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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
[一]
绫擦亮面前的油灯。
很古老的灯了,青铜的灯座上早已锈迹斑斑,厚厚的灯油怎么也洗不掉,掩盖了原本精心雕刻在灯上的精细花纹。那那盏灯仿佛就如同绫一样,被时间取走了所有的美丽与骄傲,用苍老和暗淡填补留下的黑洞。
灯光细细的跳跃,如豆一般细微的光芒。
[二]
其实细想起来,十六岁以前,绫都是无可否认的幸运的女孩子。虽说家里因穷苦而送她出来当歌伎,可在家她是被宠爱着的,即使到了艺人坊,人们也从未使她难堪过。偶尔传艺的老师对她有极轻微的几句斥责,也会因绫的泪水和哀容放缓语气,对这个孩子不知不觉地疼爱起来。
所以她是个很幸福的人呢,即使是在乱世之中。
绫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母亲把她送去学艺时的场景。母亲原本是个雪白俏丽的美人,却也在生活的繁重中渐渐的粗糙下来。
那天是个很冷的雪天。绫醒来之后就发现家里的气氛很不寻常。母亲撩起围裙抹着眼泪,看她醒来之后却又强装欢容。父亲拍拍她的头,没理会弟弟的哭喊,把埋在灶灰中闷熟的最大的红薯放在她手里。红薯好烫啊,绫小小的手被热气烤得通红,只好将手中的食物颠来颠去,闻着那香味却是一脸幸福的样子。
母亲端水来给她洗脸,洗的很仔细,然后再用洁净却粗糙的布擦干她脸上的水珠。绫亲着红薯笑着抬起头,母亲的眼眶却又快湿润。她无声地抱抱绫,拿来绫最好的衣服给她穿上,轻声要她乖,一会儿不要胡闹。
就算是那时还很小的绫,也明白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然后母亲带着她出门。雪早已停了,积攒的雪沫却厚而冰冷。阿绫把红薯揣在怀里,热气隔着衣服散发出来。绫摸着胸前的红薯,回头去看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一串串的好有意思。
接下来么……记不清了呢。
离家的时候太小,关于家人只有那零星半点的记忆。
然后呢,然后自己在艺人坊一呆就是九年。
这么算来,和母亲分别的时候,应该也只有五岁吧。
绫拔下头上的簪子挑着灯花,面容哀戚。
[三]
学艺自然很苦。九年中每天都必须和同龄的女孩练舞步练到很晚,清晨还要吊嗓子。中午吃过饭后认些字,再由老师带着唱曲。
这么说来,绫子自己都很惊讶,那么多年的辛苦可以由这几句话一笔带过,尘埃落定。
正是因为练了那么久,所以十四岁时听说和其他的女孩子一起被人召去唱歌的时候才会那么激动。现在她回忆起来,都对那时的兴奋感到不可思议。
记忆又在这里断了。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是自己第一次画上妆穿上和服后在铜镜里照出的模样。并没有多么倾城,只是清秀而已。但那是她眼眸干净神采焕发,倒凭空添了几分娇艳。
再继续……就是和城主相处的片段了。
那个在城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人其实是个俊秀聪慧的少年,初看上去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可他的眼睛又分明是沉静如潭水。
果然是难以捉摸心思的人。
不过那个少年倒是一心一意的对她好。他帮她从艺人坊中赎了身,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无论绫说什么都会努力去听,无论绫想要什么都会帮她买到。
绫记得他曾很认真地说过,你对我来说,就是阳光啊。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在绫身后抱住她,把脸埋在绫披下的黑发中,气息温暖。
绫突然想苦笑。
那个人……应该是叫阿楠吧。
他说错了。
她不过一粒卑微的尘埃而已,不会有太阳的光和热来驱赶所有黑暗,温暖所有冰冷。甚至她还需要别人做她的依靠。
