤子;肉的方脸一副悠然严谨的神情,好像要视察什么一样。他没有理会旁边的寻烟,慢慢踱步进里面,不一会儿就被唱片架藏住了。寻烟感觉自己仿佛透明了一样,不禁有些伤感。
      一刻钟后,男人从里面出来,手中拿着几张她不认识的民谣歌手的碟。她按照成杰说的那样扫了条码,按照弹出的价收了钱。在等待的时候,男人和她说了两句话。
      “这里的唱片还挺全的。”
      “还好吧。”
      “你还在读高中?”
      “嗯。”
      “今天不用上课吗?”
      “阿爷生病了,我来替他看店。”
      “哦。”
      “欢迎下次再来。”
      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寻烟舒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于是从柜台底下找到了一个水壶,把炉上已经半凉的热水倒进了水壶里。然后,她朝四周看了看,在厨房发现一块抹布,于是拿抹布擦桌子,也把花瓶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顺便把地板也拖了。
      三十分钟之后,成杰回来了。寻烟看见玻璃门外,他的肩膀在阳光底下跳跃着,手上拿了一个大袋子。
      “怎么样了,小姑娘,现在好点了吗?”他一进门,把东西一股脑儿放在桌子上,便问。
      “我都快要渴死了。”寻烟装作很渴的样子。
      成杰翻开袋子,从里面找出一瓶水。
      她接过来,“都不冷了。”
      成杰笑笑,一边用手抹了一下汗,一边看着她喝水,说,“我在公园坐了20分钟热的。”
      “公园?”她把盖子旋上,“为什么去公园?”
      “乘机休息一下啊,反正有人帮我看店。”他舒了舒了他的手臂,“在这里看了一个上午的店,都快压抑死了。”
      “你才第一天上班吧?今天。”
      “是啊。”他无奈地笑,“跟你一样,不习惯被束缚。”
      寻烟别过头去,“那你换一个行业不就行了。”
      “要养老婆啊。以后还有孩子什么的,都要花钱的。现在找工作很难呐。”他一边说,一边从袋子拿出一罐咖啡,一瓶啤酒,还有一大包装苏打饼干,一袋花生。然后转身进里面找出了条毛巾擦着汗。
      “刚才有人来买东西吗?”他问。
      “有啊。一个中年男人买了几张民谣唱片,总共220元,按照你说的扫了条码。钱一分不差地放在抽屉里。”她看着他从袋子里拿出东西,“然后还把桌子擦了,地板拖了。”
      “呃?”他摸了摸桌子,不好意思地笑,“还没有来得及搞卫生呢。。”他递给她一罐咖啡,“谢你的。”
      她接过来,看着他走进厨房,拿出一个开瓶器。“我想喝那个。”
      “嗯?”
      “啵”的一声,啤酒盖被撬开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喝那个。”她指着他手中的啤酒。
      “这个?”他皱了一下眉头,看着她渴求的表情。“好吧,我去找一个杯子来。”
      “厨房里没有杯子。”
      “那……”他微微扬了扬手中的啤酒。
      “没关系,我不太在意。”
      “可是我在意呢?”他朝她笑,看见她惊愕了一下,羞红了脸,尴尬地别过头去。
      “说笑的。”他说,“不过不能喝太多,醉了不大好。”他把啤酒给她。
      “嗯。”
      “想吃花生还是饼干,我想你可能饿了。”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啤酒,苦涩的味道落在舌尖,她不禁皱了眉。不过她咧开嘴笑了,“都想吃啊。”
      他于是一边打开饼干的包装袋,边问,“第一次喝酒?”
      “嗯。”她把啤酒放在桌子上,“为什么买这么大包装的?”
