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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小楼】
小楼原本不是小楼,它是柳氏剑庄的主楼流翠楼。
柳氏剑庄的事情,还要从去年的秋天说起。
柳氏剑庄是皇都最大的铸剑工坊,势力范围甚至扩展到江南江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总庄主柳兰舟不仅铸剑工艺精湛,剑法更是一流,一套柳氏剑法行云流水,令人望尘莫及。
柳兰舟却无座下弟子,一切铸剑秘诀,完全授给了义子商立,待柳氏剑庄少庄主能够接管庄上的事,再由商立授与少庄主。
突变发生在去年秋天。
柳氏被灭了满门。
事情发生在月夜。
夜黑风高杀人夜,月朗星疏放火天。
夜是寻常的夜,只不过那浓重的黑色中,氤氲的是盛开的血雾。
杀人,放火,潜走。
柳兰舟是铸剑高手,并不是妙手神医;柳兰舟不是妙手神医,但他至少活过了四十五年。
于是当他饮下觞中美酒,他显得异常沉静。
最后他说了两个字。
——“一夜。”
火光吞没了厚重的夜色。
众所周知,铸剑大师欧冶子当初凿茨山、湛其溪、取铁英而铸剑。
所谓铁英,就是金铁之英,玄铁精品中的精品,只有铸剑炉那般高温才能将其融化。
流翠楼之下,就有这么一个完全由铁英建成的密室。
说大肯定不能大到何处去,说小,却也非狭小之处。
——刚刚好足够一个五岁小童,蜷缩了身形藏匿于此处。
商立早在三年前便被派遣往柳氏剑庄江南分庄处管事。
三年后,他星夜兼程,从未下马地赶到皇都,看见了曾经以富华堂皇而成为皇都一景的总庄的废墟。
当商立小心翼翼地将男孩从密室中抱出来时,男孩早已昏迷。
五岁多一点的男孩面色苍白,被商立抱在怀中犹如一只折翼的鸟儿。
醒来之后,男孩一直很沉默。
沉默着守灵,沉默着送葬,沉默地看着众人将棺材埋葬。
之后他在流翠楼旁静坐了七天。
毫无端倪,既不绝食也不寻死,安安静静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连眼泪都不曾流过。
但即使如此商立还是急得跳脚。
好在最终男孩还是起身离开了。
七日之后,众人起身,南下。
毕竟江南分庄还在,少庄主也还活着,柳氏剑庄还有希望不是吗?
不过,皇都中,没有了柳氏剑庄的流翠楼,逐渐腐朽在风尘里。渐渐的,人们也只叫它小楼了。
小楼是不会说话的;尽管它目睹了一切,但是它不会说话。
小小的男孩被侍从点住哑穴,扔进密室,密室外刀光剑影,血色弥漫,火光冲天,他也只能默默握紧拳头,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从惊恐到悲痛欲死到最后的将行就木,五岁的男孩因为密室的特殊构造而不得不看完整场屠杀。
最后活下来的那个用鲜血将黑衣浸透的杀手还刀入鞘,又仿佛记起来什么似的,用眼尾扫了脸色惨白的男孩一眼。
男孩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
有时一个眼神也能说明很多很多;男孩现在不懂,没有关系,这并不妨碍他将那个眼神深深刻入心底,并在不是很久的以后想起。
小楼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小楼并不会说话。
