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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年的天窗,包裹边缘的还是渡着水蓝色油性漆的木条。油漆的色彩浅浅的,连带着那层厚度也浅浅的,手指甲一刮,就像剥鸡蛋似的露出了平日里不见阳光的木材。
小樱在院里呼唤,鸣人、鸣人,声声不断。五层的高度啊,她的声音就这么叠加到近在咫尺,脆生生的,如今想来也真是不一般的玄乎。
我伸直了脖颈从窗里往外探,向下寻找她的身影,夸张到大半个身子都被晾在外边。然而那个夏天的阳光好像灿烂得独此一家,无论我如何睁大了眼都看不清她的粉色般的眉目。
于是我口里高声回应着“诶”,在她从十到零的倒计时中拿起钥匙就往底下奔跑——彻底跟时间拼了。
无数的热风与我迎面相撞,再擦肩而过,属于孩提的故事、美好、纯真就在我这样不断重复的奔跑中消耗到尾巴。
如同我抓住又放飞了一只蝉,于是生命也不再叽喳聒噪。
那刻我向前张望,黑衣黑发的少年的身影幻觉一样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在心底暗自问自己:是谁?却没有谁来告诉我答案。
因为最终寻找到答案的只会是自己。
我总不解着为何对那年夏天的那个午后如此执着,以至于多少春秋过去还能凭借着回忆想起旧地里的一点一滴。到底是它在我的印象里尤为突兀,还是那个名叫佐助的少年使我迷失了自己?
大约年轮也能被扭曲,扭曲到使我瞬间忆起,又瞬间完毕。
他同我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时,一个明晃晃到出奇的深夜。
飞转的钟表快要指到新的一天了。
冒着白气的橘子味冰棒被我大口咬进嘴巴,顷刻间额头就感觉昏沉沉的疼,夜里的温度较之白日凉了不少,我搓着刚才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大咧咧的卧进躺椅上,没想到这夜的胶状却被一个声音搅乱。
你叫什么名字?
他就是这么问我的,直接,果断。那个少年。
刹那遗失了鼓动的心跳,再汹涌如不息的波涛。
我回头。我问他,你是谁?
就像那一日,我与他初相见的那个午后,有着灿烂太阳燥热气温,与我提出的似乎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隐匿在槐树浓郁的树荫下的什么被月色照亮,就像大树的须根般牢牢生长在这里。深色上衣,及膝的短裤,黑漆漆的短发与……反射着异样光芒的眉眼。
我望向他,好似望向浅水里不懂游弋的鱼——没有鲜活的气息。
我叫漩涡鸣人。我咧开嘴,慢慢的回答他,你好啊。
很后来我才察觉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是我开始和他攀谈以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问题之一。他真的太安静了。
那是一种很可怕的安静。
他坐在那棵茂密的槐树根部,总是抿着嘴听着我的一字一句,而因为槐树太过密集的叶子,他的衣袂、脸庞从不曾感受到阳光。我总担心他会在某一刻我轻微的侧头中弥散。
碎片那样子,没有氤氲开的光辉。
我说,佐助,你在这里停留了多久?——或是佐助,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呢?他统统都予我隐没在阴处的侧脸。
他的侧脸很漂亮,是一种冰凉的视觉感。我不想说那是冷漠。
于是我想,他真是太安静,太寂寞了。而且他并不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
朋友该是小樱、牙一样的,明面上吵着闹着,笑着疯着,这才该是一群十多岁孩子该有的样子。说是胡闹也好,天真也罢。绝不会是佐助一般模样。
有天离开的时候我问他,你这个样子是给谁看?他终于抬起头。
我脸上讪讪,开始后悔。
鸣人,他说,我有一个哥哥。
然后再没了下文,白费了等他再次开口的二十分钟。
我从不问他是谁。
不敢、不想?谁知道呢,燥热到无理的夏天有一个安静的玩伴是一件多值得珍惜的事情。
同样的他一点也是怀着这种心境,不拆穿。
我有点隐秘的想让他说说他那位哥哥,可是他那嘴巴就好比隔壁阿婆家封存几十年的酒坛盖,密不透风,隐藏了一切过往。
也许值得庆幸的是他偶尔会对我的聒噪回应一声“嗯”。
平平的音调也不知撩拨了谁的心。
一开始待在一起颇算有趣,渐渐的我也没了话题。