      “我吃得多。”
      她笑了,她看见撕下来的塑料纸上印着“优惠装”的字样。她捡起那撕下来的包装纸,看了看。
      “结了婚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看了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想笑,但没有。“也不是。不过都大概跟做男孩时候不同。”
      他拿起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她看着他喝啤酒,看见他下巴下露出些才长出来的小点一样的胡须,一粒粒刺刺的,,看起来很痒手。他用手臂摸了摸流在嘴边的酒。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寻烟压着嘴唇笑,“你喝酒的样子很man 。”
      “当然,我是一个男人啊。”
      她点点头,仍然看着他,目光清澈,明透犹如在日光下仰头看一小片新出的玻璃那般。
      “吃饼干。”他递给她饼干。她拿了一片。
      “哎,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男人都那么实际的?”
      他慢慢呷了一口啤酒。她看着他,等他回答。
      她又拿了一片饼干。
      “怎么说呢也许吧。不过,那是叫责任吧。”他笑了笑,自嘲似的,“穷男人的责任。”
      “嗯。”
      “你嗯什么?你明白么?”他乜斜着眼看她。
      她点点头。“一点一点吧。”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稍用力按了按。回过头来又灌了一口啤酒。
      寻烟把咖啡也开了,一边吃着饼干,而成杰在剥花生,剥得噼噼啵啵响。
      “吃花生吗?”
      “好啊。”
      于是他一边剥花生,她一边吃花生。大家都默默无言。被阳光晒得皱着眉头的女人在门外匆匆走过,一把伞被明亮的日光照得仿佛要蒸发了似的。公路上的车不多;许久,公路空空的只是载满热辣辣的阳光。
      寻烟一边看阳光一边想着什么。
      “你不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他忽然开口说话。啤酒此时已经喝了半瓶。
      “什么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
      他笑了,然后把两颗花生抛入口中。
      “那说说爱丽丝哭红了双眼那段。”
      “唉。”她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跟他讲了。
      “你觉得我有错吗?”寻烟问,带着期盼看他。
      “没有。”他回答,“跟我年轻时差不多。”
      “谢谢。不过你也不是很老。”寻烟有些高兴地说。
      “不过我想,你的妈妈说的或许更加实际一些。”
      “你也这么认为吗?”她垂下眼睛,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放在咖啡罐上。
      “当然。”他仔仔细细地看她,眼光里流过一刹那的光芒,好像流星一样迅猛而绚丽。“但我更加支持你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看见她的肩头颤动了一下,依然低着头看桌面。
      “毕竟,只有自己选择自己人生,以后才不会后悔。其实,到最后,大部分人最后还是会走入父母一开始为他们假想的路,到那时候回头看,好像自己的命运早已经被安排了一样,并不由得我们擅自主张。不过,大概经历过了,也就不会后悔了。”他继续往下说,“我以前也和父母闹的很僵来着,出来工作5年,都没有回过家。不过,后来我还是回去了。”他温柔地笑,“回去之后也没有什么,母亲哭了,父亲,嘿,还是老样子,一声不发,严肃得吓人,然后他说,你回来了,还不快点帮我把皮鞋擦了。”他低了低头,眼里闪着一丝光,“那时,我只是感觉他老了很多,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寻烟抬起头来看他。“然后我立刻就去替他擦皮鞋,好像还是个孩子一样,依然那么战战兢兢的。咳,说起来还真丢人,我成年第一次流泪,竟然是让皮鞋油给熏的。”
      他回过头来看她,看见她的眼里都是泪,有一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哭什么啊你?”
