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之勇

　　概论、

　　《古今刀剑录》云：“诸葛亮定黔中，从青石祠过，遂抽刀刺山，投刀不拔而去，行人莫测。”

　　夫昔李广射石，乃盛飞将之名，而诸葛孔明投刀入山湮没无记忆者，盖因其卫烈之属，无需匹夫之勇以状声名。然一夫之勇不可逆势，一夫之命犹可定势，荆轲刺秦不成——运耶？命耶？

　　开始、

　　长坂坡一路逃散，到最后刘备身边只剩下区区十数骑，在深秋明媚而冰冷的阳光里瑟缩。关羽早就沿汉水先行南下寻据点，然后赵云护送刘备妻子另寻车道，随即张飞留守长板桥，到最后陈到也与刘备分道，护送孙乾、糜竺另行寻路。在曹操的五千虎豹铁骑前，无论是赵云的铁枪还是张飞的长矛都无法阻止仿佛千里堤决的溃败。刘备与诸葛亮、简雍二人并十数亲卫沿着鲜为人知的小道南下，一点一点摸往汉水岸边。在长坂南边甩掉追兵后倒也是一路无阻，但就在他们几乎就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却终是在一片山谷中撞上了漫天箭雨。

　　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一名兵士被一箭射中额头，猛地栽下马去。紧接着只听“刷”的一声，刘备双剑出鞘，顿时舞出一片无懈可击的白光。刘备将马靠到简雍坐骑边上，几乎是将自己横在简雍和箭雨之间，然后低声喝道，“宪和，拉紧缰绳，跟着我往前走，千万别失控！”他说话的同时手中双剑仍在游动，仿佛蛟龙盘旋；箭矢纷纷消失在剑光之间，不是跌落在地便是被绞得粉碎。但哪怕就是在和简雍说话，刘备的双目却一直望着诸葛亮的方向。

　　“孔明！——”他遥遥唤了一声。

　　千钧一发的那一刻，刘备到底选择了挡在不懂武艺的儿时好友身前，却任由相识不久的忘年知交自生自灭。他知道诸葛亮懂武，更当是个中高手，可是仍不免心下慌乱。毕竟他未曾亲眼见过诸葛亮动手，也不知道诸葛亮究竟能不能应付。

　　还记得初见诸葛亮的时候，刘备以为他虽是身长八尺，容颜伟岸，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生。但那时诸葛亮扫了一眼刘备腰间挂着的佩剑，眼神停顿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带一点点惊讶和好奇，仿佛已经看出了那是收在一把剑鞘中的一双剑，然后又从那双剑上面推断出了什么奇特结论。刘备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看来，诸葛亮没有理由对任何兵器感到惊讶或者好奇，更没有理由只凭剑柄就能得出什么结论。不过很快两人便开始谈论天下大事，于是这一瞬间的奇妙便被刘备忘记了。

　　重温这个瞬间已是一年以后，新野城中，诸葛亮在校场操练军阵的时候正巧看见刘备和关羽并排策马一路冲入校场，刀剑来往反复，银光泼洒，金铁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这两人竟在切磋武艺！诸葛亮不禁好奇地转头望向关刘二人，直看得目不转睛。

　　一旁徐庶打趣道，“孔明何时学会了欣赏斗将？”

　　诸葛亮微微一笑，说，“只是想不到主公竟会与关将军比试。”

　　“比试？说不上吧，”徐庶笑道，“关将军神勇难敌，若是全力对敌，只怕最多不过三招主公便要败下阵来。如今关将军陪主公活动筋骨罢了。”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庶一眼，却没说什么。徐庶少年时仗剑行侠，四方游历，倒是有两分真功夫；只是他立志修学的时候便把武艺丢到了脑后，这许多年未曾精进，终是离高手境界还有几重山。

　　待离开校场的时候，刘备挽过诸葛亮，笑问道，“孔明之前还未见过你家主公施展身手吧？今日看来如何？”