这样的话,哪里能和高高在上的太阳相比呢。
不过就算这样,阿楠的执着还是令人不可思议。作为城主的他身边有很多很多比绫妩媚精致开朗美丽的女子,可就算这样他也坚定的说要娶她为妻,留她在自己身边。
绫慢慢地算着。阿楠提出要娶她的时候,正是绫十六岁生日的前夕。
那就在绫十六岁那一天举行典礼吧。
阿楠笑着道。
我会保护你,在乱世之中帮你撑起一片天空。
所以陪我呆在这里吧,一辈子的哦。
他脸上的笑容孩子一样稚气,带着些许顽劣。
那天的阳光很好,阿楠的眉眼被光线略微模糊。可他的话语却一字一字敲在绫的内心。所以她抬头应了——
那么,好啊。
[四]
绫坐在油灯旁边闭上眼。
当年城中最好的裁缝连夜给绫赶制了精美的嫁服。丝绸的面料,纯金色的底色,在上面蔓延开一大片一大片象征幸福的乳白连枝花朵。衣衫的背面绣着金红的凤凰,高昂着高傲的头颅,眼眸殷红。
绫伸出手摸着柔软的面料,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谁说乱世没有幸福。此刻那种稀有的情绪被绫把握在手里,带来糯糯的甜蜜。
然后到了绫十六岁的那一天,侍女为她挽上发髻,镜中映出的妙龄少女眉目生动,脸颊是桃花一样妩媚的红色,黑眸如水。
都想得到呢……都想得到,那种幸福,多年之后重现也不会生涩。
……真好。
脑袋嗡地一声。
记忆中断。
……续上回忆,城破了。
眼前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跳到了那烽火连天的一刻。仅仅是七个人的队伍,却可以在瞬间让一城的百姓家破人亡。命运像对待旧玩具娃娃一样毫不怜惜地撕破绫薄薄的欢乐,她只忆得从高高的城墙往下看所有一切都是诡异的血色,凄厉的尖叫撕破耳膜穿透云霄。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被带出了阿楠的住所,隔着几条街道望去,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火舌带着嘶吼和灼热拔地而出。阿楠站在火中,向她笑着挥手,像是对她说了什么话,然后被火焰吞没,焦臭的味道刺激着绫脆弱的神经。
殉城。
我是城主,所以抱歉了。
阿楠投身于火焰前的口型似乎在这么说。
完全回忆得起来对于那所谓的“七人队”是怎样的憎恨和厌恶。
绫在那条街道上站立,双脚如同扎根在地上,身边躺着平民血肉模糊的断肢。一个大约九岁的小女孩穿过血腥走来,大大的眸子里映着死亡。她踉踉跄跄走过绫身旁,瘦弱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而竭力往前伸着。
一道雪亮的刀光从女孩背后闪过。
那个绫见过的有着最可爱容貌的女孩带着衣服上的血污死在她身旁。
不知道女孩的手伸出去是要握住什么。
也许是生机,也许是希望,也许是脑海里母亲的微笑。
绫浑浊干涩的眼睛里已经挤不出一滴眼泪,擦拭着油灯的手僵硬诡异,干瘪的手指犹如骨头上蒙了一层污迹斑斑的油布。
绫突然咳嗽,捂着嘴的手绢上猩红一片。
[五]
记不起来了。
女孩的死亡给了她那么大的震撼么?
只有三天之后的事情,绫才勉强回忆起一些片段。
似乎城破之后,她能想起来的第一个人是个女子。
至少看上去和女子别无差异。
就算在几十年后的回想中,那个人的面容还是如此清晰。绫想起来他有墨色的碎发,脸孔上有着古怪而好看的蓝色花纹,眼瞳漆黑,细长的眉梢轻轻一挑便是万般妖娆。
你跟着我们走好了。他说。
跟我们走。
当时绫的大脑完全理解不了任何事物,头脑木木的,她被少年粗鲁地拉起来,细嫩的足印在石子路上,一颗颗小石头嵌入脚底,钻心地疼。
后来有人告诉绫,七人队之所以带她走,只是因为在那个毫无一丝声息遍地死亡不堪入目的城中只有她一个活人。
很可笑的理由。
绫默默地坐在黑暗里,油灯的火焰微弱的接近于无。
[六]
绫就像一个没用的附属物,一个不引人瞩目的玩具一样默默跟在那叫作蛇骨的少年身后,他看绫时的眼睛是冷漠的,让那时的绫感到活下来是如此屈辱。
恨自然是有,可绫自始至终都是柔弱怕事的女子——就像当时的大多数女人一样。
所以即使有着可以下手的机会,她也从没有这么做。
懦弱对吧?