由此,另外的某些人,便也无从得知……
【一夜】
一夜是一个少年的名字 ,他叫柳一夜。
柳氏剑庄,少庄主,柳一夜。
不错,正是当年被商立小心翼翼地从密室中抱出来的柳一夜;也正是当时目睹了柳氏剑庄的那场屠杀的柳一夜。
此刻,白衣的佩剑少年站立在水畔,伸手接住身旁梨树上落下的雪白花朵,似是心情很好地将花置于鼻下嗅了嗅。
少年轻轻闭眼。
“啊,已经是十年了呢。”
声音温润沉静,正如那少年给人的感觉,优雅、安静、温和,甚至有那么一点文弱之感。
风起,少年抛却那花朵,足尖堪堪点在水面上飞掠开去,冷冽的剑光一闪,梨树枝干未伤分毫,却是满树花瓣倏然而落,纷纷扬扬,煞是美丽。
竟是,武功不凡。
——柳氏剑法第九重,分花掠影。
柳一夜回到庄上时,商立正在正厅之中,似是刚刚吩咐了什么般,正垂首沉思,一时间竟没有发现柳一夜的到来。
那个男子,不过比柳一夜大了十八岁,堪堪过了而立之年,此时一身文士儒衣,远远望去如同一个敛眉沉思的儒生。
商立的身份一直很特殊,他是柳兰舟的义子,母亲叶芙蓉是柳兰舟第一个真正爱过的女子;那年冬日,重伤的叶芙蓉将她的儿子托付与柳兰舟,临终前只道了一句,这孩子就叫商立罢。
阖然长逝。
彼时柳兰舟年方二十三岁,离柳一夜出生还有十八年。
商立便在这庄中慢慢长大,柳兰舟与柳夫人皆待他如同亲子,他也是知恩有报,生性乖巧懂事,极为聪颖。
只可惜天妒英才,商立因是先天不足,竟是经脉虚弱,半分武功也习不得。
于是十三年前,柳兰舟四十二岁,柳一夜两岁,商立被遣往江南,从此江南全部柳氏剑庄势力,统一由商立主管。
那一年,商立不过二十岁。
柳一夜缓步上前,行了一礼,道:“义兄。”
商立抬眸微笑:“一夜,这么早就回来了。”
柳一夜垂下头去,声音低低:“是啊,太早了。”
商立伸手拍拍柳一夜的肩头,温言道:“一夜,不过十年你就将柳氏剑法练至极致,放眼江湖,恐怕难有人能出尔之右。”
柳一夜攥紧衣角,道:“十年了啊……不知他们可有好好等我……”
商立自是没有略过这个动作,他顿了顿,沉声道:“一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柳一夜也放沉了声音道:“我知道……” 他垂着头,声音近乎耳语,“我知道……”
商立将手搭在柳一夜肩上,恰好看见了少年紧攥的手。
他忽然眸光一闪。
也是……十年了……么。
时间啊……白衣的佩剑少年站在树下,淡淡抬眸。
十年了,自己有多少次站在这树下,默然沉思?
怕是连自己也数不清了罢。
少年抬首,眸中有灭门的恨,杀亲的仇。
十年未曾变过。
少顷,少年收敛眼神,微微闭了闭眼。
“不……时候不到……”
抬手,又接下一朵落英。
【听春雨】
半月后。
有侍从慌慌张张进来报:“少庄主,少庄主!不好了……副庄主他失踪了!”
那时春雨仍在沙沙地下,柳一夜坐在开着的窗前,闭眼感受着飘进来的雨丝,久未说话。
许久之后。
少年端起桌上有些凉了的龙井,轻轻啜饮,声音凉薄。
“如此……我知道了。”
青衣楼。
这个名字是从三十年前响亮起来的,再然后,青衣楼这个名号传遍了大江南北。
青衣楼是做人命生意的,像这样的组织在江湖上甚是不少,却没能像是青衣楼这般出名。
并不是说青衣楼的成员武艺多么高超,事实上多半因为一个人。
夺魂刃杨寅,三十三年前被江南追风门追杀,废了半身武功,不过几日后,独自一人摸上追风门的大本营,血洗整个追风门。
又三年,杨寅再次复出,用的却是另一个名号。
青衣楼楼主,杨寅!