　　诸葛亮应道，“我看主公剑法甚是精妙，不想元直却说，若是关将军全力对敌，主公只怕撑不下三个回合，却不知是也不是？”

　　刘备一愣。他本只是想与诸葛亮客气说笑一番，哪里料到诸葛亮竟是问了这样一句话？更不想徐庶倒是这般不识人！刘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挑起长眉看诸葛亮，说，“孔明以为呢？”

　　诸葛亮回头看了看，见徐庶和关羽正似乎在争论水军相关，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和刘备，便答，“亮以为，若关将军全力对敌，主公在五十招之内不当露出败像，七十招之内不会落败，但七十招之后便难以断言。”诸葛亮的语音平和而自信，就仿佛在他而言，评断高手武艺和评断钱粮军情本没有什么区别一般。刘备的眉毛都快挑到发际线了，诸葛亮却似乎没看见。他顿了一顿，又是一板一眼地说道，“但如果主公与关将军互换坐骑，想来可以撑到八十招不落败；的卢固然是宝马，终究不及赤兔高大。若是彻底弃了马匹，主公或可战足一百二十回合。”

　　诸葛亮说完，刘备却已是哈哈大笑起来，惊飞了不远处的一只鸟，让关羽和徐庶二人也是莫名其妙地顿住脚步看着他。刘备笑了许久，终是收住笑声，叹道，“孔明不愧是卧龙！龙潜深渊，藏而不露……”正说着，刘备猛地出手，一爪扣向诸葛亮的手腕。

　　诸葛亮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任由刘备扣住了他的脉门。刘备本以为练武之人总会条件反射地见招拆招，如今这般轻易得手，不免又是一愣，然后带着询问地看向诸葛亮。

　　“主公，”诸葛亮说，“对于志在天下的人来说，勇武之辈恰恰是最无用的，是也不是？关将军有不世之勇，但又岂止一身武艺而已？”

　　刘备又是笑，然后重重地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他平日里若是握诸葛亮的手或是拍他的臂膀，总是拿捏着三分力道，小心翼翼，就怕自己武人的手捏疼了这年轻书生。而今天他终于是放开了，拍肩膀的力道就仿佛身边那人是关羽，是赵云，是从死人堆里一同爬出来的兄弟。

　　“你不在意是自然的，却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刘备笑说，“夫子视金钱如浮云，足矣，也不必视其如粪土，你道是否？再者，有机会我与你也过上几招才是！以前益德说过，只有打过一架，方能算是兄弟！”

　　但诸葛亮并不以兄弟自居，就像他不会像真正的武人一般，习惯性地见招拆招。直到长坂坡的逃亡也没有人见过他手中握着出鞘的剑。而在这百里逃亡的最后一程的山谷中，听见刘备唤他，诸葛亮便收紧了缰绳，却并没有勒停马匹。他右腿加力，让马匹渐渐转向，在谷中画了一个圆。

　　诸葛亮在想他需要长兵器。

　　他尽量压低身躯，堪堪避开几支箭矢，但见前方有一支长矛正躺在草丛中，顿时精神一振。他左手轻按马背，人已是立了起来；他将右足勾在马鞍上，左足踩紧单边马镫，整个人猛地探了出去。只一瞬间，他已自捞起了长矛。还未在马背上坐稳了，长矛已开始在他指尖盘旋，矛尖一点亮光画出一个个银色的圆，九尺长的矛杆像水车的叶片一般舞出呼呼声响。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并不响，却是划破了箭如雨下，马蹄纷飞的嘈杂，“往前百丈山谷见宽，再无伏兵——冲过去便好！”

