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的保质期

　　他家的书架上常年摆着一瓶墨水，英雄牌，蓝黑色，包装盒还在，被钢笔尖划得皱巴巴的，丛他记事起那瓶墨水就一直剩下小半瓶，他家搬了好几次，书架换了好几茬，倒是那瓶墨水还一直摆在里面．倒也没什么，只是他家没人用钢笔，他小时候倒是搬凳子够下来瓶子打开看过，有一次不小心染了一手的墨水几天也洗不掉，被爸妈笑话了一次，后来就不怎么去招惹那瓶子．谁家里没什么经年累月的老物件，他十四五岁懵懵懂懂的时候还猜想过是不是妈当年买了送给爸的，后者一直舍不得用完．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正式开始用钢笔，老师说练笔好字对以后很重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话，他父亲给他买了一套派克的钢笔和墨水，在那个年代１００块钱是笔大花销，这钢笔他很珍惜着用，倒也真练成了一笔好字．相比之下那瓶老墨水就寒酸了不少，除了家里对着书架跃跃欲试的猫儿，似乎没什么是它的潜在威胁．

　　他进学前班的时候家里就给他买了套小桌椅放在卧室，所以书房他是不怎么去的，父亲是建筑师，那书房里乱糟糟摆满了模型标尺，连同固定图纸的做图架，赶上任务截止日期紧的日子一家之主干脆就住在了那屋，他溜进去过一两次又被满屋的烟雾气给熏得夺门而逃，每次过了截止日期他爸都满脸胡茬脚步踉跄地扑去隔壁卧室，书房在他眼里愈发变成了这人的大本营。他爸也不是一直孤军奋战，实在自己忙不完的时候便会找人来帮忙，援兵他叫张叔叔，和他爸是大学同学又进了一家设计所，每次来他家都塞给他包零食然后直接进书房，在满屋子的烟圈里和他爸一人占一个台子做图，晚上就睡在书房里临时搭的行军床上，他爸说张叔专业水平在所里最好让他帮忙也放心，后者也真是一副技术精英的做派，手上常年沾着铅笔灰腰也因为做图的关系有点佝偻，他每次看到张叔这人都板着脸不怎么说话，要不是那些包零食他还真有点怕他爸的这个同事。好在张叔来他家并不频繁，图完成了就走，妈留他吃饭也从来没成功过，和他爸其他的同学做派差多了，那些叔叔们每个月都挑一两天在他家吃饭，他们都是一届，这群恢复高考初期的天之骄子们喝醉了喜欢举着啤酒瓶子唱费翔的歌，说起当年大学生时常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妈也不介意，给这群人做好饭之后就照常监督他写作业，新闻联播完了的时候还给他热一碗鲜牛奶端过来。

　　搬了家之后书房的阳光最好，他上初中了也渐渐开始读少儿读物之外的书，休息日的时候便喜欢在书房呆着。那时候他爸被提升成了负责人，过去那种熬夜做图的日子也没有了，那书房常常是空的。他几乎把占了一扇墙的书架翻了个遍，也翻出来不少小玩意，比如他爸年轻时的笔记本，八十年代初的塑料封面画了只腊梅，烫金字写着“日记”。那正是他爸大学和初进社会的那几年，说不定会有追小姑娘的情书之类，他带几分促狭地把那本子翻了个遍，意外发现里面只有几副钢笔肖像画和张照片，他从来不知道爸也画画，还画的挺有神韵，立马就能看出是照片里的人，黑白照里他爸和那个近两年已经不怎么来他家的张叔并肩站在块礁石上，想来是出差去的哪个海滨城市，两张瘦削的年轻人的脸对着镜头笑得正欢，顶着那年代最时髦的披头士发型，不怎么合身的西装口袋里还夹了只钢笔，一个知识分子加嬉皮士的混杂打扮。他把本子和合照又小心翼翼放了回去。

　　后来他考上外地的大学离开了家，每年寒暑假才回去，他妈想儿子，每次都拽着他讲话，妈说这年龄的人其实最应该注意身体，尤其是心脏健康，爸的老同事老同学有几个都已经没了，她说你那个张叔前几个月刚走，心肌梗塞，也没能留下句话，家里孤儿寡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多亏了你爸他们给找人申请了工伤，好歹也能有补助金领着。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他毕业了找了工作买了房迟迟没结婚，家里怎么催也只说没找到合适的自己也着急，三来二去也过了而立之年。他爸到底是早年经常接设计任务生活不规律弄坏了身体底子，近两年心脏病频发，他妈为这催他早点交女朋友结婚却也被他爸劝住了，后来也不怎么提。他卖了那边的房子在老家定了下来照顾他爸，老爷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状况好的时候给他念当年自己大学的人和事，说起来哪门课老师考试专出难题的时候还是咬牙切齿的，他爸没说全，他也没问。

　　春节后几个月他爸身体像是好转了，挑了太阳好的天就乐意自己在书房坐坐，他想起当年他爸在书房边吞云吐雾边画一开大设计图的日子，老爷子在他大学那几年就戒了烟。

　　终于还是不好了，老人近一段常说头晕，他送他爸去医院打几天针，就再也没回来。临末了他在病床前磕了三个响头，取出刚买的衣服给他爸换衣，他在老爷子的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叠石棉纸和一张多年前的合照，那石棉纸被染透了大片大片的蓝黑色，他边想着家里那瓶墨水肯定空了边把这叠物事一起揣进了爸的衣兜里，他想起来他妈，他想那个年代就是那样让人没有办法。他晕乎乎的，作为位置尴尬的围观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的路走完了，他的还要继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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