柳氏剑庄,江北以铸剑见长,江南以经商闻名。
经商则三点不可少,情报,人脉及暗卫。
柳一夜悠然将手中的纸烧掉,缓缓升起的烟逐渐融入雨雾中。
他拿起桌上的剑,将门打开,缓步走进朦胧的细雨中。
三月,正好下扬州。
春雨沙沙地落,似乎在努力地说什么,却是模糊了。
柳一夜还记得,那年五岁,商立抱着他,手中攥的纸上写了什么。
他也还记得,那张被自己烧掉的纸中写了什么。
“八月十五,青衣楼出五十七人,四护法所出二;五十七人余二十八人重伤,三人轻伤,二护法一死一伤。”
“青衣楼,主楼位于河南登封,另于扬州深巷另有别院,其三至五月,杨寅居于别院。”
八月十五呢,也是柳氏灭门之日。
黑夜,深巷幽幽,分明是暗藏五行八卦阵。
白衣少年衣袂飘飘,抿唇而笑:“四大护法外加三十位精英……你们青衣楼可真看得起我呢。”
为首一名黑衣人寒声道:“我们青衣楼也不过是做生意,要□□也不是这样做法。柳公子,还望你不要惹上青衣楼。”
白衣少年轻笑:“哦,那我还真是个例外……还有呢,我记得,深巷是你们青衣楼的秘密别院呢,现在被我发现了,怎的不是杀人灭口反倒要放我走了呢……”他面中含笑,脚下又迈了一步,“还是说,这是杨寅的命令?”
黑衣人没有回答,抬手落下一个手势:“柳公子,你是第一个让我违抗主上命令的人。”
白衣少年脸上始终带笑,拔剑出鞘道:“请。”
【深巷】
别院中已没有人了。
这处别院本是只有楼中心腹才可知道,人数本就不多,刚刚他们全被杨寅派出去阻拦柳一夜。
夜风徐徐,月光空寂。
杨寅将目光收回,五行阵使一切杂音都穿不进别院来。
跳动的烛光下,中年男子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与感伤。
他说:“立儿。”
站在高大烛台边的男子回过头来,一派清雅的文人长相却是笑出满面的邪魅。
商立道:“父亲。”
杨寅道:“十年前是你吧。”
蓝色衣服的男子一笑,道:“还是父亲棋高一着。”
杨寅没再说什么,再次将目光移至窗外。
“我们的客人快要到了。”
白衣染成了血衣,少年浑身浴血,却是步履稳健。巷道幽幽,少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仿若亡魂归来。
杨寅静静地看着门口。
已是血衣的少年同样静静微笑,寒光一闪,长剑稳稳指向杨寅,少年声音沙哑低沉:“柳氏剑庄的事。”
杨寅有一瞬间怔愣于少年的音色,随即沉稳答道:“是我做的。”
寂静了少顷,少年复又开口:“为什么?”
杨寅早料到如此,正要开口却又听少年道: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抛弃叶芙蓉。”
柳未央,叶芙蓉,三十多年前名动天下的秦淮艺伎,前者一手琴曲使人如痴如醉,后者应琴而歌举世无双。
只道是水袖一转,星眸半垂,诉遍人间多少爱恨情仇。
可惜的是,叶芙蓉于三十五年前销声匿迹,在无人可寻其踪。
当时不少人惋叹,道是那泠泠琴音再无人应和。
“你——”杨寅一愕,有一瞬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不准备说吗?”柳一夜微微扬唇,唇角带血笑得格外惊心动魄,手腕微震,银光划过流星般的痕迹直向杨寅刺去,却又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生生转向。
嘶啦——
因动作而飞扬的墨发缓缓落下,白衣少年看着破碎的帘幕,神色淡然地勾唇:“义兄。”
那笑容,宛若神魔。
三十年,又十年,再到今天。
芙蓉,你又在看么?
对不起,我终是没能救了我们的孩子……
杨寅觉得自己很累很累。
商立皱眉:“一夜。”
白衣的少年盈盈而笑:“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商立眉梢一动,刚欲开口就听一声极短的破空之声,少年的剑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少年的笑冷了几分:“你的父亲不愿说么,那就让我问你好了,你当年为何杀我全家?”
