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

　　从医院大门出来的时候，七月流火的热压在肩上，江湾眯了下眼睛，似不能承受这越发紧束的空气

　　江湾是个摄影师，前面得加更艺术的两个字——自由。这职业是从小梦想，长大得成。父母俱是医生，是以在家时间并不多，即便这样，也是教防肃谨，少生娱乐。
　　小小少年叛逆横定，且看着，等一日我也要抛下你们去海角去天涯，再不困守任何一处狭室
　　中间自然一番道魔之争，衣钵为重，哪里风景还不都一样？只是仿若出闸之兽的青年怎么肯乖乖受降，盛年已过的父母也只得妥协，仅一项必须，每次出远门前要做次全身检查
　　江父从鼻里哼出一句话，免得横死在了哪个荒郊野外让你哭都来不及
　　总是父子心性，一概的犟，发乎情，亦不能软口气

　　如这般，年复过一年。

　　半月前，江父母车祸双亡。彼时江湾还在西南一个不具名的山里拍摄。七月的天，从不作兴温柔，滂沱伴着霹雳而降，鞭笞在树叶草木和晒得发白的硬土上，混作一阵，撕裂的交响
　　手机信号不好，加之江湾本心就是一意畅乐，得知丧讯已经一周后。说不上多痛，只是垂目茫茫，仰首迷蒙，脚下浓绿欲滴，终于还是泪下。
　　在此方和再回去亦当流浪的远方，毕竟隔了这一滴沧海的距离

　　重遇故土，父母已被亲戚殓葬，绕过那些隐而不秘的谴责，江湾在灵堂站定，屈膝，跪地，交手触地，头触地，三稽首

　　酷暑正当，江湾却急不可耐再寻出发，甩脱不去的困兽感是如此强烈，压抑着神经
　　在此之前是程序式例行的检查，早就相熟的医生难免宽慰几句，江湾木然以对，像听见又像走神，收获了一声叹息。

　　今日是来取结果，却被注以沉痛的眼神。一番看似镇定的了解后，江湾拒绝了徒劳无功的住院治疗，快步逃离这惨白的建筑物。

　　如此啊，倒教父亲一语成箴了。莫不还是上天的好意，不肯叫他和父母尸骨两处。江湾站在炙阳下，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然后大步走向对面的家。路过站台的时候停了下，午后三点多，本就是不大的城市，街上都不见得多少人。年轻的女孩靠着广告牌站立，姿态闲适，长发叠在肩膀和胸前，夏风拢身而过，亦不见她纹动，只一张嘴小小的嘟起，在这三十几度的天与地间，竟是香憩佳梦的笑模样
　　江湾几乎惯性的摸起从不离身的相机，按了下快门。
　　半晌，女孩的嘴角轻抿，眼睑欲开，真像心电感应一般，目才能及的公交远处开来

　　潇洒的拍拍腿，并未因为感觉旁边有个人明显的注视而好奇一眼，尽管林长歌向来自诩，H城除了自己这胃比天大随时随地预备觅食的奇葩，午后昏前会在路上无聊乱窜的都是神经病，显而白痴式的豪言，白痴长歌

　　车子停稳了，长歌向前，提步而上。不做丝毫缓滞，公交懒洋洋的开出站

　　江湾在原地，面色突然轻松了一些，一个刚刚被宣布不治的人，出了医院就能对着个姑娘发愣，该称赞自己超然于世么？把检验报告揉成个团，看着它进了垃圾桶，然后转身回家

　　关门落锁。程序式的倒了杯水，开电脑，登陆聊天工具。
　　长歌不在。
　　他和长歌相识与本城一个摄影论坛，小丫头不懂摄影，纯粹来看霸王图的，不过感官敏锐，竟也有些建设性的意见，与江湾在几个帖子里多有攀聊之后，就加了好友，倒也投机。不知觉业已经年。默契的从不谈见面的问题，颇有互相僵持着留白的意味，抑或是骄傲。本来是想等这次回来…

　　一杯水喝完，江湾还是发了条信息过去：江湾【今天在XX看见把马路当席梦思的花姑娘了】不禁想，要是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两人间惯用的语气，介于轻佻和打趣之间，丝丝缕缕的暧昧。

