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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茨海默症
1
“如果有一天、我以木讷之态注视你、请你把我留在年华中、那些与你与共的日子、流年记得、风记得”
陶一在键盘上敲下的这行字,和每一个顿号一起压在我胸口,对于近来他愈来愈古怪的脾气,我有种不祥感。
“小后生、在我面前搞什么文艺啊?”
左手边那盆薰衣草近况不怎好,我想起头一天跟陶一宝贝抱回来时的茂盛,很无趣地回过一句话。
《灰色空间》还在房间里挤闹着旋律,陶一宝贝的头像暗下去1小时03分,我的空间有新动态,那是陶宝的新日志:《阿尔茨海默症》。
5月末,天气开始燥热。我总是做噩梦,一个人坐在云端,全身乏力,整个世界浑蓝浑蓝的、蓝到头晕,我无助地呼喊,喊什么记不得,也记不得为什么喊。
临睡,给陶一发了条短讯:夏气浓重,惶恐。
很久,回过来:等你毕业说。
“扑咚!”Perfect,手机划出美丽的弧线,空心投入垃圾桶,睡觉!
2
我以为6月6号会收到一点消息,空间动态为0,陶宝的头像只是黄色模样。你不晓得,对于那个戴着钢盔的木瓜脑袋,我是那么愤恨腾讯竟挑这玩意儿作超级□□的代符!
9号下午开完散学式,我打了三个字过去:毕业了。
雨霁,天空还是阴湿斑斑。中午那场暴雨浇透了我,衣裤和头发还有些泞湿湿,而心头却像海绵吸足了水,十分饱胀沉重。我从台中毕业了,陶一却从我世界消失了!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我在台中贴吧里看到一帖子,说是喜欢金贤重的进。我看到里头留了句:喜欢的加我号,很明显,ID就是他□□号,更显然,2楼3楼至无底洞楼全留给了百度,连坐沙发的都没。我头脑发热的加了他。在他心情里看到很多后弦和许嵩的歌词。
你谁、
--噢、在贴吧看到的、
台中?
--嗯、你喜欢金贤重呀、
怎了、
--没、我也是、
哈、以后成为这样的歌手、
--他很帅、喔、打算签哪家公司、环球吧我给你牵线
不、我自己出、和Vae一样
--请问你名字啊、
陶一、你呢
--苏暮藜
你爸真有才、三个草字头!
小感动,关于我名字,很多人都认为太小说了,而陶一却如此认真地完全信任,三个草字头,有趣!
和陶一的故事很短暂很简单,就像我们的谈话内容那么空洞--陶一给我的感觉是服了氯丙嗪后感情淡漠,言语寡少,不管说什么他都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不过我们有很多共同的习性:比如说打顿号、晚睡早起,比如说喜欢的歌手,再比如说对未来的憧憬。当然我们又有太多相异:比如说我打顿号只限聊天与短信,比如说陶一白天比我更嗜睡,比如说我爱周传雄他却狂恋张根锡这些奇葩,再比如说我要流浪他要成为歌手。
但也许,正是这些矛盾的对立统一才促使我们成为朋友。
那么,朋友,这个名词真的适合我们俩吗?
3
随着高考临近、压力的增大,我头部左侧的疼痛加剧,后脑勺的充胀感会让我想起猛吹气球时脸部酸胀、口腔内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体,以致嘴角不停冒出噗噗声的唾沫的景况。这你不妨鼓起腮帮子可以体会到,尽量用力,直到两眼冒星火便是到境界了。
医生只说时限不定,最好压力别太大。我和我妈说会没事的,医生都说不准的病当然没什么大碍。我说过的必做到,只是,我很无奈这样发展的速度快到超乎理解。
那天在教室晕倒,着实吓坏了老师。我衣领和鬓角还糊着血,在医务室愣生生坐了半小时没开口说话 --那段时间内我完全想不出围我边上的人是谁。后来的日子,脑子时常断路,会突然对所处空间感到陌生,会蓦地忘乎正在背的内容是什么。
房间里贴满各类标签,在妈妈照片边上加注释,在镜上贴自我介绍,在床头贴一天要务,在书桌上贴□□号和密码,在日记本中写上朋友姓名,然后写到陶一时开始停顿……
星星广场。两岸咖啡。
坐在两岸咖啡可以望见对街星星广场的人群;而你站星星广场亦可见我和陶一坐在两岸咖啡的临街座。你会看见我俩有如橱窗中的泥偶,生动却缺乏生机。
我们的静默是最好的交流。直见到他盏中的咖啡逐渐浅去,直等到形形色色的顾客进来又出,直坐到屁股发热大腿麻痹,我方才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从你的生命中远去,请你相忘了我。”
“嗯。理由?”