　　突然只听“铛”的一声响，又一支箭矢被诸葛亮手中的长矛格开，但他只突觉心下凛然。那支箭撞上来的时候他感到手臂微微一颤，长矛差点没从五指间飞出去。从那边山头射下来的箭，到谷中竟还有这般劲力？这绝不是普通的弓手！ 又是“嗖”的一声，一支暗隐风雷之势的长箭从他身后划过，直飞往刘备，最后消失在刘备身周的剑光中。刘备还在全力驱马向前，但是方才那雷霆一箭已是让他身周的剑光现出破绽。山谷渐渐开阔，周围的箭雨已是消散，但那让人心惊的神箭手却没有停下；第三支、第四支箭接连飞过。那神箭手只怕正在山坡上与他们并行！

　　诸葛亮拨马向左，一点点靠近刘备与简雍的方向。但尚有数丈距离时，他突然听见刘备一声怒喝。一支箭插在刘备的左臂上，尾羽尚自微微颤动。刘备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边，剑早已不知落到了何处，甚至连控马的力气都没了，仿佛下一刻整个人就会从马背上滑落。诸葛亮一蹬马腹，两三步跳跃间便已覆盖了这最后数丈。他微微探身，伸手捞住的卢马的缰绳，低声唤道，“主公！”

　　刘备点了点头，干脆把右手中的剑也丢了，一掌握住还插在左臂上的箭支。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呼出那口气之前，猛地将箭拔了出来。他扔开血淋淋的箭矢，吐了一口气，咬着牙说道，“宪和你双手空着，帮个忙。”简雍不声不响地凑上前去，用刘备自己的战袍将他的左臂绑在胸前，动作熟练得骇人。待他忙完，刘备从诸葛亮手中接过的卢的缰绳，喝了一声“走”，便是头也不不回地策马向前。就算前方是猛虎野兽，如今也只能冲。

　　山坡上的神箭手不知怎的，一击得手之后就没有再追击。但诸葛亮却不禁担心那人怕是已经赶到前方谷口了。果然，待到了谷口便看见立着一面大旗，旗上没有任何字样，只绘着一只虎头；旗帜下立着二十余装备精良的铁骑。诸葛亮凝神望去，只见当先那人魁梧无比，骑一匹高头大马，手中一杆画戟，背上还有一把乌木硬弓。便是他了；那般箭矢般锐利的杀气却是错不了的。

　　“刘玄德，若想留得一命，便快快下马受降。”敌将的声音硬得像石头，什么波澜也没有。

　　刘备哈哈大笑起来；尽管左臂吊着脸色惨白，他却仍是将这不屑的神态摆了个十足。笑够了，他抬起空空如也的右手，遥指着虎头旗下那人说道，“什么无名小辈也敢让我下马！便是曹孟德亲在此，又能奈我何？”

　　对面那人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我虽无名，但是虎豹骑第九部暗军统帅。”

　　便是处变不惊如刘备，这一刻表情也有些僵。虎豹骑乃天下骁锐，统兵之人皆是夏侯惇、夏侯渊此等世之虎将。但他从来只听说虎豹骑有八部，皆由曹家和夏侯家人执掌，何时又添第九部暗军？若真有这第九部，只怕统帅绝非易于之辈。更何况刚才的几箭神射他也见识过了。

　　尽管如此，他仍是笑了一声，然后低声说，“宪和，把你的佩剑给我，然后你退后些。”待右手又握住了剑，刘备接着说道，“孔明，你到我左边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诸葛亮却已是无声无息地靠到他左手边，与他并骑而列。诸葛亮丢开了右手中的长矛，拉过的卢马的缰绳几下缠绕在右手腕上，然后又握住自己的缰绳。但听一声清脆的金铁摩擦声响，佩剑已到了他的左手中；剑身横平，尚自嗡嗡颤抖着，剑尖略往右指，仿佛静候开局。

　　这正是刘备的顾应剑法的左手起手式，承平。

　　刘备的眼睛亮了一亮，赞道，“很好，走吧！”