      “我害怕。”她小小声,安静地说,好像害怕惊动了谁。然后她抽泣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会儿,犹豫了一下,然后抱过她的头,让她在他的肩头哭泣。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到她的气息一下一下,规律中带着些杂乱地轻轻震颤他的手心。
      “哭吧哭吧。”他轻轻说。

      哭过之后,她倦了,在桌子上睡着了。玻璃门外的阳光变得更有质感,带着些橘黄,微微斜倚身子,飞落地上摇曳的阴影。
      成杰静静地看着她,灯光轻轻吻在她半边的嘴唇上,两瓣唇显得更加立体而柔软。他不禁用手悄悄碰了碰她的唇。她安安静静地睡着,睡得很沉,额头上的几丝发垂落在眼睛上,他又用手把它们一点一点撩起到耳际。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把音乐关了,然后起身走进里面整理唱片。
      寻烟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她眨了眨眼,又合上。他正坐在旁边看书。
      “喂,小姑娘,该起来了。天黑了。”成杰毫不客气地说。
      她又睁开眼睛,眨了几下,适应了店里的灯光后,她愣愣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一边伸手在桌子上剥花生,等待她清醒过来。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
      “哎,你别睡了。”他用手轻轻摇她的肩膀,“我要关铺了。”
      她也不动。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
      “我现在啊要去吃饭,你去不去?”
      她还是不动。他又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你再不起来,我就让你的父母来把你叫醒了。”
      她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沉默。
      他也看着她,不说话。
      门外,一群学生模样的染着头发,穿着五颜六色的少年,相拥打闹着走过。
      “我没钱。”她说。
      “我请你。”
      “我没地方去。”
      “回家啊。”
      “你知道的。”她扭过头去,又闭上眼睛。
      他看着她单薄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
      “起来,吃了东西再说。不然饿坏了会得胃病的。”
      她还是没有动,他听见她轻轻抽着鼻子。他也不说话,重新拿起桌子上的花生来剥。花生壳破裂在空气里发出啪啪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他听不见她啜泣了。她坐了起来,抹干了眼睛里的的泪水。
      “好吧,我们现在去吃饭。我想吃过桥米线。”她任性地看他。
      “好啊。”他看见她的的目光明澈得让人心动,映着红的眼睛里射出坚定的亮光。
      他清扫的桌子还有地上的花生壳,把撕下来的包装纸也丢进垃圾袋里,然后把吃剩的饼干放进左边第二格的抽屉。他又走进店里,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件棕色的薄外衣。
      “把这个拿着,或许会感到冷。”他看了看她,又补充说道,“这是我之前留下的,在街边买的便宜货,不还也没关系。”
      “我会还的。”她细声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店里的一切。“好了。我们走吧。”他关了灯,拿着垃圾袋,出来转身把门锁上,然后拉下铁卷门。
      “我知道在市场对面有一家面店,那里的过桥米线很好吃,我们就去那里?”他询问式地看她。
      “随便。”她说
      一路走着,成杰一直在不停地找话说,寻烟总是只应一两声。后来,他干脆自己说,也不管寻烟有没有听见,只是一个劲地说下去。他总觉得要说些什么才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晚上你要去哪里?”他忽然问。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她听见成杰不说话了,回过神来,“哦。今晚先到朋友家住一晚。”
      “真的不回家吗?”
      她缓缓地摇摇头。
      然后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再开口说话。就在他们各自神思漂浮的时候,一辆车从后面疾驰而过,成杰一个激灵,把寻烟猛力往身边拉。寻烟跌撞进他的怀里。汽车呼啸着开过了。
      “真是的,在这些路也开这么快。”
      寻烟抬起头看他,他的脸在隐隐约约的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近。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正扑扑地乱跳。
      成杰愤愤地看着汽车远去了,回过头来。寻烟正稳稳紧紧地被抱着他怀里。
      “你没事吧?”他低下头来问。然后,他看见了她被灯光晕红的脸,愣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他又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可是却想不起一个字。他们之间的空气开始变得温热,亲密,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又或许是一见倾心的恋人。
      寻烟仰头看着他,她觉得他在黑暗的昏昧中显得异常高大,厚实,温暖。她在他的眼光里看见了惊叹和困惑。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拥有一些共同的什么,这些什么是如此地与生命相紧紧交结,让他们之间荡漾开一种无法言明的触动,或许是默契?
