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久

　　席舒发现最近堂主特别喜欢在自己这里呆着，甚至说要把分堂的总堂口搬到这里来。
　　“把堂口设在朱家集这么个小地方，合适么？”席舒疑惑地问。
　　“怎么不合适？这里是水陆交通要塞，消息最是灵通，反正我一年有半年得在你这里，还不如把堂口搬过来，大家方便些。”周谦振振有词，席舒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他嘻嘻一笑，用胳膊肘顶了周谦一下，小声道：“是为了你的小美人儿吧？”
　　周谦用力一皱眉，“小美人儿”？这词儿跟吟霜配得上么？呸！根本配不上！
　　“胡说八道！”他推开席舒，向外走去，下定了主意，要把堂口全搬过来，以后就以这里为分堂的中心，这样他去看吟霜也方便了。
　　“重色轻友的家伙！”席舒望着周谦的背影小声嘀咕，周谦居然喜欢上了那个盲姑娘，实在很出他的意外，原本他以为这个豪爽的堂主会喜欢温柔和善的美人呢，没想到会是那个冷冰冰的、又聪明又傲慢的姑娘。
　　“嘿，情人眼里出西施，看对了眼的人，怎么看怎么顺眼，这可没有道理好讲。”席舒摇摇头：“不过那个眼高于底的姑娘可不一定看得上你哦，嘿嘿，这下有好戏看了。”

　　自从那次出游之后，周谦隔些日子便来邀吟霜去玩，其实也不走远，无非是这次去后山看桃花，下次去溪边竹林挖笋，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他陪吟霜坐在别院外的老槐树底下乘凉，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每次出游的时候吟霜都不带晚晴和莲儿，这是周谦最满意的，虽然他被吟霜支来使去的像个老妈子，但也乐在其中。他会把自己看到的景物一一描述给吟霜听，虽然她经常批驳他用词粗糙、形容得不好，但不可否认，周谦看事物的眼光跟晚晴大大不同，在他嘴里，世间万物都生机勃勃，时时有惊喜，处处有趣味，吟霜听着听着着了迷，不免以为周谦和晚晴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其实，他们看到的景物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看的人不同，感受自然也不相同，这就是所谓的主观感受了吧。周谦带给吟霜全新的感受，让她沉静的心随着他的热情而跳跃，一向循规蹈矩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
　　吟霜挺喜欢这种改变，开始的时候是为了排遣愁闷，心情不好的时候听周谦胡说八道一番，很有调济效果，后来就慢慢喜欢上了跟他出游，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大，这么活泼，虽然她看不见，但她可以听得到、摸得到、感觉得到，她喜欢走在充满草木香气的森林里，喜欢用手去摸索着摘下甜甜的浆果，喜欢把手探入温凉流动的溪水里——有时还会有凉凉滑滑的小鱼擦过她的手边，她喜欢闻青草的气味，也喜欢嗅不同的花香，她喜欢听水塘边此起彼伏的蛙鸣，也喜欢蝴蝶把她的脸当成了花朵，轻轻落在上面……
　　周谦也喜欢，他喜欢吟霜凝神听他说话时候的专注，也喜欢她感知到新鲜事物时的惊讶，他喜欢看她打破冰冷的面具，露出天真的本性。是的，他和她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她会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一窍不通，但他知道的种种自然奇事她也从未听闻，他们各有所长——这使周谦很满意，呵呵，从前他可是一直都仰望吟霜小姐哩，现在终于可以平起平坐了。
　　吟霜对待周谦的态度终于有了变化，任何人对能力超过自己的人总是敬佩的，就像当初对陶显由衷敬仰一样，她对周谦，也慢慢产生了一些敬意，言谈之间，便不再用那么高高在上的态度和不屑一顾的口气了。
　　不过，她并不像尊敬陶显那样看重周谦。
　　有一天晚晴看吟霜心情不错，小心地提出应该注意跟周谦保持分寸，虽说她眼盲，毕竟是大家闺秀，总跟一个男人单独出去可不大好。晚晴谨慎地没提什么“妇德”之类的词，只含糊其词说“人言可畏”，应该注意名声。
　　吟霜嗤笑一声，道：“名声？名声能有什么用？我从前名声倒是不错，不也被人家鄙视了么？”
　　晚晴知道被退婚一事是她此生遭遇的唯一、也是最大挫折，对吟霜高傲的自尊心打击极大，不由得心中难过，刚想给她开解一下，吟霜却道：“我只恨自己生为女儿身，平白的要多受许多束缚，从前为了赢得那点虚名，浪费了多少时间去学什么女红妇德，傻乎乎的听一堆老妇人讲什么‘夫是妻之纲’，要敬爱他、服从他、给他生儿育女，给他持家理财，哼！”她轻蔑地道：“现在想来，那些条条框框都是男子定了出来强加给女子的，好让女人一辈子依靠他们，仰望他们，不敢反抗不平，不敢自作主张，似乎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呸！其实离了他们，女人只会生活得更好，更自由，我们不用看男人脸色，不用给他持家理财，不用跟他委曲求全，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多么痛快！”
　　晚晴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也只有吟霜这样把世俗礼法全不看在眼里的女人才敢这么想，再说，也是因为吟霜出身仕宦之家，自己拥有大量财产，不必依靠男人生活，否则的话，她便再有高洁雄心，也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联想到自己的情况，晚晴心中暗暗叹息。她家境清贫，又无兄弟姐妹，为奉养祖父母、父母天年，耗尽了全部家产，后来全凭她勤勉地做些女红贴被家用，又依靠“孝女”的令名博得邻里们接济，才能平平安安地把几位老人都服侍终老，让他们享有虽不富裕却温暖幸福的晚年。
　　然而晚晴自己，不但错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而且在父母死后债务缠身，连祖上传下的两间小屋也抵让给人，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不得不投身豪门为佣，谋个生存之路，她自幼亦是饱读诗书的，能文善画，才思敏捷，却只因出身低微，又容貌丑陋，致使半生坎坷，境遇凄凉。
　　晚晴的种种为难之处，吟霜自然不知，她待晚晴并不似下人，晚晴对她亦极亲厚，两个人相处融洽，便如亲姐妹一般。
　　“虽说周公子也不看重世俗礼法，不过还是注意一点，免得让人误会。”晚晴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该提醒吟霜一下，虽然她本人看不见，但周谦看吟霜的眼光却越来越是不同，晚晴比吟霜年长得多，阅历丰富，知道他是动了心，不免担心起来。
　　吟霜皱眉道：“误会什么？”
　　晚晴叹了口气，这个吟霜啊，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偏就在情之一字上最是迟钝。
　　“周公子他……好象喜欢你。”晚晴决定还是把话挑明，免得她再装糊涂，照吟霜刚才那种说法，她是不理会世俗理法的，也不在意婚姻，她不会委屈自己去依附某一男子，为他操心劳力，但再这样下去，若周谦是真的生情动意，想跟吟霜百年和好，却不免要伤了人家的心。
　　“他？”吟霜冷笑一声：“他怎会有这种想法！”
　　晚晴奇怪地看着她，心想男人喜欢一个女子，难免会想娶她为妻，一世相依，这有什么奇怪的？
　　吟霜却道：“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他也配有这样的奢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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