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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亚明出生的时候,她家后院的樱桃树刚刚结果。青色的硬硬的小果子一簇簇地挂在枝桠上,就像火柴棍,很难想象出它们成熟后闪着黄宝石光泽诱人的样子。
樱桃树的周围还有很多高高低低的树,长在泥地里,陪伴着满地乱跑的鸡鸭。亚明有印象以来,最喜欢樱桃树。倒不是有什么难忘的回忆一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她总觉得,每年的那个时候,能吃到酸中带甜的新鲜的果子,实在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她负责吃,自然会有人摘,但到底是谁摘的,她不记得了。一颗颗带着水珠的圆润的果子盛在红色的塑料篮里格外诱人,她想,樱桃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好看,又好吃。
许许多多人爬过那棵樱桃树,她至今还记得他们爬上去后劝说她也上去的样子。她没有爬上去。树干上常常结着某种浆,像胶水,肯定是某种虫子的食物,她这样想着。有一天,住在附近的一个女孩子来了,她有点兴奋又有点不愿意地带她去了后院。她们没有爬上去摘,只是把底部的樱桃采了下来,采了满满一篮。一篮,她想,树上又少了一篮。
亚明上小学的时候,她家后院变成了水泥地。泥水匠砌了两个大大的花坛,一个方的,一个圆的。她很喜欢,尤其是那个圆的,她常常爬上花坛的边沿,一圈一圈地走。地整好后,鸡鸭数目减少了,而且全都养在了一个小窝里。她是开心的。她不喜欢小心翼翼提着裤脚走在院子里。而且,气味也很不好闻。她常常觉得幸运,因为家里没有养猪。她小时候很多人家里养猪,养在造的小屋里。她家整地的时候也造了小屋,一层的两间。她看着小屋,觉得很欣慰。这样的屋子无疑是养不了猪的。但她不满意的是,樱桃树消失了。那个她很喜欢的花坛,换掉了她很喜欢的樱桃。不只是樱桃树,除了一棵机树,几乎所有树都消失了。泥水匠在那棵很大的机树周围用砖围了一圈,算是一个简易的小花坛。她也喜欢那个小花坛,因为它也是圆的。那个花坛虽然不比水泥砌的大,但它圈起了一棵大树,她觉得很奇妙。虽然那时,她对那棵树的印象几乎没有。
那棵机树,于是成了她家后院中唯一一棵她能看得上眼的树。人们告诉她,那是她爷爷小时候种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惊叹。在自己身边的新奇玩意儿,她是骄傲的,于是见人必定要描绘一番。机树不开花不结果,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落叶,冬天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亚明家后来装修了,在二楼开了后阳台。她站在窗口,稍稍仰视便能看清机树大大的树冠。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了机树在发芽。黑乎乎的树枝上点缀着一点点嫩绿的小颗粒,散发着她能感受到的生机。她趴在窗台上呆呆地看着。原来,木头上真的是会发芽的,她想。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人和树相安无事。机树下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除了树叶,几乎不掉其他的东西。下雨的时候,树底更是会有一块不小的干干的地,她常常冲进去,站上好半天,直到被稀稀拉拉掉下的雨水打湿了后颈。后来,亚明对新年这个时间节点麻木了。她发现了生活的单调,平淡,一成不变。冬天看着那棵机树,想着它长满叶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真到它长满叶子的时候,又忘了这回事。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然后有一天,亚明看着满树青葱,忽然想到了前一个夏天,前一个冬天。然后有一天,她又看到了满树青葱,她想起了去年曾在这个地方想过的问题,一阵恍然,又一阵惶恐,不自觉地感叹起大自然的神奇。然后有一天,久违的雪花在肆意了一整个夜后,送给人类一个银白的世界。那天,她早起了,机树光秃秃的树干上站立着厚厚的积雪,没有风,但还是有雪从枝头掉落,飞舞。她激动,于是拿着家里的照相手机透过阳台玻璃照了张雪后机树的相。她满意地看着屏幕,嘴角微微翘起。此后,她常常看那张照片,想起那场大雪。那之前,那样的大雪已经很久没出现了。那个圆圆的花坛砌好后下过几场。有一次,已经没有了鸡鸭,她和姐姐蹲在花坛边用雪做蛋糕,无论做几次,都做不出蓬松的触感,常常刚堆起来,就结成了冰块。她沮丧,又换了个地方的雪,搬到花坛边重新做。小屋里堆着杂物,没有安门。屋檐上总是会结冰柱,化雪的时候滴滴答答地滴着雪水,她就和一群人,大叫着冲进去,再冲出来,乐此不疲。他们叫它“水帘洞”,她很骄傲。照了那张相片后,她又照了很多张院子的照片。她常常想着那棵樱桃树。很多年她能年年吃到樱桃,不过是别人家的。她遗憾那棵樱桃树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那个花坛里没有种花,种着青菜,韭菜,小葱,甚至冬瓜,南瓜。她觉得很不高兴,这些,哪里有樱桃来的好吃。
机树依旧年年发芽,落叶。后来,她不再埋怨生活的一成不变,因为一成不变已经不属于她。后来,院子里又出现了大变动,小屋里的农具书籍撤了出来,搬进了厨具,卧具和浴缸。她开始常常在院中穿来穿去,由最开始的不习惯变为习以为常。后来,她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回家过节,却为小屋中的另一场改变取消了所有聚会计划。
生活重归平静。亚明难得回家,回家后也不再往后院跑。她站在后阳台看风景,第一次觉得那棵光秃秃的大树站在那里是如此寂寞。它兀立着,伴着那间她最初庆幸没有用来养猪的小屋。从她知道那棵树起,它就一直立在院中,挡太阳,遮大雨,以它古老的身躯默默守护着所有人。她潜意识里认为,直到拆迁,它应该一直陪伴着她们一家人的。然而她站在后阳台,再一次看它的时候,却突然没有了这份自信。她看到了它的寂寞,她想到了它的古老。它以它的古老,赢得了她的心,却在这一刻,让她疑惑了。它是她爷爷小时候种的,陪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那十几年,她把它看作是一份礼物。在她心里,它是重的,甚至,要比当年那棵樱桃树还要重。可是为什么,她再一次站在后阳台看它,却没有了骄傲,却不再思索岁月的轮回,不再去想像它长满叶子时的茂盛,在她眼中,只有它的兀立,只有它的孤寂?
再一次回家的时候,她听说它死了。震惊之余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解脱的情绪。他们说,它是被做事时候的汤水害死的。她冒出一种想法,或许,这是它自己的选择。不过她并没有往深里想。总是知道有一天要与它告别的,与其忍受着拆迁时的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倒不如,就这样吧。只是以后站在后阳台的时候,一眼看不到它,又会不习惯了。
她想起那张不知道有没有被删掉的照片,觉得无所谓了。倒不是说从此就忘了它一了百了,而是她相信自己,就凭那棵樱桃树在她心里这么多年,一张来不及摄下的照片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纪念的。她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在一个地方,那两棵树依旧时时陪伴在一起,陪伴着彼此,也陪伴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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