      成杰慌乱地放开她。
      “嗯,开车的真是的。”
      “嗯。”
      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这时他们走到一个黑幽幽的入口旁边。成杰往上看,看围墙上方露出来的一段瓦砖屋檐,然后指了指那个黑黢黢的入口。
      “你进去过吗?”他问。
      “没有。”寻烟的眼睛闪闪的好像黑夜里的星星。
      “那像是另一个世界。”他说。
      “那你会带我去吗?”寻烟问。
      “以后吧。”他犹豫了一下,说。“对了,等一下你记得提醒我买一碗红豆沙。”
      “想吃?”
      “不是,妻子叫买的。”他说。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她忽然问。
      “两年前。”
      “哦。”她轻轻地说,“我真希望早点认识你。”
      “你在说什么?”
      “没有。我说走快点,我饿了。”
      “好,那我们走快点。”
      “走吧。”她拖起他的手,在大街上跑起来。
      他看着她像个快乐的疯孩子,笑了。

      从面店出来,外面的空气已经比早上凉了一大截,但刚吃过东西,两个人身上都热乎乎的。寻烟拿着外套,衣服覆着的一片肌肤都汗津津的。他们去了市场旁边的一条小街,路边的小贩开锅不久,沸沸腾腾的热气,炭火微红的铁烧板,还有“沙沙”的炒栗子,把四周稀薄的凉意都烘热了。成杰在一个老婆婆推着的小车里买了一碗红豆沙,又给寻烟买了碗凉粉,而他自己买了碗酸黄瓜。
      “酸死了。”寻烟吐了吐舌头。
      成杰笑,“来,再吃一个。”他用牙签挑着一块黄瓜放进她嘴里,她含下去后一边摇着头一边咬着。
      “真奇怪你的牙齿怎么没有被酸掉。”她喝了一口碗里的甜水。
      “这里的酸黄瓜最够味,其他地方很少有这么酸的。”成杰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块酸黄瓜吞进了肚子。
      “这么酸会有人买么?”
      “多着呢。”他一边滋滋有味地吃着,一边看着周围杂乱的人影。一个初三模样的学生正往地上吐口水,发出很大的声音;旁边有几个女学生一边打闹一边说着脏话,随手把不用的竹签往地上扔。
      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你今晚真的不回家吗?”
      “不回。”
      “不跟你妈妈说你去哪儿吗?”
      “为什么要说。”
      “嗯,明白了。”他吃完碗里的最后一片酸黄瓜。
      “那你朋友家在哪里?我送你去。”
      “不用,就在附近。”
      “这样不太安全吧。”他这时正看着一个醉酒的男人把酒瓶狠狠摔在地上。
      “如果我朋友看见我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去她家,会感到更加不安全。”
      “那你朋友一定能给你过夜吗?如果她父母不同意?”