绫的手握住灯座,鬼火一样颤抖的光被风吹地摇晃,绫的影子在墙上映的扭曲。
胸腔突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记忆中的自己有着乌黑的发,苍白的肌肤和纤细的眉眼。
美好的好像从没存在过。
续上那些零碎的片段。
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对于私下好几个城主大名将一把小刀塞进她手里嘱咐她杀了七人队的成员——哪怕一个也好之时,绫才会如此的慌张无措。
刀子锋利的刃在阳光下反射着一闪一闪的惨白光芒,绫的手心被刀子划破,她怀着恐惧看了看手上不断涌出鲜红液体的伤口。
想想阿楠,绫小姐,这仇你不该报么?
城主大名们一句句的反问敲打在绫心里。
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对那少年是怎样的感情。
也许是介于友情和喜欢之间一种暧昧的暖灰色。
又忘记了呢。
又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接过那把小刀藏进衣服中,却想得起来她怎样在星夜之下拿着刀对准那个她小心翼翼地称之为“蛇骨君”的少年的心脏处,但怎么也无法在手腕上用力。
恨他……么?
应该吧。
恨他对待人命如同蝼蚁,恨他对生命麻木不仁,恨他让自己第一次面临生与死的残酷……
把刀子扎下去吧,然后阿楠的仇便报了……
把刀子扎下去吧。
可是不是绫不能这么做,是绫不愿这么做。
手腕开始颤抖。
然后小刀飞出手外。
手心的伤口在黑夜里花朵一般绽开,血腥味飘至鼻端。
夜幕下的少年睁着幽黑的双眸轻巧地笑,他说:呐,你果然杀不了我。
绫踉跄着退了几步。
少年走到绫面前,漂亮的手指带着玉一样的光泽握住蛇骨刀。
如果我不是拦着哥哥们,你早就会死了。
他这么说。
[七]
可是,为什么就算这样蛇骨还是让她活了下来?
……又忘了呢,真是的。
不过绫记得那天晚上过后她手心里的伤口开始恶化,疼痛万分。三天之后蛇骨把一个瓶子抛向她。
是经过巫女祝祷的创伤药,应该有效。
他是这么回应绫奇怪的表情的。
接着少年扭过头去不再看向她这方。
绫却记住了他的声音清凉透彻,尾音带着些微妩媚的上扬。
……蛇骨君,谢谢。
绫咬着嘴唇小声回答。
谁,谁要你谢啊,笨蛋!
少年不知怎的突然生气,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绫愣在原地。
药瓶在手里渐渐升温。
啊,只记得药确实很有用呢。
然后,当少年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件女式和服。
把这件衣服换上吧。
还有,不用感激我,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
蛇骨背对着她坐下淡淡道,白日的光在少年四周模糊成光圈。
[八]
油灯像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在狡猾地透进来的风中左右摇摆不定。
凌伸出手挡住凛冽的风,那一点点光才略略平稳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灯却让绫想起那年年祭晚上的花灯。
然后她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年祭即使在那样一个战乱的时代对于平民来说也是重要的,在艺人坊时的年祭,绫常常和几个女孩子精心打扮一下满怀期待地出门。
可是那次年祭对绫来说不同寻常。
……至今她都不能理解蛇骨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去那次年祭。
不过却回忆起那天晚上灯火绚烂,夜被花灯映红。烟花娇艳地绽放,宛如绫当年幸福的笑靥。
蛇骨身上精致的素色和服随夜风飘扬,木屐踏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逸出嗒嗒的声响。
走在绫前方的少年突然止住了脚步,绫猝不及防撞上。
啊……呀?
蛇骨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有草药微微苦涩的清香和一点点淡淡的血腥味。
她手忙脚乱地退回原位,声音细细的道歉,蛇骨却好像没听见,他偏头指着前面摊位上萤火一样闪烁不休的纸质花灯。
你喜欢么?