　　两匹马在同一瞬间跃出，连马尾都划出了一模一样的弧线。

　　虽然在新野的时候诸葛亮始终没有和刘备对过招，但若是有机会，他总在不远处观摩。刘备的剑法名为顾应，双剑各成章法，又遥相呼应，就仿佛配合无间的两人同时使剑。刘备的威力，也正是在这“双”上：迅捷与持久，狠厉与缠绵，轻灵与厚重；多少对比都融合到了一处。多看了几次，诸葛亮已经将刘备的剑法默默记熟了大半。精妙剑法虽算不上争夺天下的筹码，却不免引得人观摩爱慕，就好像他年少时有幸见过的钟元常的字一般。

　　而这一刻诸葛亮不禁庆幸自己未曾拒绝这小小的娱乐。

　　对面的曹军大将亦是放马冲了过来，画戟直指诸葛亮握住两串缰绳的右手。诸葛亮轻扯缰绳，腿上加力，瞬间便让两匹马同时转头向左；刘备右手中的剑正迎上敌将的攻势，一剑斩向画戟的木杆。简雍的百炼精钢佩剑本是刘备送的，锋利无比；他也清楚以自己的臂力，若当真砍中，寻常的木杆定会应声而断。不想这曹军将领的画戟竟不知是用什么奇木制成的杆，一剑劈上去声如洪钟，却只留下一道白痕。那曹将冷笑一声，就势以两柄兵器胶着的地方为支点，撬动戟杆一端，将戟刃往刘备咽喉推去。刘备侧身避过，将剑身平贴在戟杆上顺着长戟方向滑了过去，剑尖紧追着敌将手腕。那曹将只得缩手，但他手中画戟这才缩回去了两分，便变换方向，夹杂着风雷之声直扫向诸葛亮。

　　诸葛亮毫不犹豫地将左手中的剑迎了上去。剑锋架住戟刃的时候，他突然又是一拉缰绳，让两匹马俱是将前蹄扬起。他操纵马匹竟已精准如斯，竟可以用单手使两匹马同时立起！借着这两匹马起扬的力量，诸葛亮猛地一推，竟使敌将震得几乎画戟脱手。而马蹄落下的时刻两柄长剑皆已挥出，从两边各划一个弧度聚成了一个完美的银色的圆——顾应第五式，合璧。

　　剑招源源不断地向那曹将涌了过去，仿佛大浪拍岸，猛烈能激起千堆雪，又缠绵可千年如一日。那人一下败了气势，便自不能恢复，越战越是束手束脚。见此其余二十余骑曹军纷纷围了上来。刘备与诸葛亮战得兴起，何惧这寻常骑兵？双剑扫过处无人敢近，只见时不时有避之不及的兵士被扫下马去。那曹将眼见落得下风，竟是全力将画戟横推，待将对手逼退后调转马头便走。

　　诸葛亮看见他背上的硕大的弓，顿时心下一震。“孔明！”一旁刘备喝道，“快追，他要放箭！”

　　“主公控住的卢，”诸葛亮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猛地收剑回鞘。他腿上加力，右手拍了拍的卢胁腹部，两匹马便开始全力狂奔，紧追在那名曹将身后。的卢脚力远胜于诸葛亮的坐骑，如今奔得急了，两匹马便渐渐拉开距离。诸葛亮眼见离前面敌将不过五六丈的距离，而自己的坐骑与的卢已是错开近半个马身，便是半歪在马鞍外也快要无法同时握住两匹马的缰绳，便又是唤了一声“主公”。

　　话音方落，他已是解开了缠在手腕上的卢的缰绳，随即最后用力一拉；刘备亦是猛地一踢马腹。的卢长嘶一声，然后仿佛长出翅膀一般腾了起来。这一跳跨越了近六丈，的卢的马蹄几乎就要落在敌将头上。借着的卢的下坠之势，刘备朝着那曹军将领的肩膀一剑劈了过去。敌将举起画戟来迎，只听一声巨响，金铁相撞，火花飞溅。

