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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生花
“有一句话,从我开始杀人的时候,就不断的告诫自己。”
“什么话?”
“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代价。”
“你何时开始杀人?”
“一十四岁。”
狂风萧萧。
天山脚下十二月飞雪连天。
让的手心开始出汗,将手里的凝霜刀紧了一紧。十四岁出师,走的时候,师傅笑咪咪的教给自己一句话,杀人和行走江湖讲究的是同一个字。
稳。
本来让的身形很稳,他的手也很稳,眼睛更稳,但是,让已经慢慢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稳不住了。
“七年前久冥山庄被毁,全庄一百三十七条人命无一幸免。那,也是你做的么。”女子仍是不紧不慢的问,语气里尝不出咸淡,似乎只是讨论簪子的样式一样,仿佛那一百三十七条人命不过蝼蚁。
“是。”
“喔。做事确实是稳,而且狠。”女子嫣然,蒙在方巾后面的脸,露出无比动人的轮廓。
“你是谁?”让忍不住开口,这个白衣似雪的女子,乌丝轻束,以一块极薄的雪纱长巾蒙脸,似笑非笑,雾雪飞雕。
“三个月后,我来找你。”
女子又是一笑,“让,司徒让,你最好回一次故乡,不然,就真的见不到桃花了。”
让微微一笑,“姑娘此话诧异,我今年不过二十有一,来日方长,什么时候想见桃花,都是能见的着的。”
女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坛酒,“这酒是酿了百年的竹叶青。虽我知你只偏爱陈酿二十年的女儿红,但这酒你却是非喝不可。司徒少侠,我们就此别过。”
让手里仍然紧握着凝霜刀的刀柄,不曾上前去接过女子手里的那坛酒。师傅说过第二句对自己终生有用的话,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开自己的刀。”
那女子见让始终不上前接酒,又是微微一笑,“名动天下的刺客司徒先生,居然不让去接一个身无武器弱女子手里的酒。”
让不怒反笑,“因为姑娘你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譬如我爱喝的酒,姑娘都不得而之,叫我不得不防。……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诡异一笑,眼睛里荏苒硝烟一片。“司徒少侠喝了这酒,我即是说了,却还似没说。我却是没说,少侠自是能想起。”
“想起什么?”
“想起……很多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
“是。”
“为什么。”
“因为这酒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什么名字?”
“前生往事。”
前生往事?……
夜。
寒鸦斜飞入梦檐,冷气撩人,苍庞北辽冬。
让醉倒在一条昏黄的小巷子里,酒,自然是白衣女子留下的那坛「前生往事」。
宣夫尤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少年。
让悄然一笑,仍不放开的,是右手里凝霜刀的刀柄。前生往事,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酒是上好的竹叶青,也不知道深酿了到底多少年,颜色绿森森的煞是吓人。入口极苦,但是到了咽喉之下,却是淡的无味了。
让想起的是自己杀的第一个人。
那是一个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剑客,久冥山庄请来的护卫。年轻气盛的英雄年少,白玉宝剑呛的一声龙吟出鞘。“小子,久冥城主有命,无论生熟面孔,都不准靠近山庄方圆百里之内。”
那时候自己用的武器就是这把凝霜刀,当时穿着和凝霜刀柄颜色相似的苍绿色袍子。十四。
当时似乎只和那个剑客说了一句话,就一句。
“宣夫尤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少年。”
然后自己在那个剑客的眼睛里看到轻蔑的笑,可是十四招之后,那笑容就随着四月江南纷纷而落的柳花消散在靡嫣的水气里。
剑客的眼睛至死没有合上,里面写满的,是惊艳。
刀口舔血的人果然是不怕死,生家性命都早已卖给了雇主,各自有各自所信仰的正义和道路。
当时自己用手轻轻的合上了那个剑客的眼睛。把他和他所使用的白玉长剑埋在苏堤旁的青冢山中。
从山里摇摇晃晃走下来的时候,感觉慢慢自己的心脏和手中的刀变的一样的坚硬。
杀和不杀。
强与弱。
不论强弱,不论善恶,以血封刀,以人见杀。只为自己而杀。
…………
让又猛灌了一大口酒。心里又是悄然一赞。好酒。
虽是入了咽喉就没了辣味,但是缓缓流进胃里的时候,却极暖。如同陪了自己很久的武器,时常有渐染血腥的温暖,残忍快意,极美。
比如最惨烈的一次刺杀。因消息外露而被四个杀手堵截在戈壁的悬崖上,那是五毒教的四大长老,自己身中十余种暗器,种种淬尽天下奇毒,双手更是血肉模糊,那十余种毒药齐齐发作的时候,自己的手重的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重。重的几乎拿不动刀。
但最后那四个高手仍是死在自己的手下,因为当自己重重倒下的时候,他们太相信自己的毒和暗器,误以为他已经毒发身亡。于是放心大胆的靠近。
于是。
凝霜刀只是一闪,就听见其中两个人的咽喉里的血喷涌而出的声音。然后是另外两个,一个发出了三枚梨花针后被自己抢身上去削去了半边脑袋。最后的那个落荒而逃,因为被自己斩断双臂,最后全身伤口崩裂失血死在百步之外。
其实当时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重的提不动刀。如果他们能在自己倒下去的同时在给自己中上几颗暗器,死的,就是肯定自己。
让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空洞的盯着还剩下半坛的酒。
从那次刺杀开始,让便学会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太相信自己,以及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刀。
还有就是,运气真的是很重要的,那时候让十七岁,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刺客。
又抿了一口酒。
孤灯残火燕燕西风,美人青丝嘤嘤重逢。
寒冬。什么东西凉的都快。比若酒摊桌子上刚切的半今卤牛肉。
一个白色身影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闪了出来,又是那诡异神秘的女子。仍是一袭白衫,拖地的白纱长裙居然在泥泞的巷子里没贱上分毫泥污。
“司徒少侠。”
“这位姑娘当真是神出鬼没。”
女子轻笑。“这到是应了我的名字,小女子不明白的是司徒少侠你孑然一人寒夜买醉,却不肯回去温暖如春的江南,又是为了什么?”