　　把照片传至电脑，找了个小油瓶图案移挂在女孩嘴上，刚好吻合。闷骚江满足了恶趣味，原本木然的脸也生动了些，如果没有头部一阵阵的晕眩感的话，就更完美了
　　如是想，也只得顺从本身，睡了一觉。
　　起来的时候，黄色的窗帘印着淡橘的光，已是近晚的颜色
　　长歌【观后感咧？？】
　　两个问号，机不可察的兴奋气息
　　江湾【很开胃】
　　半晌，长歌【…】
　　江湾【所以要吃饭了，晚安】
　　等了一会没有回复，于是下线。叫了三菜一汤，竟然一扫而光，好像真的很饿很饿，需要什么东西埋入体内来填补，不够，怎么都不够

　　电脑这端，长歌对着关闭的显示屏翻了个白眼，蹭了蹭轻颤的指头，呵斥，抖个屁啊你
　　微红的脸砸进枕头，倒床就睡，粗鲁，真粗鲁。

　　另边厢，江湾却翻覆难眠，下午那场觉像是偷来的，现在头一阵晕过一阵，牵连的浑身酸涩难捱
　　这么快…
　　直到东方露白，才昏昏睡去

　　再次见到长歌是十天后了，江湾取完镇痛和安眠药回来。女孩子抱腹蹲在站台上，脑袋也耸耷在膝上，给人脆弱的错觉，江湾皱了眉头，
　　直到大轮胎厮磨着柏油路面的声音逼近，门开，长歌抽猛子蹿上，神乎技也
　　江湾骇笑，摇摇头，回家吧

　　发了条信息：江湾【花姑娘原来是武林中人】
　　叫菜吃了饭，还没有回复。吃了药，不一会跌进了梦乡，梦里竟是那女孩子，甩着手向前扑，容色灿烂，不过对象不是公交车，而是江湾自己，他竟很高兴，伸手要去接，结果地面下沉，转眼深渊
　　醒来日上三竿，一夜陈岁
　　电脑有了回复：长歌【何以见得？】
　　江湾【伊身怀大鹏展翅之绝技，亲眼所见】
　　长歌【…】咬牙回想了下，是有点…像…，捶桌子！俺老孙倒要看看你是何方妖怪！

　　两点刚过，胃又打鼓，林某人抓了钥匙出门
　　江湾搬了椅子坐在阳台上，阳台是外置式，楼依街而建，所以在这里就可以对车站等一片区域总览无遗
　　眼尾一扫，紧邻的社区蹦出来个人，有点眼熟，到了站台了，一副老僧入定状。很好，可以确认了。
　　迟疑一下，还是拿着相机，下了楼。
　　站台的气氛有一种青涩极了的萌动感，萌动又微妙。
　　来了个人…长歌用灵敏度可媲某动物的鼻子轻嗅了下，草木香，昨天依稀也有闻到，眯着眼瞄了下，挂着相机，高个，恩，傻。麦肤，恩，村。眼珠乌黑，不看我？啐，你再装！
　　等着瞧，看谁先破功。再瞄一眼，扶着头干嘛？头疼么…
　　哪个没素质的乱扔香蕉皮？哎… 终是未言片语
　　江湾一脚踏上香蕉皮，扶着相机，滑坐在地上，脑子的龟裂感一波一波。
　　用手死死的撑着地，站了起来，仿佛听见骨骼深处涌着干哑的呻吟，若油焚就能解，该多好。
　　长歌捣着嘴看——他，坚定而轻颤，步步向前，直直没入那栋钢筋水泥物里。

　　长歌，你难过什么…不就摔了一下么…你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他而已，好吧你有一点任性坏心，可是，别再难过了…

　　钥匙几次掉在地上，总是对不上孔，汗几乎要蓄满眼睛，才总算打开
　　江湾关上门，再也支持不住，抱头伏在了地上。有意识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镇痛药，开电脑，洗澡，越来越像个机械。洗完出来发现有信息
　　长歌【你今天好吗？】
　　这么客套？琢磨了下，发送。
　　江湾【不好，在花姑娘面前丢人了】
　　几乎是立刻的回复
　　长歌【你又不是故意的】
　　……
　　长歌【我是说你肯定不是故意的，她不至于那么小鸡肚肠觉得你丢人吧】
　　怎么会觉得你丢人呢…明明是我不好。
　　长歌【话说我前阵发烧头疼，懒得去医院就硬磨着，被我妈一顿好骂，说我糟蹋她疼了一天一夜才捣鼓出的“劳动成果”，也是哦】
　　……空白
　　长歌【哎你怎么老提那花姑娘，不会是，喜欢她？】
　　一阵几乎以为秘密就要被识破的静默。
　　江湾【或许】
　　只是已经，不得许。
　　喜欢的，一点兴味，在此刻灌入曼妙而又陈陈的情怀，那么的刚好，病变一般迅速转为耽迷，就快要腐败的心突然不可抑制的想要留住那狭路相逢般的新鲜与芬芳，却与饮鸩无二