我叫他,喂,佐助,佐助。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只是想这么叫着。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告诉我可以去抓蝉,因为那是在太吵闹了,比我还吵。
我不满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抓蝉,于是走到他跟前拉他起身,便清楚的看见我的手指触到他臂膀然后闯过,恍若无物。预感真真可怕。
他一定,一定会消失的啊——就是这样的预感。
我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直到他重复叫我的名字。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哦,真好,又近了一步。小樱他们,都是叫我鸣人的。
怎么这样,我低声问他。
我是荒魂。
古书记,人有八苦,生亦同死亡都是苦难,然人一世总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于是有些死去的鬼魂带着各自念头不渡黄泉。世称荒魂野鬼。
不是很可悲吗,总是独自候了好久却没人为他们而停留。
你难过了,他说。别这样,你有一双很好的眼睛。
闻言我抬头,刹那感受到鼻尖有忍不住酸胀。只有刹那,可是我害怕了。
这代表着我的在乎与不应该。我怕终有一天他会安静的消失,一如他安静的在那里,失了悲喜。而我,被漫上口、鼻的海水包围,连高声呼喊的权利也没有。
没有人会和我一道肯定他的存在,只会有人会高挑着眉毛、凸出起眼,用不可置信的样子否定我,毫不犹豫。
那个夏天我似乎与小樱他们有了一道无形的隔膜,隔膜将他们从我的世界分离。我花大把时光给予佐助。
他在我们相对无言中再次提起哥哥。
原来那人也没有想象中的沉默,假使提起鼬。他放佛有用不尽的词汇去形容他,温柔、讨厌、严肃……什么都好,只要他愿意诉说。
——他离开的时候是夜晚。
——我以为他回来时也会是夜晚,一样有明亮的月光照亮街道。
——我可以,将他看清。
佐助要看清楚什么呢我想,眉目是否如过去吗,还是看来人的神色是眷念是偶然?
其实那些都没有关系,他要等待的只是一个哥哥。无论地点、场合、时间,这些无关紧要的即使违和了他内心的想法,都没有关系。
——可是我最后也没等到他,而是你。
我抓着后脑勺的头发说,啊,真是抱歉了。
我问他童年的事情,关于鼬。
最初他没有理会,于是我又放大了些声音问道。
他回过头望了我一眼——霎时的摸样真的太过怆然,我以为他会哭。
我忙说,佐助……
而他只是轻声的回答我,我忘记了。
看,我说过荒魂很可悲的。到底等候了多久的光阴呢,哪怕是一件旧事都记不得了,却还记得初时目的。
然后将这份目的扣在心底,执着下去。与我迥乎不同。
我以为抓住一只蝉就是抓住一个夏天,整日将大把年华放肆在无所事事中,有人指责,我便逃离。
年轻的虚妄被我诠释得淋漓尽致。
反正还早,一切都年轻,还有那么那么多的光阴等我耗尽。过去我就这么想着。
入秋的时候传来了街道拆迁的消息,我在五楼的阳台上俯身看着佐助,他依然安静伫立,在槐树阴影里。
我本想告诉他这片旧地快要不存在了,也许连这棵年纪与他一般大的槐树也会消失;本想对他嚎啕大哭一回,像最要好的朋友一样。
结果最后见到他却迟疑了好久好久。
我背着庞大的登山包、提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在搬家的空隙里一路叮铃的去见他。
是吧,最后一次。
我说佐助好可惜都没有牵过你手,没准儿你手比你的眼神温暖多了。
我看见他又习惯性抿起嘴,然后伸出手把掌心放在我提着塑料袋的手背上,目光就一丝不苟的看着自己那只手。
我颇为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听见他对我说再见。
与此同时大门口母亲的呼喊传来,我高声回应,然后转身离开。
——直到我国三毕业那年,也是夏天,我才想起我只对他说过你好,没有和他说一声再见。
那天傍晚当去往火车鸣笛声起时,我忽然回忆起他曾赞扬我有一双很好的眼睛。当初以为指代这双眼睛能够看见他。
我低头,发觉手背真的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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