“我不想平添你记忆的负荷。”我是认真的,也是平淡的。
陶一笑了,很轻声的笑了:“打算逃离了?”
“不,在慢慢忘却。”我望向玻璃外拥挤的车流,企图让气流中高速运动的电离子带走我的不安。
“那是我从你世界给delete了!”他突然说得很重,吓得我洒了点滴咖啡。
邻座那对情侣投来异样的目光,陶一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过分:“怎么?就那头疼?”
“是。有根神经在萎缩,在要害部位,不宜手术。”我以自语的分贝说了这句,不过陶一捕捉到了讯息。
“针灸也没用?哎,苏,你可说好的去找周传雄,你说给我作经纪人把我签到环球的噢,你不可以放我鸽子啊!”陶一的表情很僵,这句超长的话令我木楞。
“我忘记我说过。”我冷漠地起身。
“遗忘是更大的记忆负担,给别人的负担!”陶一很不高兴。
也许,遗忘是一种资源浪费,也是一种规避的手段。但遗忘是我唯一的选择。
陶一宝贝领着我在四月份的天空下寻找一盆会发荧光的薰衣草。
传说,会发光的薰衣草可以实现一个心愿。陶宝讲这话时绝对一副认真的模样,我想他认真、安静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他拉着我的左手带我逛过城区主要街道,在这个回暖的春末,他企图以这种方式让我记下每一条通往他乡的道路。
商业街,4—71号,心馨花坊。
陶宝从花坊老板手中接过一盆带水珠的薰衣草,小家伙在花坊霓虹灯的映衬下,像极了水晶仙子,那么苍翠精神。“喏,就是它了。等到花开,你会看到荧光闪烁,许下你身体健康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陶一宝贝是那么天真的孩子,你相信双鱼座吗?我相信,因为我和陶宝都是。
我轻抚着长长细细的叶子,它们就好比遮在我心头的绿荫,清凉舒适。“那么,几时能开啊?”
“嗯……到6月,6月你毕业,记得放床头,这样对睡眠有帮助。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如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陶一用右手勾住我的脖颈,俯身浅吻我额头,湿热泛甜。
“切,你说了个病句么!”我抬头相了他一眼,“我要和陶一宝贝一起成长,离开这里。”
“别老纠病句错别字,我理科生又不同你一样去读中文系。”
“是。”我抽出在陶宝掌心的手,伸过去挽他右臂,在四月,我看到六月的天空,映着微笑的弧度。
4
“啊--我要带陶一宝贝去台北 -- ”我站甲板上对着东海大喊。
“苏,你穿白衬衫真好看。”陶一望着我,眼底很深很蓝,递来右手,“走回来,别太靠近栏杆。”
“又不会掉下去。”我努着嘴,踩上两极铁栅栏,看着陶一看着他身后的椒江港。这个场景像《泰坦尼克号》里某个桥段的剪辑,Jack和Rose踩在铁栅栏上,张开双臂拥抱海风……
“可是苏……我怕,怕你突然消失在风中,怕找不到你,怕……”陶一背过身,我知道那不是怯懦,而是无奈。“我怕阿尔茨海默症。”当我紧握他左手时,陶一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声音吐出这个病症学名。作为一名脑神经受损患者,我读过所有相关医书,也自然了解这是什么病,但大体上,阿尔茨海默症最早病发不低于四十岁,而陶一只有18岁,纯属荒谬误判!