　　长歌乍起，扔鼠标为贺。几秒就要扫一眼越发觉得恶形恶状的对话框也变得可爱起来，怨妇换成娇闺

　　站台上的女孩已经转悠了好几天，两点来一次，半小时。三点一次，半小时，第一天掐准了，第二天时间推长了点，第三天…到了第五天，几乎从两点侯到了四点。从最开始有点可笑的昂首挺胸漠然状，到后来简直有点委屈的抱着臂
　　如此的执着。

　　江湾日复一日掩在帘后看这一切，冲下去的愿望，要揪扯自己的头发才能狠狠克止住
　　我想抱你进我的身体，骨血杂糅，让我睁眼闭眼甚至疼痛都能感觉到你，我的喜欢如此可怖而绝望，怎么还敢沾惹你，长歌。

　　今天女孩好像破釜沉舟般杵在那儿，已经五点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湾几乎快听不清自己的心跳，是太快了，还是太慢？
　　长歌，你是太沉重的奢望，不要固执，不要…诱惑我啊…

　　意识清醒时，江湾已经在了站台上。一米外的女孩子垂首站着，脸上一点羞意一点恼，手指别扭的蛮扯着衣衫，长歌总是无法完全不骄傲的。

　　江湾突然就笑了，青灰的脸色，牙齿雪白，甚至笑出了声。
　　只是这样，离她呼出来的空气，近一点，也会有种瞒不了自己的小开心啊。
　　长歌羞意更甚，恼更重，笑死你才好。
　　一阵猛烈的晕眩，疼痛如千钧来袭，江湾晃了晃，咬牙稳住身形，镇痛药的效力越来越短了。

　　举起的相机反映我的灵魂，只愿摄你成它最后的影，当我枯败的躯体已无法再拥有更多
　　原谅我今生只能做个路人，因为太执拗，错过你许多岁月，以至初初即是作别，请待我下世再遇你，知你，笑你，七九河开，□□燕来

　　江湾转身离开。长歌咬紧了唇，牙快要陷进肉里，就这么走？当本小姐稀罕的么，讨厌，讨厌死，贱，林长歌你贱啊

　　长歌…
　　对不起

　　上传编辑了照片，邮件点了定时发送。反锁了门，笔记本被砸的粉碎，江湾缓步走向床。长歌，你怎么会知道，我几多愿去伏在你的脚下，请赐一个拥抱，邀你做我孩子气的神
　　可这是贪恋，绝地沉舟下的贪恋，我之将死，死亦不能恕

　　“对不起”这三个字半月后出现在长歌邮箱里，附着一个博客地址和密码
　　发件人——江湾
　　这些天极力佯装无事的心被钉进一根刺，江湾，你好能耐啊你。
　　想要删除，到底手握作拳也未成。

　　第一张照片，阳光无孔不入，年轻的女孩双腿交叠，一节颈子轻扬，自顾自的梦寐，仿佛隔绝一切的娇慵挺立，有如青荷临波

　　还有一张，是阴天气，女孩脸上的霞气却几可染天，恼怒下的期待欲要破镜而出，眼光飘忽摩挲，就好像，江南山水画里最惑人的那一笔红粉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美。

　　随后赫然一词：长歌

　　你果然知道…
　　坏蛋。

　　长歌打发性的吃了碗泡面，冷静，再冷静一点。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了罢…长歌。
　　却不受控制的打开最近赌着口气都没开过的论坛，小江湾，看你往哪里跑，乖乖的帐下伺候吧

　　那个黑粗体标题的是什么东西？噢，沉痛悼念老版友江湾…

　　原来…已经确认死亡啊…头七都过了…魂影都没有了吧

　　长歌的感觉很迷茫，好像心满满的，又像空的，飞速发泄般打了一长串的脏话，想发送，鼠标却一劲的打滑，脚拉扯到了电源线，屏幕全黑了
　　空荡荡的感觉与快要爆炸的满满情绪在腑内厮杀攻城，终于扯出了一点闷痛，瞠大眼睛，只想也只能这样呆坐着。
　　狡黠的意味还僵在嘴角，漾出的清晰的笑纹，忽被泪水碾过，放大出条条末路
　　扯了扯头发，呜咽出声

　　哭以何代？以长歌
　　怎堪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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