      她笑了,想象她朋友被骂的样子。
      “也好,该让她妈妈骂骂她。都快24岁了,还不找人嫁了。”
      “哦。”成杰恍然大悟,“不过24岁也很小嘛。”
      “对女孩子来说不小了。结婚之后又要生孩子什么的。”
      “你说话还真有趣,像个大人一样。”
      “过了今年我就18岁了。”她有些犹豫地说。
      “有过害怕吗?”他问。
      “有时候吧。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否真的正确。”她想了一会儿,“以前老伯在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我的决定是对的。”她笑了,“他总是把我夸得像只小鸟一样,所以,他都这样说了,我就,干脆认为是对的了。”她痛苦地摇了摇头,“其实我自己什么也没有弄清楚。”
      “哦。”他没有说话。
      “其实现在想想,要坚持什么呢?几乎每一个女孩都想过当明星,可是到最后还不是大部分嫁人了,或者是正正经经去找工作,朝九晚五,过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像过的人生。”她看着炒栗子的小贩一边炒着热乎乎的栗子,一边叫卖着,外地的语音听起来有些刺耳。
      “其实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像他们啦,他们小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会像现在一样摆摊更加没有想过连养活自己也很艰难,更不用说什么其它的梦想都成为泡影了。其实我,是不是奢求太多了呢?”她回过头来看他,可是他正看着远方。“其实我想,我是不是该放弃什么梦想。好好地学习,然后像大人说的那样,读大学,然后好好找分工作,然后就是一辈子。”
      成杰转过头来看她,她也抬头看他。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谁尴尬地别过脸去,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刻,他们彼此了解。跨越了年龄,他们都懂得对方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成杰想了很久,说,“我常常想,如果我当时坚持到底的话,或许,我现在的人生应该大不相同。可是又有谁知道呢。”
      寻烟看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她没有问他是什么样的一件事。她并不需要去知道那件事,只是需要知道他的心情,正像他了解她的心情一样。
      他们坐在路旁,默默无言,看着嘈杂的人群来来往往。纷乱的世界一片缤纷相错。他们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来了又去,打打闹闹,说脏话吐口水,还有人说谢谢和对不起;有些人说脏话说得一脸天真,有些人说对不起却提溜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珠子;有些人吐口水好像在化妆,而有些人吐口水却像个病人。他们都似乎能在这闹哄哄的场面里找到答案。但每一个人都在意着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或嬉或笑或怒或骂,却谁也没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身影;未有的,只是那瘦瘦长长的灯杆高高地在地上拉开一个远远的阴影,投落在路旁那一丛没有名字的鲜艳的红花上。
      一轮月从云霄里出来,暗暗地照耀着世界,它小小的身子好像天空里的一个句号;而这个句号究竟要结束什么,谁也无从知晓;或许是白日的阳光,或许是天上的一段行程,又或者是人间的一段故事,谁能够知道呢!
      风起了,丝丝的凉风吹散了一点烟里的热气,他们流汗的脸湿了又干了,在风里有些紧绷绷的。
      “走吧。很晚了。”成杰说,“再迟回去,老婆就问三问四了。”
      “嗯。”寻烟依顺地答道。
      “你走哪边?”
      “先顺着来的地方走回去。”
      “唱片店?这么晚大概关门了吧?”成杰玩笑着看她。
      “早关门了。”寻烟满不在乎地说。他们都笑了。
      他们沿着来的路慢慢往回走,离开了市集之后,喧闹开始渐渐消减,人影也少了起来。头顶的一轮月慢慢开始显现出一点颜色,在遥远的天空开始一点一点变大,幻化出一个模糊的影像。
      他们又回到了那条安静的单行道上。
      这里的天空黑得清澈。路灯半隐在高大的树木旁边,饱经风霜的身杆在绰绰隐隐的树叶间透露出一点过去的讯息,雨水的洗濯令它们变得愈加清劲而坚韧,拔起高高的身姿在树叶间落下昏昏的光亮,像舞台开场前一小束明而昏昧的光。月光在萧索的灯光后愈加明亮了,薄薄的一片半缺圆清清冷冷地俯瞰这个昏昧的世界,如同外星人遥远的踪迹。
      寻烟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和白明的月,忽然间觉得这条灯光昏暗的小路与她那么亲近,紧紧相连;而那遥远的,清美的月,却只是一种仰望,一个高度,它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个世界浑浊空气中实实在在的一部分。
      成杰从裤袋子摸出什么。“薄荷糖,要么?”
      她伸手接了一粒,感觉有些粘。
      “一大早就买了放在口袋里,结果忘了。好像有些融。”
      “哦。我的书桌上也种了一棵薄荷草呢。”寻烟把薄荷糖放进了口里。
      “是吗?可好看?”