“你怎知我一定要去南方?”
“因为有桃花。雇上好的马赶回去行程不出一个月,少侠还是趁早回去罢。”
让怔的一楞。然后用筷子敲着桌檐,唱人面桃花相映红。三折三重的调子,在幽深的黑巷子里传出很远。
唱完以后,让猛灌一口酒,居然有种酒要涌出眼眶的错觉。
“姑娘也知我和桃花的关联?”
女子左手轻抚上让紧握的凝霜刀,抬起眼回答,“我只知你一十八岁取妻,取的是江南七富首富家的女儿,有琴公子之称的宁桃儿。”
“桃儿……”
“是,虽然你身在是非江湖,双手有洗不净的腥味,但宁桃儿却执意要嫁了你,却不料你根本无法陪她日日江南□□赏花,月月柳岸堤边看歌。”
“是……”让倒完最后一口酒入喉,忽的立起身,凝霜刀砰的一声碰了一下桌角,呛的长吟出鞘。“姑娘,在下并非江湖大侠,并未扬威中原,姑娘那路雇来的主,有这般玲珑的口舌,出刀罢!”
那女子却并未有丝毫惊慌,道:“司徒少侠,你我不必比拼武学刀法,那总是杀人的伎俩,我懒得杀人,只带一些人回去他应该去的地方。”
“白衣似雪……方巾蒙面,以铃沉鱼,引线绞花。”让瞟一眼女子手上的红线,浅吟出声。之后不禁放声大笑,“是了!姑娘你笑称自己名号里带了一个“鬼”字,原来是天醉诛心堂的幽颜鬼。”
女子也笑,“少侠好眼力,来年三月初三,我再来见你,”说罢刚欲转身,又追加了一句:“万万莫要忘记,一定,要看桃花。” 之后几个飞掠起落,就消失在无尽的黑色里面。
“……小二,还有无酒水,再来两坛陈酿二十年的女儿红。”
让又坐了下来,继续喝酒。或许是该回去了罢,回去江南……只要,做完最后一桩。
桃儿……有多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了呢。新婚过后,就冷落她一个人独驻空房。
记得三年前的自己以轻功飞掠在西子湖上,那是追杀逃走的青莲子,自己背叛师门的师弟。在湖上水气笼淹,一抬眼就看见了画舫里轻抚长琴的宁桃儿,着着粉色的衫子,巧笑倩兮,眼睛里水光潋影那粉嫩嫩的优雅,自己竟看呆了眼,什么都顾不上了。还有那琴声幽咽绝唱,既有铁马冰河也有冰凝绝渡,索索的拉住了自己的衣襟。
后来……画舫一 调琴弹唱的可人儿成了自己的妻,带她回天山见师傅,师傅也是欢喜的赞不绝口,下山的路上忽的风雪弥漫,自己远远的走在前头,转身间看到桃儿乌黑的发和粉红的披风在雪里风里飘扬,脸庞被冰风吹的通红却眸子明亮,几乎有种错觉,可以真的就此不问江湖,心甘情愿的陪她封刀看雪,哪管得什么鲜衣怒马,琴剑江湖。
可是……人在江湖,江湖不是你一个人的江湖。让狂灌一口女儿红,不苦不涩,却没有了那坛竹叶青的浮香。“前生往事……”让轻轻的念出声。
两年多了罢。自己怕是有整整两年,没有回家,没有见桃儿了罢。
真是奇怪,让不禁苦笑,到底怎么了,居然突然想起那么多过去的事情。要做完这一桩,就暂时不接事情来做了。腾出两个月的时间,回趟江南,回去那里……回去,……去看桃花。
“一定要赶的上,去看桃花。”让嘴里念着念着,已醉倒在桌上,喝的酒,尚不算多,可是脑袋里现在却混混吨吨的。
再一次杀人,已是一月。塞北百里被白雪覆盖的黄沙,有刺骨的风,在空旷的青色长空下咆哮。
让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杀到最后的时候,比如现在。出刀越来越快,刀法越来越稳。同时也越来越狠。只在对手咽喉留一处窄窄的伤口,然后背过身去,听见身后那人轰然倒地的声音,然后血喷涌而出,和风声混杂在一起,就像受到惊吓的孩子的尖叫。越传越远,最后模糊。
杀人,已经成了习惯,不为其他的原因,不为雇主那几千或是几万两的银子江湖上一个虚妄的名号。既然是习惯,就会有经常性的杀戮,没有退路和后路,一路屠杀,双手淋漓鲜血,却没有任何的不安,只是会偶尔惆怅,在沧海都被风沙填满的时候,自己能不能一起被那些沙子掩埋,安静的合上眼睛。
这么多年……让低头去看那把因染满血迹而迅速苍老的凝霜刀,杀。只杀吾欲杀之人。抹去刀尖上的血迹,让闭上眼睛仰头长叹。再睁开的时候,眼睛里写满了疲倦。桃儿……我是该回去看你了。
一路上风尘仆仆。扬鞭策马,有的夜晚不能赶路,便歇在路边的小酒馆或是借宿弄人的家,喝淡却无味的茶,紧握凝霜刀的右手,居然会发抖,让便在那幽暗的灯光下面笑自己,这,就是杀人无数的手么。