这下商立笑了出来:“哈,问我?正好我也有问题问你呢,”他丝毫不惧剑锋,向前俯身,眼瞳幽暗莫名,“柳一夜,你既知道是我做的,为何又不杀了我呢。”
少年终于冷笑开来。
那一年的商立,同是五岁。
因是叶芙蓉诞下他时身受重伤,商立先天不足,从小经脉异常虚弱,不宜练武,柳兰舟便也顾及他身子弱,经常让他在内室读书而少让他出门。
那日,庄中来了要客,柳兰舟与夫人去往花厅待客,留了商立在内院读书。
商立本是专心研读,哪知过了不久,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执着地飘进他耳朵里来。
“哎,春杏你听说没有,这次来的可是贵客,贵客呐!”
“早就知道了,是那个鸿雁派掌门吧,他肯来我们庄上,庄上以后生意可不愁了。”
原来是两个婢女在嚼舌根。商立甩甩头,想把这些声音甩出去,谁知这就提到了他。
“春杏啊,这次既是江湖上的大派掌门来,庄主该是带着小公子去见见吧?”
“嘁,秋菊你懂什么,说甚么小公子,也不过是捡来的罢,将来这柳氏剑庄的少庄主又不是他。”
“春杏!这……”
“哟,秋菊你该不是没听说罢?当初庄主多喜欢那个姓叶的女人,大家又不是没看出来,谁知那女人根本不领情,无缘无故消失了,等到庄主跟少奶奶成了亲,这姓叶的女人又来求庄主收了这野种,还不晓得这野种的爹是谁!”
“也是,这可是柳氏剑庄,可不能就这么传给外姓的了。”
“庄主说是收养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没个后继的生怕别人说着不好听呢,说这野种还是个废柴,连武功也学不得,兴许庄主过几年就腻了呢。”
“哎,春杏你小声些,庄主现在还宠着他呢,小心惹了这个小祖宗。”
“嗤,瞧他这软弱样子还能跟庄主说不成?秋菊,我们走罢……”
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会在意的,不会在意的……
明明已经听过了无数遍不是吗?
商立努力让嘴角上扬,可是却是发现自己连冷笑也办不到。
就在这时,远远听见有个声音传来:“小公子,庄主让你去和客人见见面呢。”
如同呼喝下人一般。
又顿了一会,那声音嘲道:“我看小公子还是多加几件衣服罢,小公子体弱,小心受了风寒。”
至此,商立终是忍不住咬牙,脸上露出一抹连他也没有意识到的狰狞笑意。
柳兰舟!!!
商立面上平淡无波,仿佛那个正被人用剑指着的人并不是他,他微微笑道:“说起来,还是因为柳庄主将在下送去江南,在下才有这个机会的呢,你说呢,父亲?”
杨寅依旧沉默。
商立复又看柳一夜道:“那么,你是否介意,说说你是从何时明白,或者说怀疑的呢?”
少年持剑的手异常稳定,他突然转头看向了杨寅:“说实话,前辈您的手下还真是……不合格呢。”
“其实我在那个夜晚就知道了,”少年忽的微微歪头,抿唇笑了起来,却是丝毫不显突兀,“一个杀手……他的任务便是确保不该活命的人全部死掉……当年我躲在密室中,待到屠杀结束时,那位杀手却是看了我一眼呢。”
少年转而望向商立道:“这也只能说明一件事了……他不想杀我,或者说,他的雇主并不想杀我。”
“然而这怎么可能。”少年轻笑出声,剑却不曾移动半分。
商立的眸色真正暗了下来,他也是笑,透着深深的邪佞:“只可惜这剑,也许不再是指着我了。”
谁知白衣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道:“义兄你是说傀儡蛊么?”
少年笑笑,语气像是年幼时无数次商立考他问题时的回答:“《异域志•南疆•蛊道》有载:‘南疆有异虫,可以成蛊,控其母蛊可令子蛊行动,故名傀儡蛊。’”少年嘴角的笑一点一点扩大,“‘然,傀儡蛊属可遇不可求之物,极为稀少,且子蛊极喜温,故,中蛊者必嗜辛辣之物。’可是义兄,我明明有与你说过,我不喜食辣,你说,你怎么就没注意呢?”
