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玉人何处教吹箫
看遍江南草木春荣花开花落,他始终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夜。多大年纪?既不清楚了,步入中年经历了许多沧桑,而那一夜的时光便在无数梦境里变得悠长而深远,是一个孤独的,寂寞的深夜。
渔火远远近近照得通明,他打白玉石桥上走过,江上的凉风吹得他脸颊生疼,泪水从两颊落下来,又滑到嘴里去了,咸的,苦涩。
“师父!师父……”一个人嘴里喃喃,明知道就是这孤独的月夜里他决不能听见,明知道他远在千里之外,明知道……他只是他萍水相逢一句戏言认了的门生,谁会当真呢?他当真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小的孩童当真了,他守在他门前,看着他清隽的背影在池水的波纹里晃动,“师父……”
“师父,你当真要走?”他眼睁睁看着他背起了行囊,打点行装,他知道师父云游四海四处流浪漂泊,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可是他鼓足勇气,怯生生地问了,“师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师父幽深的眼睛像是无边无际的深夜,一双黑眸沉沉地闪着光亮,直直照射到他心里去。凝视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砰”,飞快地跳起来,跳起来……
“小鬼!”那漆黑的幽深的眼睛却猛地大笑起来,那朗朗的笑声打破黑夜的长空,在无边池水里荡漾了无数圈的涟漪,“小鬼,我会回来的。等着我回来吧!”
“当真?什么时候回来?这个月十五还是下个月初一?”他幼童的天真的眼睛又灼灼地闪着光彩了。
那人停留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顿,终于轻轻抚摸下去,轻轻地说——他从没有听见师父这样轻柔的声音,他像喝了许多酒一样沉醉在无边的旷野里——师父微凉地叹气,虚空地捉住他指尖,“牧儿,你是真的不懂我的……唉……”
话未毕,言未竞。大颗大颗的泪水模糊了幼童的眼睛,哽咽在喉头的酸楚令他说不出话来,其实,一切,都是懂的吧?能说吗?倘若他想了呢?师父会怪他?还是再也不会再回来?
“牧儿,你学会了师父教你的十二首曲子,我便回来,可好?”
他在夜色里泪盈盈地点头。十二年,诗书字画样样精通,独独吹箫怎么也无法学得精髓。残破的,断断续续的残曲从他手指里流泻,教他不能抬头去看师父的眼神……他会怎样?会失望?会呵责?这样一想,又乱了心神。
他站在桥头,分离多少年了呢?数不清了,他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小的幼童,可是一个个数不清的一模一样模子拓出来似的相似的梦里,一个个漆黑的午夜,他又回到当年那青涩的稚嫩的小小幼童,敬慕地无言地望着那清隽的背影,欲说还休……
那十二支曲子早已烂熟于心了,他的箫声走遍了大江南北,人道是他最善音律,只有他知道——他为着纪念一个人。
再不能想他变成了什么样。他会不会也如他现在一般年华老去,苍颜白发?不,不会的,即便他已垂垂老矣,在他的心里,还是他风华绝代的“师父”。
二十四桥明月夜,夜已无声,船到江心,月上西楼。
师父不再是当年的师父,他是名闻天下的剑客与游侠。传闻说,他做的十二支曲子曲曲荡气回肠,为了纪念一个人。
杜牧挤在慕名而来的众人当中,拥上台阶,等他的召见与垂青——依然如故。他不敢把头抬起来,乱了心神。帘纱轻掩,那清隽的影子终于出现了!隔着万水千山,遥遥的,与他对望着,一如当年,“师父……”。师父轻轻笑了,站在灯火通明的白玉桥头,“今夜便不献丑了吧,我那新收的徒儿吹箫却不输于我,蛮儿,替我吹一支‘十二月花令’来。”
是一个小小的孩童,也只有十二岁吧?青衫,圆脸,梳着两个环儿,怯生生走到他面前来,“是,师父。”生涩的,断断续续的箫声,如泣如诉。
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了。红色的灯笼与远处漂泊的渔船,天边暧昧的上弦月,像是调坏了的水彩,支离破碎的记忆里面,好像有一个一样的孩子,怯怯懦懦,满怀敬意地吹出断断续续的箫音……那孩子去哪儿了?师父又去哪儿了?玉桥上,师父和他小童的影子也渐渐模糊,像是当年他们的侧影……一切都没有了,师父再也不记得他了,这一切,是他一个人虚空了多少年的想念么?没有人用修长干净的手指握住他的指尖,没有人轻轻叫他“小鬼”,没有人宠你无奈地对他说,“那十二月花令还不曾学会?”
师父,我已经懂了你的意思,你为什么已经走远了?那十二支花令烂熟于心,你却再也不愿意听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这样一个被你叫作“小鬼”的孩子,你答应他的,你答应他的!你欠了他……
你……负了他!
杜牧掉过头去,迎着江风,心中叫嚣着苦涩与酸楚,师父身边与他当年相似的小童,让他五内俱焚似的灼烧着。玉桥上的箫声“呜呜——”着,哀凉地远去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老友妇孺吟唱着将这首诗传遍了天下,或有人爱那句青山隐隐,或有人爱那句二十四桥,那句“玉人何处教吹箫”谁能知晓?
他已经老了,江南,扬州,旧梦重游。他当年的诗作仍然在书塾孩童的口中念诵,也依然有孩童仰着脸满心仰慕地问,“师父,这句‘与人何处教吹箫’是什么意思?”
“你是杜牧吗?”与他相似的一张脸。
他眯起眼睛来,把眼前这中年人细细地打量,然后一年年退回头,退回头——哦,是他!那江南一夜,伴在师父身边吹箫的孩子,苦楚与妒意早已随风散去,“他……还好?”
“您不知道吗?师父不在了。师父临终只有一句话让我一定向您转达。”
“什……什么?!”他觉得头晕目眩,如遭雷击——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他得用力握住拳头,才忍得住不让泪水滑落。
“十二月花令,每一支,都是你陪在我身边的岁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