　　那曹将肩膀终是被削了一剑，鲜血四溅，但他紧咬牙关，竟还是直直地坐在马背上，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待得的卢马四蹄落地，刘备的攻势也散得差不多了。他还未来得及打马向左，将无法动弹的左臂藏在身后，敌将已是一戟往他的左肩戳了过来。画戟几乎就要撞上刘备的肩膀，却突地顿住了。虎豹骑第九部统领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喉咙上插着一把长剑。

　　诸葛亮缓缓松开握着剑柄的左手，长呼了一口气。而刘备则是拍了拍的卢的脖子，随即扬声喝道，“宪和，诸位，快快跟上前来！汉水河岸就在十来里外，我已是看见了！”

　　这一场厮杀到头，他们也终于走出了山谷。汉水上关羽的船队已在等着他们；再向东，鲁肃正乘着一叶扁舟由柴桑而出。

　　三分天下从这里开始。

　　结束、

　　诸葛亮从不相信匹夫之勇可以定天下；便是曾以匹夫之勇为刘备打开了走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门，他也未曾相信。但是当所有的天时地利军政谋略通通被拦在长安城外，他不禁暗想，如今唯一还没有尝试的方法，那便是匹夫之勇了。

　　其实他还未曾老去。五十四岁正是天赋与经验汇聚成力量巅峰的时刻。五十四岁的刘备得到了马超和蜀地，终于使天下三分；而五十四岁的诸葛亮也仍然能随手画出九州大地任何一处的地形城池，也可以飞身掠上任何一座城墙。但是诸葛亮知道，他已是病入膏肓，剩下的时日却比五丈原到长安的距离更短，而坚守不出的司马懿大军却仍然横在他的面前。当死亡的威胁逐渐逼近，无论多么冷静从容的智者都会有种孤注一掷的冲动。

　　诸葛亮三番五次挑战，甚至还遣使者给司马懿送去了妇人服饰，但是司马懿只是笑着问些汉军营中吃饭睡觉的杂事，末了平平淡淡地说了句，“亮将死矣。”

　　诸葛亮听使者转述这句话时并没有觉得愤怒，三分好笑之余还有十足的敬佩。其实司马懿的性子与他自己颇多相似；他们都是进退有据，能伸能缩，沉着持重的人。若是天不假年的人不是自己，他只怕比如今的司马懿还多一点闲逸。想到这里诸葛亮不禁又是好奇，如果司马懿时日无多，不知又会如何？摇了摇头，他止住所有的假设和猜想，一如既往地让书吏送来军中赏罚簿册过目。不过那一日忙完例行公事，他开始规划退军路线，重设朝堂名单，给身周的人一一留书——总之做一切将死之人需做的临终托付。待他将所有需筹划之事都来来回回确定了好几遍，这便已是两军僵持的第九十日。那天晚间诸葛亮早早返回中军帐中，吩咐过众将今夜不可来扰，便换上了一身玄色窄袖深衣，褪下冠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潜入司马懿的大营并不算困难。偌大的营寨，只有外围防守严密，越逼近中军帐却越是无甚防守，到后来连守卫和巡视的兵士都看不见几人。诸葛亮在军帐中的阴影间站了片刻，仿佛已是溶入了夜色中。待几名在中军帐外巡视的兵士渐渐走远，他踏出阴影，鬼魅一般飘进了中军帐，晃动的玄色衣摆仿佛只不过一阵夜风。踏入帐中的那一瞬间他已是记住了司马懿的位置，然后抬手便丢出几个铜钱。帐中灯火一一应声而灭，但最后一株火苗却只一摇，便又是亮了起来。摇曳的火苗在司马懿的脸上打上了时强时弱的阴影，更显得他一双眼睛仿佛狼眸般摄人心魄。