      “还好。它好像还有一个名字叫英雄草呢。”
      “英雄草。我才第一次听。”成杰看着旁边鬼魅般的阴影。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学农的时候,一个姐姐说的。”
      “哦。”
      “不过我种的那盆薄荷,长着长着就伏塌下来了,我就不觉得它像什么英雄。”寻烟看了看四周,他们已经走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了。
      “嗯。现实和想象总是有些差别吧。”成杰也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入口。
      这段路剩下唯一的一盏灯在昨天终于熄灭了,往前看直到50米后才有另一盏灯。这里的月亮忽然变得异常明亮,洒在地上浅浅的光亮,把黑暗的道路称得像一片轻悄悄的梦。
      “这里。”寻烟指了指那个入口,“你不跟我说说里面是怎么样的吗?
      “你真的从来没有注意过这里?”成杰看了看朦胧的月光中她的面容。
      “嗯。”寻烟惭愧地别过脸去。
      “那里。”他们在入口处停住了,“里面全是以前留下来的瓦房,屋顶上长着草,也漏水的。”他指了指周围拔高的楼房,“和这里的一切相比,就好像另一个世界一样。”
      “真的吗?”寻烟忽然来了兴致。
      “都快要被人遗忘了。”他惋惜地自语道,“我以前在里面住过呢。母亲也是在里面过世的。”
      “对不起。”寻烟轻轻地说。
      “没关系。过去很久了。”他伸了个懒腰,“有点累了。”
      寻烟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墙里面隐隐约约的世界。
      “好像很快就要拆了,建新的楼房。”成杰望向远处的灯光。那小小的灯光在树叶间落下斑驳的影子,显得更加遥远。那里,和这里,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
      寻烟想着里面那个未知的世界,忽然感到一丝渺茫。月光明明地飞彻下来,叶影落投地上碎碎的风姿。她看着浮在地面的影子,好像自己的身影也在其中漂浮着。对啊,她要去哪里呢,究竟要到哪个地方,才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国度呢?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与那排古老的房屋有某一种共同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过像现在一样,为着一排即将拆离的房屋而动彻心扉。
      他们默默站在入口,看着月光倾泻满地。
      这时,一个穿红色背心的女子拖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匆匆走进月光中来。
      “妈妈,我要那一个饼。”孩子哭着说。
      “一个饼你吃不完,先吃半个不是也一样吗?你吃完半个后,再吃剩下的半个。”
      “我能吃完,我能吃完。”孩子哭喊着。
      “这么大一个饼你能吃完?”他母亲拉着他不断往前走,“好了,别吵了,吃你的饼。”
      “我就是要一个!”
      “再哭我就不给你吃。”母亲不耐烦地威胁。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手中拿着半个饼,被母亲拉着,哭哭啼啼地走进了远处的灯光中。他们看着孩子远去了,谁也没有说话。
      风起了,树叶簌簌地响了一阵子。他们又静静地听树叶的声音。
      “其实一个饼和半个饼不是也差不多吗?”寻烟若有所思地问。
      “差半个呢。”成杰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他可以吃完半个再吃剩下的半个啊。”寻烟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不知道。也许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饼吧。”成杰看着入口处黑漆漆的空气,朦胧的月光中,他的脸上隐约着无法隐藏的忧伤。
      “可是最后不是也只能吃一半吗?”寻烟看了看他的脸,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你是想直接要那注定的半个饼,还是试着去得到那一个完整的饼呢?”