我踮起脚贴着陶一的耳朵轻声道:“宝贝,即使你选择忘了我,我也会回来的,一直陪你找回记忆,一直。”在陶一宝贝冷俊的目光中,我看见自己的心虚,是的,那个会失忆的家伙是我,是苏暮藜。
“陶一,最近多练练吉他,把那个比赛拿下,这以后四通八达的路可都由你走啦!”我俯在栏杆上远眺,在海的面前,我们所有迷惘的情怀都像H、O元素那么微不足道。
问题是,出海那天我并未注意到,陶一宝贝在我背后写下的那行字:苏、我会消失、回不来。
薰衣草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开花,反而一天天萎蔫下去。在没有陶一宝贝的日子里,我依靠重复上演的梦魔苟延残喘。
清晨,我困乏地从梦境中走出来,薰衣草已经泛黄,手机显示日期为6月18,也就是说,从13号傍晚服药躺下我就没醒来过。洗漱间,玻璃镜内,一张糊满血迹的惶恐的脸!我迅速擦洗完毕回房,枕巾、被褥头上全是暗色血点子。
我喊我妈说吃早饭。她看见我完全正常的模样,露出个憔悴的笑容:“医生说上午再过来给你打点滴,你睡觉时还是一直说梦话,他让我们考虑手术。”我在餐桌边上感到晕眩,耳朵好疼:“妈,别再给我注射镇定剂行吗?神经衰弱不用动手术,偶尔头疼是正常的,那东西剂量过头会死人的。”我妈看着我喝粥,孱孱问道:“陶一是谁?”话音未落,慌忙补了句,“噢,你睡着时一直叫他。医生说,说……”“医生说吃完饭让嘴巴休息一下。”我起身推开椅子,正要离开,突然左耳打鸣,我拿手捂住耳朵……
醒来时,躺在病床上,看见我的医生正和另几个穿白褂的人对着脑CT和几张化验单商量着。我欲动不得,头上戴着大大的连满电线的仪器,胸口连脖子挂着个24小时全程测控心电图仪器,脚背正在输液,那么手呢?很明显,肘窝被扎过,该是抽了不少血,作为血小板过低的怪胎,前臂上沾满血迹。
就这样被五花大绑地囚困,就这样无助地望着医生出去,我闭紧眼,听着我妈挨近:“医生说明天下午三点半给你做开颅手术,叫我们准备准备。”
“准备?他都安排好了,还让我准备什么?!你就直说,该准备接受怎么样的后遗症。”
“没有没有,医生说今天CT做出来可见手术会很成功。哝,叫你把药吃了,等等推你出去转转。”我妈拿起一瓶无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开了盖。
“不吃。刚注射氯氮卓又吃镇定剂,□□啊氯丙嗪,我脑子正常你都不信吗?”我绝望惊恐地睁大双眼,世界跟病房是同一个颜色,“你们以为我看不懂病历吗?怎么算精神分裂?”我无助孱弱地补充:“术后我会失忆,原来盈彩的世界全褪变为空白,我的陶一怎么办、怎么办……”
我妈鼻涕眼泪一脸地听我自言自语,顿了顿道:“你的陶一只是幻象。”她的眼里流露着平静宽宏的爱,“去年我便见你总在房间自语,在两部手机中互传短信。我借故问过你的,你说这是幻想症的表现,严重者会感到体内安全感落空,也叫妄想症,是精神分裂的一种常见行为。我清清楚楚地记着你的原话。这后来你去咖啡厅总是点双份茶点,总向着对座念念有词。还有你的电影票也买双份,还有……”
“麻烦您出去。”我蜷缩起来,头好痛,我居然从未拥有过陶一宝贝!但我很快意识到,我必须抢在这场大雨冲刷干净生命的所有记忆之前,寻回陶一。
自主卸下仪器,顾不得脚背针眼流着血,抓起门口那把小折伞,屐着拖鞋迅速跑出我妈视线--
我在雨中疯狂奔跑,在每一条通往他乡的道路上寻觅陶一宝贝留下的足迹,在一声声汽车飞驰声里听闻吉他音。我掉了一只鞋,掉在陶一宝贝走过的某条路上。我站在雨帘里仰面控诉,陶一的照片的确存在过我手机,只是格式化不小心删了;陶一拉过我的手,陪我看过《2012》,说过“苏别怕,我一直站在你身后。”身后?我蓦地转身,泪水淋着喜悦的笑容落下,落在镜头前。镜头?为什么陶一你隔着玻璃被雨点打疼?我如何递伞给你?为什么你笑着退后?为什么你唱响南拳妈妈的《消失》、你不是坚持说我就算大爱南拳你也不为所动?
我扔下伞,追逐陶宝的背影,畅快淋漓。在这里,被雨水淹没的城市,我在寻找遗落的记忆,寻找我的陶一宝贝,寻找我自己……
5
19号。术前。
“宝贝,别紧张,妈妈等你出来,带你去台北。”我妈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握住那位主刀医师的手--一只没有血一只沾满血。
“妈,陶一是我的宝贝,只是,他背着吉他弦上的阿尔茨海默症去了异乡……”陶宝,我可以被麻醉,被销毁记忆,但我不能丢失你。
谨以此文献给台一中高三(19)班1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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