商立震惊地看着少年完美无缺的笑容,只觉得满身寒凉。
“还有啊,”少年空出的手撩起已是凝固了大片血液的衣角,道,“义兄你是知道我是很喜欢干净的,你怎么就没想到这是我为了引蛊虫出来呢……还有刚才的声音,蛊虫是从这里爬出来的,”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声带受损很正常不是吗?”
商立如同冰水灌顶,冷意一直从内心深处冒出来,浑身僵硬着一动也不能不动。
少年最后微微一笑,突然就这么撤回了剑,淡淡道:“只不过,没有机会了。”
随着少年的动作,商立仿佛没有了支撑一般,腿上一软就向地上倒去。
杨寅终是叹了一口气。
他说:“对不起。”
柳一夜收剑回鞘,眼神淡漠:“我们谁都没有权利说这句话。”
杨寅神色平静,道:“为什么要杀我,你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柳一夜终于露出一个不是微笑的表情:“十年前,九月初七。”
杨寅一愣,旋即垂下头,再次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刚才对商立出手时,在蜡烛里下了什么?”
“花焰。”
“如此……你趁早离开罢。”杨寅深深闭眼,终是掩藏不住面上刻骨的疲惫之色。
《述异记•奇毒》载,有毒名为花焰,无色无味,若是燃烧便可发挥最大的功效。此毒如花般引人沉溺,也如焰火,焚烧的是你的生命。故名,花焰。
柳一夜自深巷出来时,还是那般清冷的夜。
偶尔有草虫低吟,坊间一片祥和安静。
柳一夜站在月光之下,仰起头闭上了眼。
他记得有人跟他说过,一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十年已到。
终还是,大仇得报。
【明朝】
八月十五,九月初七。
柳一夜想他会用一生的时光去记下这两个日期。
八月十五,他失去了家;九月初七,他失去了哥哥。
柳昕夜。
昕有日升之意,柳昕夜诞生于拂晓之时。
拂晓,光与暗的分界点。
柳昕夜是一个真正的文生,习武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他喜爱钻研经商之道,当年商立去往江南时,年方十三岁的柳昕夜便已是跟了他去。
所以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笑起来有双颊上有浅浅梨窝的男孩,会在柳氏剑庄被灭门十五日后,独自一人避开所有保护,上青衣楼寻仇。
柳昕夜的尸首于七日后运回庄上。
柳一夜记得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已是初秋,雨点迅猛地砸在身上,落得了满身的寒凉。
柳一夜在众人没注意时逃了出去。
不错,是逃。
五岁的男孩几近疯狂地在雨幕中奔逃,大雨迅疾像是银针,一下一下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
他只是想逃出这里啊……
头顶的天越来越暗,渐渐的也少有雨水滴在身上。
柳一夜慢慢蹲下身来,伸出双臂抱住双腿,眼神空茫地盯着房瓦。
不知自己跑了多久,遇到小巷就往里钻,到最终还是无路可走。
柳一夜脑中一片空白,双腿已经麻木也浑然不觉
直到很久也没有雨滴落在身上,他才混混沌沌地抬起了头。
“林睿……先生?”
林睿此名,若在四十年前,代表了一个传奇。
在武功方面,放眼江湖无人能出其右,不过二十岁,一人撑起威名一时的罗刹门;而更甚者,人称“千面狐林睿”,只要是发生过的事,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的,绝没有他所不知道的。
他太过璀璨,仅一人便可以把其他人映照得黯然无光。
终是引人妒忌。
门徒叛变。
那场惊变过后,林睿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死了,当然也有人说他还活着。
柳兰舟知道林睿没有死,因为林睿一直与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好友。
柳一夜也知道林睿没有死,因为几月前在他的生辰宴上,他刚刚见过林睿。
柳一夜还记得父亲说过,林睿绝不会骗你,还有,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林睿亲自来告诉你,那你就更应该牢牢记住,如刻在了骨子里。
长须白发的老者丝毫不见老态,他一只手稳稳地撑着伞,一只手搭在蹲着的男孩肩头。
“一夜,”他声音沉沉,“你相信我么?”