赶到江南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江南的天气日日渐暖,莺飞鸟语,乱红纷长,让抱着刀,着青色袍子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穿过层叠的行人,绕进深深的巷子,在一扇漆黑的门前停下步子。
让上前敲门,敲了几下,没有丫头应门,推开门走进去,却不见桃儿迎上前来。院子里有残雪弄化的气味,漫在数值的脸边,有无比庸懒的颜色。
让皱了下眉头,心里悄道,这是怎么回事?
却忽的眼前一花,一抹白色已经伫在自己面前了。居然是塞北寒冬里见过两次的幽颜鬼。
让眼皮突的一跳,不好的预感扑面而来,一紧眉头拔刀出鞘,怒到:“你倒是将桃儿掳去了哪!?”
幽颜鬼有是一笑,红线舞动,轻松的扣住了让右手的脉门,轻叫一声:“起。”那从未离手的凝霜刀竟然当的震起,摔落在两尺之外。
“你怎知道是我藏起了宁桃儿?”
“你……”
铃铛轻响,长袖飘摇,让只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耳朵的四面八方摇响,眼皮却是越来越重。
然后无数张脸无数个声音从让的眼睛里耳朵里汹涌而出,急促的,疯狂的四车着喷洒出来,隐隐的痛。
“其实,要我带你回来的,是宁桃儿。”
“我不想杀你,可是上头已经接了宁桃儿一大笔银子,要我帮她留住你。留你的原因……说爱好笑,居然只是为了看桃花。”
“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
刹时间,让发现从自己的眼中耳中涌出来的不是那些是非恩仇古人的容颜,不是那些错杂的幻觉,而是一根根迅速生长的桃树的枝条。
它们真实并且快速的抽枝发芽。让突然觉得恐惧,从来没有过的恐惧,血渐渐被抽干的恐惧,层层压近的恐惧。
突然间又觉的轻松。桃儿,或者长达七年之久的是非恩怨血腥古月,终于都不再重要。
“其实我早就知道,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代价。要我从血色江湖里平静的淡出,代价就是我的命。”
于是让安详的闭上眼睛。听见桃花在自己脸上盛开的声音。然后几乎是紧接着,听见桃儿的尖叫声。
让努力的扯开一个笑容,但已经没有力气,来睁开眼睛。
桃儿被幽颜鬼拦着,看院子里的桃花瞬间怒放,那些枝条从自己夫君的脸上穿透然后开出鲜红的花。
就像真正的人面桃花。
“我本不诛人,只诛人心。可惜你的心,我却是怎么都见不着。”幽颜鬼的脸上露出极为难得的怜惜。“但是我这样子让你看桃花,你,不会恨我罢……”
宁桃儿泪雨滂沱,紧揪着幽颜鬼白色的罗衣长袖,“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是你们两个人的期望……包括那坛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前生往事」。”幽颜鬼幽幽一笑,“那坛酒让他回忆起很多东西,让他醉了三个月,以至于让他在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你到底……是人是鬼?!”宁桃儿梨花带雨的哭倒在让被高高吊起的桃树下。“我只是花钱请了天醉会的人……他们只要是肯接下来的事情,向来都……”
“无错,我就是天醉诛心堂的人。这是大家都想要的结果……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么。”
“很好……是很好,你杀了我的夫君,杀了他,你杀了……杀了他……”
宁桃儿看让被桃花缠绕,渐渐微弱下去的鼻息,哭声更加凄厉。“你说,你究竟是人是鬼!”
幽颜鬼良久才回答:“人无心的时候,自然是鬼。”说完以后仰头去看让。
“司徒让,你说,是不是呢。”
让微微一笑,在死去的过程中开始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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