　　“叮”的一声，是一把小刀在空中撞上了一枚铜钱，刀刃穿过钱孔，最后将钱币钉在了一旁悬挂着的地图上。诸葛亮又是丢出两枚铜钱。不出所料，这两枚铜钱果然又被飞刀所阻，但空中暗器这才将将撞上，竟又有两枚铜钱突然出现在空中，一枚飞向烛火，一枚飞向司马懿的咽喉。这是何时丢出的，竟这般无声无息？司马懿则是探身，广袖轻甩，便已是卷住了那两枚铜钱；他呵呵一笑，正想开口，却又听“啪”的一声响。

　　被他卷入袖子中的铜钱不知怎的俱是碎成两片，一块碎片就这么飞射了出去。司马懿震惊之下匆忙闪避，于是终究是来不及防范往那最后一盏灯。碎片正击中灯火，然后中军帐里终于完完全全地黑了下来。

　　灯火熄灭后的那一弹指间司马懿扬手，四柄小刀便飞了出去。诸葛亮拔出佩剑，听声辩位，将剑锋对着最前面的两柄飞刀扫了过去；飞刀便调转方向，又撞上后面两柄刀。“叮叮叮”几声，四柄小刀纷纷落地。诸葛亮将短剑虚抱在身前，凝神静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对手大约也在静听，于是这中军帐里仿佛再无活物一般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衣料窸窣的声音；司马懿似乎起身换了一个位置。诸葛亮全神贯注地听着，正想出手的时候，突然又听见司马懿轻声一笑，问道，“即是孔明，为何惧光？”

　　诸葛亮微微一愣，而这一愣神的时间里军帐中便又安静下来。他尚自迟疑，就听见 “铮铮”两声短促的琴音，仿佛夜枭的轻唤从夜色笼罩的草木中腾起，冉冉升入月光。诸葛亮只觉心随着琴音无法掌控地一跳，然后在那漫长的停顿里似乎又被压抑着无法搏动，直到又一声高音轰鸣。

　　“庞山民曾告诫我，诸葛孔明不止军政奇才，更有不世之勇，让我小心应付。今日一见才知他所言不虚。孔明果然了得，这暗器功夫尤其鬼神难测，竟能想到事先在钱币上刻下断痕，使得暗器能出人意料地一分为二，当真是妙！”司马懿一边说话，一边拨出一连串仿佛雨珠纷落的短音。他的语音中似乎还有那么一分庆幸。作为诸葛亮的二姐夫，庞山民是为数不多了解诸葛亮各方各面的人之一；幸好此人成了大魏的吏部郎，也成了司马懿的好友，到今日他才不致毫无准备。那一连串让人胸中发闷的短音过去，司马懿又道，“我一直在猜测孔明是否会来。”

　　诸葛亮挑了挑眉头。他本不想回应的，听司马懿这般说却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为何？”

　　司马懿解释道，“如果是我命悬一线，我多半要赌一回的；以己之心揣摩孔明，总觉得孔明就该来我中军帐了。但有时我又不免暗想，诸葛孔明当不屑逞匹夫之勇枉然行事。”

　　“枉然？”诸葛亮将头抬高了一点，说，“如今局面，一人生死可使天翻地覆。”

　　司马懿点了点头，“孔明说得不错；所以我岂能让自己复循庞士元的覆车之轨？”

　　诸葛亮的手一颤。

　　与卧龙齐名的南州士子之冕凤雏庞统便当真如世人所想，是个不折不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庞家便有绝世刀法又如何？向来随性而为的庞统在粗通骑术之后便再也不舍得多花哪怕一刻钟研习御射之艺。少年时代的诸葛亮已是暗暗为好友担忧，但若是对庞统提起什么，年轻的凤雏总是笑道，“安天下本不在于匹夫之勇，是也不是？”——诸葛亮从来无法反驳这一句。