“信。”柳一夜望着林睿,点头。
“那好,”林睿微微闭眼,“我告诉你,这是谁做的。”
“好。”柳一夜攥紧拳头,咬牙吐出一字。
你知道杨寅为何血洗追风门吗?
因为他以为他的妻儿已经命丧追风门之手。
对,众所周知,杨寅从未有过妻儿,但众所周知的事还有另一件。
叶芙蓉究竟去了哪里。
本来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可是你可以想想,杨寅血洗追风门距今多少年,而你的义兄,又是多少岁。
很多时候,太过巧合并不是巧合而是事实。
不过有一点可惜了,柳氏剑庄的情报线比青衣楼多得多。
于是,杨寅不知道,但是商立知道。
而且有一点是没有错的,昕夜的确找对了人,而他也是青衣楼所杀。
最后一点,众口悠悠,可以毁掉一个人。
“我不懂……”柳一夜茫然地瞪大双眼,喃喃出声。
“不。其实你都懂的。”林睿微笑,他从不会看错人。
他又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探手入怀,取出一物道:“给你一个验证的机会……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近几天喜食辣,待会你把这个吃下,用晚膳时再吃一点辣你就明白了。”
“若是再不懂,我记得……藏书阁二楼第五十六个书架,从左至右第三本蓝色封皮的书,找到第一百零七页看看……”
柳一夜茫茫然看着老者在雨幕中渐渐模糊的背影,攥紧手中的瓷瓶,最终还是,神色坚定。
……
半月后,柳一夜在藏书阁找到那本书。
拂开封面的灰尘,书的名字露了出来。
——《异域志•南疆•蛊道》
自此以后,柳氏剑庄的下人们发现少庄主练剑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一向安静沉默的少庄主,也渐渐开始会笑,那笑容绚烂如同夏花,微眯的双眼折射出令人迷眩的光芒。
于是少庄主一年一年长大,带着他的笑容,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还是那样盛大的火。
在夜幕的衬托下,橘红色的精灵美丽不可方物。
一切都过去了呢。
柳一夜淡淡地想。
父亲,母亲,哥哥……
也许,明朝的阳光会很美好罢。
佩剑的少年转身而去,衣袂与长发在风中漫漫飘舞,明艳的火光将他大半的面容掩在夜色之中,隐约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这笑容,他笑过了十年。
淡然,优雅,含蓄的自信,带着隐隐的大气。
可是看着少年一步步走远,那背影,分明是惊心动魄的凉薄。
【卖杏花】
仲春,杏花开遍。
白衣青年推开院门,看到老者正漫不经心的烹茶。
白衣青年叫了一声:“林先生。”
老者转头看他,淡淡道:“一夜,是来道别的?”
青年应了一声,道:“日子到了啊。”
老者也不挽留,脸上终是浮现一丝微笑,道:“最后一杯茶。”
青年走过来将茶饮尽,道:“也不是这么说的罢,”他笑道,“明年不是还会来的么?”
老者也是笑,看着青年将茶盏放下,走出院门跨上马,再次回头道:“林先生,我走啦。”
老者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青年最后一拱手,一夹马肚催马而去。
老者终是站起来,缓缓踱到门口,看着青年远去。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看错人。
聪明多智近妖,仅十五岁在独自一人的环境下隐忍十年终于等到那一天。
他是最好的剑客,他懂得藏拙,他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但他依然善良。
如此固执地每年在杏花抽芽时来,在杏花开后走;如同自己固执的不再过问江湖事。
所以即使手上染满鲜血,在心中始终守候这一块纯净无垢的地方。
人总是需要一方净地来守候的啊。
我希望你活下来,柳一夜。
仲春时节,不少杏花已从桃红逐渐淡成粉红。
大片的杏花林远远望去,时深时浅的花朵如云似雾,像极了天边一丝浅淡的晚霞。
白衣的青年墨发,白马,在杏花林中时隐时现极为飘逸,仅是渐渐远去的背影都有不羁的万千风华。
老者笑着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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