风送来他的声音。
好听的让人沉迷。
绫微微地点头。然后少年买下花灯。
新年礼物。
少年把灯递到她手上,不自然地别过头去道。
绫伸手去接,走得太急,脚踝磕到石块。
好……好疼……
绫俯下身揉着伤处,看上去伤得很厉害,红肿了一片。
蛇骨君,今天可以先回去么?我好像走不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绫却被蛇骨的动作惊住。
你真麻烦。
口上说着抱怨的话,少年却拦腰抱起绫。
诶诶?蛇骨君可不可以放我下来……
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花灯在夜晚盈盈浅笑。
[九]
时间匆匆流逝,宛如上好的中国绸缎,从手上一晃而过。
自从年祭过后,七人队便被疯狂追杀。
本来以他们的实力是完全可以应付的,但却有绫这个拖累。
那天是雨天吧。
那是七人队最后一次突围的机会。
你在这里呆着,不许出去。如果我活着,今天夜里无论如何都会回来。
少年临走时给她留下这样一句话。
绫微笑,然后轻轻唱起一支歌谣。
没有词的歌,音调却意外的温暖轻巧。
绫的音色柔和清灵,像是花和流水一样美好。
呐,蛇骨君。
这是祝愿家人平安归来的一曲很古老的歌。
少年听见身后的女子如此说道。
然后……然后一天过去了,那个拿着蛇骨刀有着比女子还有精致的容颜的人却没回来。
绫从开始的平静,到后来开始不安。
入夜之后绫沉沉睡去,却因一个破碎的梦在半夜醒来。
身边空无一人。
忘记了自己的诺言么?蛇骨……君。
还是说你应经无法兑现你说过的话了。
……
……
……
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屋外的雨立刻浸湿了她的头发,水珠顺着发丝滑入衣衫,紧贴着少女柔嫩的肌肤。
雨合着泪从绫脸上流下。
发丝痒酥酥地粘着脸颊,面容上浅浅的妆容已经花掉。
牙齿紧咬着嘴唇,血丝一点点渗出来。
紧握着的手中,指甲嵌入血肉。
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
为什么心里像是被割伤了一样疼。
为什么眼泪那么汹涌的涌出来无法止住。
为什么,会为了那个人哭成这样。
告诉我为什么啊啊啊!!!
喉咙哽住发不出音。
怎么会说不出那两个字呢……
拔下头上的木簪跪在地上。
绫一点点描出字迹。
蛇——骨。
蛇—骨。
蛇骨。
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
阿楠的笑浮现在眼前。
绫恍惚睁眼,油灯昏黄。
[十]
回到记忆之中。
和我做交易吧。
女人娇俏的语气传来。
我是真五道华光。
抬头,那女子有着美艳万分的面孔,一袭白衣分明自水而过,却又滴水不沾。
帮我一个忙,有朝一日我会让你见到他。
女人伸手扶起绫。
那年绫十七岁。
[十一]
所以绫才会呆在这里。
整整五十年了,时间终于到了。
你帮我守鬼陵五十年,我就让他复活。
自称华光的女人当年这样说。
绫答应下来,然后终日与幽冥为伴。
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有人推门进来,绫看见女子肌肤柔润白皙,黑发如绸,红唇妖艳。
五十年,华光的脸孔却从未留下岁月的烙痕。
“告诉你哦,绫,蛇骨他复活了呢。”
绫不语。
“哎呀哎呀,真是的,不想见他么?”
华光斜倚在门上,服饰清丽,青缎长裙妆扮出妖娆纷纷。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候了。”
绫闭眼淡道。
“所以,不如把回忆和那段话给他。”
“可惜了哦。”
华光支着下巴笑的魅惑,然后转身离开。
寒风扑来,油灯的最后一丝火焰熄灭。
绫的身影瞬间灰飞烟灭。
[十二]
“我把她说过的话给你。”
酒肆中美人凤眸微眯,笑容像是纷繁的花朵。
一身和服的少年脚步微滞。
话语间女子提来酒壶,壶身微斜,清冽的液体带着浓香滑出壶口,手腕处的青纱长袖贴着肌肤落下,玉腕纤细。
“绫的名字,和‘零’的发音很像哦。”
[十三]
任何数减去零为它本身。
任何数加上零为它本身。
所以啊,你拥有我也好,失去我也好,你永远是你自己。
[十四]
相识这么久从未说过吧?
但,我是喜欢你的,蛇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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