　　人道庞统被流矢所伤，死在了雒城外。从来没有人疑惑，为何刘备竟将弱质军师放到了攻城战的前线，任由他被流矢所伤？其实庞统是死在了自己的军帐中。为了除掉庞统，困守雒城的张任请出了他隐居已久的友人，一个才能不足统帅万军，却足以来去万军之间的角色。那时候刘备尚在城下督战，而庞统亲手布下的大营虽可防范百千敌军的劫营，却拦不住一个逞匹夫之勇的武人！后来在庞统坟前，面对着仍然悲痛欲绝的刘备还有刘备身后那沃野千里也显得空荡荡的益州，诸葛亮竟突然觉得愤怒。他想起少年时代多少忧心忡忡的旁敲侧击，还有庞统带着笑的回应，温和委婉却是那样懒散。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当年劝说得再尽力一些，这结局是否能改变？

　　他不应该在这一刻走神的。心情恍惚的瞬间，琴音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乐声越来越急，仿佛风声萧萧，马蹄纷飞，壮士引剑长歌。好一曲广陵散！直叫人热血沸腾，心跳如雷动，甚至无法呼吸。诸葛亮强压下胸中痛楚，一声轻啸；啸声明亮而温润，仿佛一阵碧绿色的春雨，顿时将广陵散的怒意洗去大半。琴音终于现出片刻的迟疑；走弦的手指似乎从弦上滑落，于是一声如歌如叹的定吟便仿佛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这一瞬间的停顿足够了。诸葛亮飞身而起，手中短剑直刺。“当”的一声，一柄弯刀探出，格开了他的短剑。琴音再次响起，但显然是一只手弹奏，只七个空弦音来来去去。乐声虽少了许多变化，细腻不足，但慷慨激昂之意却是更甚，直让人心跳加速，喜怒不能自控。诸葛亮又是一声长啸，手中却也没停下，一剑往琴上劈去。弯刀再次架住了他的剑。然后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刀剑交错不断；琴音啸声亦是来往反复，好似长风卷着沙石，缠绕着往天际飞去。

　　司马懿听见对手的啸声隐隐暗合阳春的曲调。不过几个朴素简单的长音，甚至称不上乐，但仿佛绵绵不断的南风，吹出一片通透的绿意，温和淡荡，可以淹没一切风刀霜剑。他听到自己的琴音越来越弱，心中不由警觉，干脆挑一串轻柔的短音，一瞬间将广陵散的寒意化入了流水荡漾。他左手手腕微抖，暗合“黏”字诀，弯刀缠上诸葛亮手中的短剑。两人的招式越来越快，三句旋律中竟已是过了近二十招，刀剑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超过一寸。而这二十招过去，戾气也渐渐散完；刀剑的每一次碰撞都暗合乐声，就算尚含杀意却也安上了礼仪教化的表象，将关中的明争天下收敛到了鸿门宴中的暗流涌动。

　　司马懿骇然发现他竟然在琴上拨出了白雪的调子。他到底一只手弹琴；不能按弦揉弦，又如何能奏出流水洋洋？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流水便转为白雪的含蓄清冷。阳春与白雪本是截然相反的两曲，但如今琴音竟与啸声暗暗相合，不是高山流水，却隐隐有高山流水之意。

　　这可打不下去了。

　　诸葛亮突然撮唇呼哨，那尖锐的哨声顿时打断了阳春白雪的旋律，连带着使琴音也陷入杂乱。借此机会诸葛亮直退到中军帐的门口。在那里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曲高和寡，但有能和之人却非子期。仲达，告辞，三军前再会。”便如来时一般，只一瞬间诸葛亮就从中军帐中消失了，仿佛一阵风。

　　“再会？”司马懿拨弄着琴弦，喃喃道，“不会再见了，可惜，可惜！”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最细的那根琴弦在他指下断了。司马懿猛地站起身来，高声喝道，“刺客！全军戒备，莫要让他逃了！”

　　当然是追不到的。

　　十日之后的夜里，一颗血红色的彗星向西南方向滑落；彗星三起三伏，终是落在五丈原诸葛亮的大营中。司马懿夜观天象，感慨之余突然想：他司马懿终究不是庞士元，而这对于诸葛亮来说，亦是天命。

　　于是三分天下就从这里开始结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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