      “我……”她本来想说当然是半个了,但是,她的眼睛看着飞落的月光,忽然明白自己的命运仿佛也在那半个饼上。“哦,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也在努力得到那一个完整的饼吗。”成杰笑了,“可是我是选择了那半个,大家都开心,可以好好地,说说笑笑走到那边的灯光中去。”成杰看了看遥远的灯光。人家的窗口飞出一片片的白光一起射在路上,昏昧的树影登时明晰起来。
      那个才是有人烟的地方呢。寻烟忽然想。
      他们都看着黑暗中,隐隐的月光中,在他们面前僻陋而巨大的矮墙,还有里面那个黑黢黢默默无声的世界。寻烟看着这个黑得仿佛一无所有鬼魅的世界,忽然一股震慑的,不可言明的力量开始一点一点把她往黑色的漩涡中拖曳。面前的世界开始慢慢变大,变得空渺而虚无,可是却更加真实逼切。这么一个地方,曾经人影挤挤,曾经有过欢笑和泪水,曾经有过降生和死亡,曾经有过梦想和破灭的地方,曾经是某些人一辈子生活的地方,就这么,慢慢地,在岁月中,破败成人迹罕无的瓦砖和矮墙。这片古老的地方,过去的痕迹——其实连过去也不是,也不再属于未来,在月光中,这是一片古老的梦,一片仿佛神圣的追求,它仿佛有回忆,有未来,但再也不属于这个高楼大厦林立的世界。
      她想到了去世了的老伯。哦,那个世界。
      她抬头看了看月光,看月光倾洒在屋顶上薄雪一样的的雾,月光还摇曳着倾泻在地上,轻轻漫到他们的脚边;而远处,灯火辉煌,明昧中,升腾起蒙蒙温暖的浓雾。
      她喜欢这个黑漆漆但月光灵动有些清冷冷的世界,可她也爱那个车声嘈杂但人烟沸涌有着温度的世界;两边同是人间,但就像一个完整的饼,每个人都只能要半个,没有人可以脱离尘世,都只能住在那个有人烟的地方。
      “我们走吧。” 成杰沉厚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这片轻飘飘的黑暗。
      “嗯。”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灯光开始一寸一寸照亮他们的脸。从黑暗中走出来,寻烟的眼睛忽然亮起一层光芒,闪闪的像一颗星星。她看了看月亮。月又开始一点一点变小,渐渐变成一个句号,仿佛结束天空的一个篇章,有仿佛预示另一个篇章的开始。
      “你的朋友住在哪边?我送你过去。”他们走到了单行道的尽头。
      “往前走吧。”她抬起头朝他笑,他没有看见,他正望着周围穿梭来往的汽车,他的脸在灯光下立体得好像积木一样。“我让你看看我窗口的那盆薄荷草。”
      他回过头来看她,看见她兴奋得像个小孩的模样,可是眼睛里的坚定又仿佛是另一个人。
      “哦。”他有些恍惚地说。“你做出决定了。”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大孩子一样地笑。
      他们慢慢往她的家里走。月光从灯火辉煌中出来,淋了个浴,愈发清凉洁白,好像茫茫大海中指明的灯塔。
      月静静地悬止于天空,温柔地凝视着这片像拼图般拼接的屋宇。盏盏疏落昏黄的灯珍珠串似的地点缀着世界的脖子。
      她已经能看见自己的房间了。哦,她要回家了。回去后妈妈还会骂她吗?
      不知道!
      可是,她想清楚了,既然很少人能够得到一个完整的饼,她就更加该珍惜自己所能拥有的半个;虽然不知道最后,自己是否也只能拥有半个,但她永远不会放弃追求一个完整的饼的努力。
      月圆是每个人的梦想,尽管月缺才是常态。她忽然很想去看看自己的薄荷草,不,是英雄草在月光中的样子。
      风起了。
      他们站在楼下摇曳的树影中,呼吸着风中的草香,还有夏花浅浅的香味,他们还闻到了狗粪的臭味。
      他们都笑了。
      寻烟指着楼上的一个窗口,“你看见了吗,我的薄荷,我的薄荷。”
      “看见了,你还要一粒薄荷糖吗?”成杰仰着头。月光洒在他略微黝黑的皮肤上,她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当然了。”
      月光又漫上了楼上的房间,照得窗子好像一只泪光闪烁的眼睛。微微的风中,寻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就快要飞起来,飞起来,一下子,回到自己有吉它和数学书的房间;她感觉自己随着窗口的那片月光,飞翔到千里之外。
      噢,风中有清新的空气和月光,还有一条狗慢慢地走过,然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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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深呼吸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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